他回来了。 如果不是我见鬼了，一定是他回来了。 我是亲眼见证过灵异事件的，鬼魂在照片上显现的例子比比皆是。我还在想要不要打电话问我与他之间唯二的共同朋友他是否还活著，接到阿武的电话。 “董绵绵，艾青想见你。” 他顿了顿。 “艾青说你来探病貌似从没带过鲜花水果小熊巧克力，这次记得补上。” 我搁下所有乱七八糟的思绪往医院出发。 艾青躺著，脸色苍白。看见我微笑了一下，但我知道她已经没有起身的力气。癌症末期状态都在刹那，上一秒与下一秒常常是极端的反差。 “我这次带了康乃馨、巧克力饼干及水果软糖噢，从前欠的都还完啰。” 我继续维持笑脸。 “董绵绵，我要向你坦诚。” 阿武接过鲜花糖果。“你大四那年前送你六法全书当生日礼物是我老婆的主意。” “还说呢，我撕开包装纸时一整个不知所措，在想你送我这种每年都会改版的东西是怎样。” 我笑。“是在诅咒我快毕业要进入职场，带赛体质铁定会沾染很多官司，可以随时查找资料吗。” 漫无边际的扯了一阵，我和阿武去买午餐。 “应该就在这几天了。” 阿武说。 “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让我知道。” 我轻轻说。 “生活继续。像平常一样就好了。” 阿武笑。“让我们努力像平常一样。” 我离开医院，想了想还是回到了公司。 像平常一样就好了。让我们努力像平常一样。阿武是那么说的。 可是。 又该如何定义平常。 听过一个职场女强人的故事。在被劈腿家暴后离婚，她专著工作，一直单身。数年下来陆续有人劝说她该走出过往伤痕，并举证无数受伤后获得幸福活得精彩之例。她总是保持礼貌微笑缄默聆听，某日终于忍不住爆发哭喊: 你们放过我好不好我的所有能量都用来活得平常，表现的像一个正常人，我已经没有其他多余力气去经营其他事情了。别人做得到被蛇咬伤可以不怕蛇可是我做不到我就是做不到别用同一把尺度量我你们放过我好不好。 她后来事业做的有声有色，但也一直独身。我大学刚毕业时任职报社记者，曾访问过她，一身自信光彩夺目，眉宇间平静淡定，谈起过去神色坦然，谈起未来胜券在握。我惊艳崇拜得五体投地，在报导里写: 凤凰浴火重生，其羽更丰，其音更清，其神更髓，自然把握翱翔天际大放异彩之机，何必回视会弄脏羽翼的烂泥何必没事找事自投会烧得连灰烬都不剩的土灶。
也有一个大学同学，以第一名研究所毕业，没多久就结了婚，每日上班下班，返家做家务做菜陪老公。同学聚会时她笑眯眯的说最近正准备生小孩，不能喝酒，也请在场所有女士别在她周遭抽烟。有人觉得被冒犯，说她亏欠父母社会国家苦心栽培，白白浪费了她的高智商高学历，不思进取的过这种平常日子。她转头说，这种日子平常但你们过得到吗，若正在过著的你们快乐吗。至少我快乐，快乐让我特别让我不平常。 她那席话自然得罪了一些人。可是又如此理直气壮得让人无可反驳。 平常生活应当能使人平静，所以叫平常生活。可是平静与平常往往不见得与快乐相关。快乐是一种太独立又广泛的的情绪。许多事情可以让人接近快乐，或让人获得短暂的快乐。可是幻象如同药效会过期。有些人能依赖幻象如依赖药物来麻醉，有些人不能，药效过期或药效抵达一个饱和点再也无法带来成效之后，忽然悬空，不知所措。 快乐是什么。快乐是一种太独立又广泛的的情绪我无法解释及拆解，我想我始终不懂。我在日积月累的教训里得出一个自己认可的结论，太多太多的快乐是回不去了又无法重现的，例如儿时获得心念念的玩具，例如青春期被喜欢的男子忽然看自己一眼，例如打工许久终于存够钱买渴望已久的东西。我们如何都无法阻止这世界越变越复杂悬浮，当我们也是推手之一。 在这连心理医生也固定去看心理医生的世道，能毫不犹豫又理直气壮的说自己快乐的人，真真不多了。 每当有人问董绵绵你快乐吗。我都很老实的回答: 我无法说我快乐，但我生活中有让我满足的事情。 知道高回返的消息，我心里波涛翻腾了一阵，没多久就平复下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我有直觉他会联络我。其实也无需直觉，只需按照常理推断即可，回返故土念起故情联系故人实属寻常。如果他没联络我，也可归类入推断或直觉错误。谁考试没因推断或直觉错误，在选择题上被扣分对不对。 可是这次我没推断错误。我在搭车往医院途中，接到高的电话。 “绵绵。我回本市了。何时有空见个面。” “我这星期很忙。” 我尽量以平常语气说。 “你下星期再打电话给我。” 不等高说再见就挂了电话，这是哪门子的平常心。 这世界上有一些人，大抵一辈子，你都无法对之抱持平常心。 走入病房，艾青叫阿武去帮我买咖啡。既然把阿武支开，我知道艾青有话对我说。 “绵绵。我瘦得连本来的平胸都凹下去了，如何是好。” 艾青说。 “我那天在网路上看见有人这样写: 我胸小我骄傲，我为国家省布料。” 我挺挺再挺也不会有任何动静的胸口。“但请相信我，有董绵绵存在的一日，你的停机坪绝对不孤单。” “其实我也知道是这几天的事。” 艾青忽然拉著我的手，郑重的说。“董绵绵，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拜托不要拖孤。” 我全身紧绷。“我以我毕生要写的剧本稿件前程发誓我真的对阿武没兴趣没爱意也不想当后母继妻。” “你果然不是正常人。” 艾青哈哈笑。 “拖孤也不会拖给你这个不靠谱的带赛体质啊。算了，我还是改写电邮设定时间送出给你，你就照我电邮上的指示处理就是了。” “等等，你是不是有百万遗产要分配。” 我即刻精神百倍。 “若我帮你处理，有没有分成。” “我们房贷车贷没还完百万负债倒有，分成给你如何。” “你还是拖孤好了。” 我说。 艾青两天后在睡眠里过世。没有举行葬礼，只是火化。棺木里没有什么陪葬品，她穿著结婚那日的婚纱，带婚戒的手持著结婚那日后晒成干花的捧花，面容安详。我放入给一直怕冷的艾青打了条很长很长可以围很多圈的围巾，阿武放入自己排版列印的书，他给爱妻的情书。 “我关掉部落格了。” 阿武说。 “我知道。” 我说。“你一直是知道艾青读著你的部落格的吧。” “这是我写部落格的原因。” 阿武牵牵嘴角。 “阿武学长。” 我说。“谢谢你和艾青，让我见证真爱。” “生活继续。像平常一样就好了。” 阿武笑著说。“让我们努力像平常一样。” 生活继续。我忽然感觉一切力不从心，暴躁得发了几次脾气，把实习妹妹弄哭好几次，甚至向在马尔代夫度蜜月的老板写电邮说要求中断实习或转换部门，原因为上司无理取闹，影响她工作能力使其身心俱疲，同时不忘备份我。我及老板对此已读不回，实习妹妹又发了三封电邮，第一封声泪俱下严辞激烈，第二封放低姿态自则下另一深层意思暗涌，第三封则融合前两封精华，刚柔并济发人深省。我把一些句子复制起来贴在笔记本中，以后可用在后宫宅斗的剧本中。 生活继续。间中我在某个拍摄场景巧遇梓祈。他并没有上前来打招呼，只是远远对我点头微笑。间中我到超市买酒时遇到那个理直气壮说自己快乐的大学同学，她已经成功受孕身材也成功走样，但全身依旧散发那理直气壮的快乐气息。间中实习妹妹发了另一封文情并茂的邮件，在感叹她干嘛不把此等功力放在写作及实习上的同时，我照旧把可用在后宫宅斗的剧本中的句子复制贴在笔记本中。生活继续。我浑浑噩噩著以为过了很久，看了日期原来才过了一星期。 “绵绵姐我下午要请假。” 这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我正准备叫实习妹妹去买咖啡定便当，她踩著红色高跟鞋来到我跟前。 “理由。” 我问。 “我怀了不喜欢男生的孩子，我要去堕胎。” 她回答。 我看著她面不改色的脸坦荡荡的表情。 “去吧。明天也给你放假一天。” 我说。 她说了谢谢，拿起她只能放一盒粉底一只唇膏一张信用卡的提袋离开。 数算了她已从八楼抵达大楼大厅的时间，有人出声问。“你当初为何选她当实习生。” “她实习时上缴的作业的确很不错，面试时也很有想像力。” 在众人的质疑眼光下我继续说: “好啦我承认申请的只有她一个。” “你难道不知道宁缺毋滥吗。” 动画师说。 “那时不知道。现在则是千金难买早知道。” 黄昏时实习妹妹踩著高跟鞋回来了，不是早上红色那双，是某奢侈品牌及施华洛世奇水晶联合推出的不知多少钱但绝对很贵很贵很贵很贵很贵的玻璃鞋。 “你…” 我有点惊讶。 “事情解决了吗。” “那个啊。” 实习妹妹把桌上杂物扫入不知从何拿出来不知多少钱但绝对很贵很贵很贵很贵很贵的大包包。 “不喜欢的男生转了很多钱到我户口说，说我只要把孩子生下来就好，不用跟他结婚不用负责小孩的养育，生完之后还会再给我一笔钱。” “我等下去大学办理休学，所以这里也辞职啦。” 实习妹妹把识别证摆在桌上。“谢谢大家这些日子的照顾，祝大家好运。” 说毕潇洒优雅的离去。 “这世界真是无奇不有。” “是你孤陋寡闻。” 工作室里大家热络讨论起来，分享人生中遇到的奇葩。我登入私人邮箱，收件匣浮现艾青的名字。她写亲爱的绵绵，请看附件，都是我对阿武给我的情书的回应噢，每一篇都没漏。麻烦你列印装钉，以我的名义快递给阿武。要玩惊喜，下辈子再尝试吧呵呵。 我颤抖著双手点开附件，按下列印，跑进影印间，站在印表机前看著纸一张一张吐出。 “董绵绵你的手机在响哦。” 剪接师拿著我的手机进来，看见我吓了一跳。“你怎么回事。” 我在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我挥手表示没事，接过手机。 “绵绵。” 是高。 “希望你这周没有像上周那么忙，我们这周找个时间见个面好吗。” 我依然站在印表机前，看著纸一张一张吐出。忽然卡纸了。我打开出纸侧，取出卡著的纸，按下按钮，纸继续一张张吐出。 “绵绵你还在吗。” 没有我的回应，高出声询问。 “你现在在哪里。” 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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