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曾有那种感受。有些事情,有些难题,你可以处理承担,但知道短期内无法彻底解决或完善处理;但你也知道时光的流会逐渐洗去表面笼罩的幻觉及粉饰、驱散盲点及自欺。时光的流携你抵达那个时间点,你瞬间茅塞顿开,找到应对方案,或聚集终结的勇气及决心;或在你回过神之际,原来事件早已落幕,或已经面目全非,微微一笑,想,这样也好。 于是在困惑茫然,或无助感觉回天乏术之际,你对自己也对该世界说,交托给时间好了。时间会告诉我的。我让时间告诉我好了。告诉我该来的总是会来,来者是柳暗花明、绝路一条还是在时间里变淡变浅变回忆的僵局。 我正整理著明天随广哥公司到外岛拍片的行李,床上地上乱糟糟满是衣物杂物。手机响起,我没有接。我继续埋头整理,把行李箱里的东西丢入又拿出,不断改变主意又不断觉得上个整理概念也许更好。拿手机看时间,看见高的简讯。 “绵绵我在你家楼下。” 发讯时间为两个小时前。我走到窗前观望,他在昏黄街灯下抽烟,影子被拉得很长。 我拎了钥匙下楼,缓缓走到他面前。 “绵绵。” 他微笑。 我看著他的脸孔,深邃双眼,浓密双眉,高耸鼻梁。他一直是一个生得极好看的男子。我记得我第一次看见他,在咖啡厅里,他穿著白色衬衫,微笑向我走来。我瞬间冻结。他从我们多年来无数封信笺里走了出来,他从我们无数个跨时区的电话里走了出来,他从我们无数次由一与零组成的虚拟视讯端里走了出来。那短短几步从餐厅门口直到我所坐的靠窗位置,他从经年累月的那些走了出来,他那刻真实的正向我走来。 我记得他向我走来,停到我的座位前,叫我的名字。“绵绵。”我曾想像过很多次,如同此刻的场景,他坐在我眼前,叫我的名字。从他双唇脱口而出的世界上最好听的称呼。 而此刻。当我在窗前上看见他在昏黄街灯下的身影,拎了钥匙向他走去的那些时间。脑海浮现很多年前他初次向我走来的画面。我嘴角浮起一朵微笑。 高。那时刻那刹那,多壮丽美好。 而此刻。他站在我眼前。他呼唤我的名字,他轻轻说。 “绵绵。我很认真的想过了,不如我们结婚好吗。” 我抬头。我依然微笑。 “高齐惟。你爱我吗。” 他沉默一阵。熄灭手中烟蒂,从口袋拿出打火机,又点了一根菸。 “绵绵。我曾经亏欠你,我曾经伤害你。我不想再错过你。” 我身体里的某些部份在逐渐击溃粉碎。而我的嘴角依然带著微笑。 “你大概打从心底觉得董绵绵爱你,什么都会答应你。是我曾深爱你,我也许依然有点爱你,但我开始讨厌你。曾经我这世界上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嫁给你为你生几个孩子。这些日子你察觉到我不再坚定不移,甚至开始往你无法掌握的方向漂移。你想,不如就如她所愿,用婚姻留住董绵绵。在你的计划及想像里,你只要开口,董绵绵八九不离十会错愕、犹豫、酸涩、再感动万分的接受,然后我们从此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真的是这样吗高齐惟。” “可是你忘了,你忘了我会长大,我会改变。你伤害我之后不在我身边的日子,让我改变,让我长大。” “你很喜欢我,但你不爱我。你认识我那么多年了,你知道我要什么,不是一场浪漫盛大的求婚。我要的是真心相对、相爱相携。是我是喜欢平淡生活,但不代表平淡生活不需要付出力气,不代表我可以接受让步欺瞒及敷衍。” “可是我还不想妥协。也许某一天我会也许永远不会,但直到我妥协前的最后一刻,我还是要相信,有一天我会理直气壮的,找到一个我爱他他也爱我,并且会在我问他你爱我吗,坦荡荡回答我爱你的人。” “保重高齐惟,从此我们仅是逢年过节婚丧喜庆才偶尔联络但不联络完全无碍的基本朋友。” 我转身。我身体里尚未击溃粉碎的继续分崩离析,随著我不断前进的脚步坠落,被风卷走被夜的寂静淹没。我想时间里我逐渐清醒著,直到此刻我算彻底清醒了,清醒的把迷雾掀开把美好耗尽把迷恋掏空。越来越空荡之际我忽然觉得轻盈。也许最初的时刻,我们的确拥有许多真实及美好,可是那些随著高做出选择之后早已落幕。是我不够干脆坚定,于是在明明已经落幕之后,在一点风吹草动里捕风捉影般的动摇。我把没有完整痊愈的伤口误读成遗憾,把尚未冲刷完的不甘误认为眷恋,以为他的再度出现是未曾被圆满解决之事的后续。
可是未曾被圆满解决之事的后续,不一定是延续发展或崭新局面,也可能是彻底的了结。 我回返公寓,把行李收拾完毕入睡。在闹钟声里醒来梳洗,拖著行李到机场。飞机上广哥机器人助理坐在我身边,从公事包掏出一本《霸道总裁:娇妻请入怀》,面无表情的翻开。 “要看吗。” 看见我的视线在他手中书上打转,他从公事包拿出一本《爱妃太嚣张: 流氓王爷狂撩妹》递给我。“这本据说很好看,口碑评语都很好排行榜长红。” 我看了看机器人助理正经八百的脸孔,又看了看书封面上梦幻的古装少女图,按捺心中升起的违和感,道谢接过,翻开。 “阿妙有了小说同好,不错不错。” 广哥从前排探出头,笑眯眯的说。 “你叫阿妙。” 我正看著二十一世纪白领女子因车祸而穿越成架空王朝宠妾灭妻的左相嫡女的叙述,听到广哥那么说,从书中抬头。 “写出生证明时爸爸笔误。” 机器人助理阿妙没有抬头,继续看著第一天上班的娇俏小助理打翻咖啡趴在地上擦拭,恰好路过看见的总裁觉得那身影似曾相识,像极了从前孤儿院那至今不知下落的可爱小玩伴。 广哥笑眯眯的坐好。我看著睡著了,飞机快降落时才醒来,把手中的书还给阿妙。 “你留著看完再还给我,我再借你新的一本,我推荐末世重生系列。” 阿妙如此说。 我把书塞进手提包里。这一切著实诡异,今晚睡前我得好好检讨,是我醒来的方式不对,取护照的方式不对,还是走入机舱的方式不对。 从我胡里胡涂将《爱妃太嚣张: 流氓王爷狂撩妹》塞进手提包里的那一刻起,孽缘就如一锅千层扣肉,浑然天成层层相扣。拍摄期间,阿妙不断塞言情小说给我,要我认真看完,常拦截我以机器人语调讨论心得,还在笔记上认真记下我的意见。我从一开始的莫名其妙、受宠若惊到觉得事有蹊跷,终于在晚餐桌上打断他有关吐槽作者菌醒来却穿越成玄幻修仙文炮灰里女配小说的悲摧女大学生的讨论。 “阿妙你那么喜欢言情小说,有什么特别理由吗。” “原因吗。” 他合起手中的《炮灰女配要逆袭》,垂下头。“我两年前曾向一个女孩告白,她是言情小说写手。她说,她迄今已以不同小说笔名出版二十六本不同类型的小说,风格内容不一,但书中有线索;只要我可以从市面上猜出并找齐所有她的作品,她就答应与我交往。” “那至今你找出多少本了。” 我微微动容。 “二十本。” “啊只差六本了,需要我帮忙吗,身为编剧我想我对文字的敏感力也算强,可以帮忙阅读,分析比对所有资料…” “没用的。” 他苦笑。 “她半年前结婚了。” 我哑然。 “可是你依然继续。” “是呵。我依然继续。” 他说。 “我只是想完成当初我立下的志愿,即使已经没有任何结果没有任何得到她的可能,算是我给自己的承诺以及期限。找齐二十六本,待找齐二十六本的时候,我也该死心了。我也会死心的。” 我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绵绵,你真善良。你真的不用想些什么来安慰我。” 他抬头,双眼亮晶晶。 “因为上述故事的都是我晃点你的。” “乖,今晚看这个现代特工穿越成未婚先孕被逐出家门的绣女,如何靠其铁血手腕、超高智商及随身空间发家致富涅槃重生的种田文。” 他把一本小说搁在桌上,微微笑离开。 我气结,狠狠用叉子戳著盘中未吃完的饭菜泄愤,离开前把桌上《邪王宠妻无下限: 王牌特工种田妃》塞进手提袋里,打算今晚把这本书撕得粉碎或一把火烧毁。洗完澡,坐在床上吹头发,想到阿妙在餐桌上把我忽悠得晕头转向的那席话,我却忽然大笑,笑出眼泪来。 我真的好愚昧。 而我又有多久没那么无负担无念头的和一个男子相处了呢。 我真的好愚昧。我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不够精明的女子,却总想要表现得干练笃定。我本来就不是一个不够洒脱的女子,却总想要表现得脱俗大方。那些姿态如同一件不合身的衣裳不适合自己的风格及打扮,旁人感觉怪异违和而明眼人即刻看出破绽。 我已经自己一个人如此生活数载。我常说,随心而活,随遇而安。我常说我没有在寻找什么,但我不能否认自己有意无意的在观望。所以当身边出现条件不错、谈得来的异性,我口头上常说没什么想法,内心却不经意的将他们划入下一个可能对象的范围。因此高的再度出现及试探,没花多少力气就打乱我的全世界。因此仅仅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交集的梓祈,让我纠结又失落。那时的纠结来自梓祈并没有把我放在心上,或者以我想要的方式放在心上。可是我总是自嘲说我又不是环球小姐,哪能拥有全世界的瞩目。 我的所行所想所言都在互相矛盾不断自打嘴巴。我从何时开始否定,男女之间拥有友情的可能。我又从何时开始肯定,自己将注定情路坎坷。 我曾活得那般没心没肺,我曾倾尽全力只为证明自己比任何男子都强,我不需要依赖任何人。那些狂妄任性,是从何时开始畏缩或被什么取代了呢。 我以为过去精彩淡定的几年,其实自己在无意里流失了本质及初衷,用类似糖衣作茧自缚。我以为过去甚至现今,我早破蛹成为悠游飞翔的蝴蝶,而其实我从未发觉,我的羽翼尚未丰韧,我只是在同一处小小地方打转,却自以为飞得很远看得很辽阔。 我愚昧得好久。 “阿妙谢谢你。” 我传讯给他。 “《邪王宠妻无下限: 王牌特工种田妃》果然好看吧。明天我借你《快穿之珍爱生命虐渣手册》。” 阿妙很快回覆。 我再也无法压抑自己嘴角的抽搐。我很想知道这货那看起来小得只装得进两件衬衫两双袜子的行李箱道到底是如何装下取之不尽的言情小说。 电影拍摄告一段落,我结束外借生涯回到原本工作岗位。这一年来我们所试镜的故事已完成剪接制作成记录剧集,每集都以不同人类情绪为主题,故事与故事间有心理学家进行讲述分析,之后将在网路上播放。有些叙事者不介意以真容出镜,有些叙事者选择打马赛克。在公司放映室看完第一集,我起身准备离去,听到片尾曲响起,又坐回椅子上。 阿冀写的配乐。 我听过这段旋律。当我在长书桌上伏案写作,他坐在身后的沙发上,反覆弹奏同一段旋律,却总在同一个段落停止。间中他走到阳台上,静静抽完一根烟,又回到沙发上,捧起吉他。数周后,我听见背后传来一段从未听过的陌生旋律。 “上次那首写完了吗。” 我回头问。 “卡在同一个部份,无法接续,少了一些什么。” 他摇头。 “但是我不想让那首歌让我停滞。先暂时搁置吧,时候到了阻碍消散了,再继续吧。” “如果你不小心永远遗忘了呢。” 我再问。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弹了几个和弦,提笔在本子上写。“表示那首歌本来就是注定不能完成的。” “他前几个月自己组了工作室,叫第三只小猪。” 制作人告诉我。 “片尾曲很好听。” 我笑,走出放映室。 阿冀说过刚开始学吉他时,进步得很慢。同时开始学琴的朋友已能在台上演奏高难度的独奏曲,获得满堂喝采;或在女孩面前自弹自唱自己创作的曲子,收获无数崇拜眼光;他在家埋头苦练,同一首曲子可以弹上数周数月。“我是真的喜欢吉他,不怕学得比别人慢,我只要一直弹一直弹下去就好。”。他说他就像童话里的第三只小猪一样,一步一脚印、用心实干的堆砌起坚实根基,时间会证明谁将笑到最后。 “所以绵绵你也不能放弃写作,某一天一定会有人看中你的剧本的。” 他亲亲我的额头。 他一直就是这样一个很有温和踏实、眼清心明的人。 是我想要的太多,活该最后一无所获。 鸭鸭交接完毕,已正式离职,明天即将出发到巴西。我租约到期,刚一个新住处,距离工作室只需五分钟步行距离。鸭鸭把小八及妞妞托孤到我处,顺道把她的留声机及几箱黑胶唱片送给我,当新居乔迁礼。放了弗朗索瓦兹哈迪的第一张专辑「所有男孩及女孩」,我们坐在厨房里长桌吃晚餐。小八及妞妞初抵新地方,正好奇的四处探索。 “明天就要飞了,但还是感觉不真实。大概得等到真的已经上机,飞机起飞,才能确定,呵,自己真的离开了,接下来就是自己一人在陌生国度的旅程了。” 鸭鸭说。 “话别说得太早,搞不好我两个月后会接到你的电话说董绵绵,我在法属圭亚那遇到真爱,我们将到巴塔哥尼亚高原种田畜牧生娃,从此隐居不问世事。小八和妞妞就交给你了,请向我保证你绝对会善待它们…” 我把路过的小八拥在怀中。 “呜可怜的孩子们呀…” “才不会是这样呢。” 鸭鸭把小八从我怀中抱走,坚定的说。“我会在苏利南共和国恰巧搭救遭暗杀的广义堂掌门,展开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恋爱再有情人终成眷属,盛世婚礼登上《洵南日报》头条,乐善好施、悬壶济世恩爱到白头成为后世代代传诵的佳话。” 鸭鸭离开前反覆叮咛,“你要记得,小八喜欢吃鲔鱼,妞妞只吃鸡肉罐罐。每两天要记得喂小八吃一颗益菌,每三个月要带它去看兽医;要帮它们剪指甲…” 鸭鸭说著忽然有点忧伤。“你说它们会记得我吗,会想念我吗。” “我没养过猫,我不知道。你尽管去玩去飞,累了就回来。” 我微笑。“别忘了给我带手信。巴西的米纳斯吉拉、巴伊亚、马托格罗索,圭亚那及委内瑞拉东部皆有钻石旷。我刚确认过了都在你的行程上。” “永远有多远,你就给我滚多远。” 鸭鸭眼眶微红。 我在阳台上,看著鸭鸭向我挥手,上了计程车,到客厅留声机上换了凯莉麦克斯乐团的唱片。新公寓阳台出奇的大,听中介说屋主是个农务狂人,打掉了紧靠阳台的房间以腾出空间来种植更多植物。许多来看房子的小家庭因此打消念头,我却一看就喜欢,即刻租下。沙发及床尚未购入,先买了一张米白色尼龙吊床,挂在阳台上。吊床下铺著一张同色仿皮草羊毛毯,想来很柔软,否则也难吸引小八及妞妞栖息在上头。 我坐在吊床上,倒了一杯红酒。 鸭鸭是我第一天上班第一个与我说话的同事,陪我吃午餐,介绍我认识新环境,告诉我办公室秘辛,下班后带我到黑领带喝酒。那时她与一个会计师交往数年,感情稳定;每回经过婚纱店,她总会驻足观望,告诉我她喜欢这个款式,婚礼上一定要穿这一袭礼服;再在经过下一家婚纱店,指著另一件礼服说同样的话。与会计师分手之后,她领养了两只猫,爱上烘培,每天烤小蛋糕饼干碱派,吃得工作室同仁都胖了一圈。三年前我们去看展览,画家向她搭讪,提出邀约。赴约当日她穿著睡衣惶恐跑来我家,说家里衣物都沾满猫毛,不知如何是好。我开了一瓶红酒,听她边喝边设想所有最可信的失约藉口边帮她化妆,再从衣橱找出洋装给她换上,边送还在恍忽胡言的她上了计程车。 那些画面活灵活现呈现在眼前。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如此目送著她远行。我一直以为我将目送她走向她曾笃定必然踏上的红地毯,数月后接获喜极而泣的电话说董绵绵你要当干妈了,记得准备份子钱。然后我这个她口中的注孤生将最最最疼爱这个干女儿,关系亲密得连她这个亲妈都得靠边站常抱怨吃醋。我会陪她出席女儿的每一场演出、毕业典礼,策划每年精心生日会,然后饮酒过量得肝癌把所有退休金留给最宝贝的干女儿… 我把杯中红酒饮尽。 她大概也未曾想过。有关人生路径的变化及更动。我们曾经以为的美好,想像的未来,甚至认真规划的许多都没发生。我们以为生命将往其理所当然发展的轨道,是在哪里转了弯,出了错。 而随著时间我也渐渐了解。当人逐渐改变,怎能期待周遭的一切维持原状。 凯莉麦克斯乐团在留声机那头唱「我想念你」。昨日我以为我听见你的声音,于是我转头说爱你,却发现只是我的意识在恶作剧。 我盖上棉被,在吊床上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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