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踏入工作室,身心尚未摄入任何咖啡因而低气压,就遭来自四面八方的讯息轰炸。 “董绵绵你赞不赞成,脸书上的绝交就是现实生活中的绝交。” “董绵绵实习妹妹怀的是三胞胎耶。” “董绵绵阿广的工作室有财路找你,联络从速。” “董绵绵我决定递辞职信了。” “等等。” 我拿下鼻梁上的懒人眼镜。 “实习妹妹怀的是三胞胎,真的假的。” “看我说了吧,知董绵绵的脑回路重点者莫若我钱鸭鸭。” 鸭鸭得意的向剪接师、制作人及动画师伸手。“盛惠各位赌金感谢。” “董绵绵此刻滴咖啡未进晨便未排绝对影响其分析能力,我建议待她下次精神状态稳定之际再重新挑战。” 制作人掏出钱包。 我一直要到午餐时分才恍然大悟早上究竟是什么状况,猛然从电脑前抬头。办公室里已剩零散两三人,鸭鸭及制作人在会议室里试镜,老板及实习生在红酒广告的拍摄现场。 我打电话给姐妹工作室找制作人广哥,接电话是广哥的助理。 “广哥在茶水间处理微波炉爆炸事件。麻烦你稍等。” 他毫无情绪起伏如同机器人的叙述,电话那端响起同样硬梆梆的电子等候乐声。我开了扩音听著,在日历上计划本周何日该做面膜、该做美甲,从皮包拿出会员卡传讯预约正等候确认,电话那端响起广哥的声音。 “绵绵你好。资方从某处得到你从前写的微电影剧本,很是喜欢,决定即日筹备开拍。如果你愿意的话,今天看何时方便过来谈一下合约,同时我们也想向贵工作室外借你几周,协助拍摄期间稿件上的临时更动。” “我下班后过去一趟。” 广哥工作室待人接物的画风好清奇好自然好不做作,和本司后宅钩心斗角、尔虞我诈,拿无辜不清醒的同事当赌注的妖艳贱货们果然截然不同呢。 下班后我到广哥的工作室,又是广哥的助理接待我,带我到会议室坐下。 “广哥在茶水间处理微波炉爆炸事件。麻烦你稍等。” 我嘴角微微抽搐。若不是亲眼看见真人在我眼前启动嘴唇掷地有声,以及他离开后室内遗留的香水味,我几乎要以为是人工智能录像。 “绵绵你好。” 广哥把一份文件放在我眼前。
谈妥签约等事项结束,已是晚间八点。广哥请助理送我下楼。助理在广哥离去后一板一眼的看著我说。 “我得帮广哥在茶水间处理微波炉爆炸事件。麻烦你稍等。” 我嘴角再度抽搐。“没关系我自己离开就行。” 而我没有急著回家,在办公大楼附设的星巴克坐下,打开文件夹,翻过企划内容、合约之后是剧本,《终须告别》四个字出现眼前。 “你们怎么找到这剧本的。” 会议室内我讶异的问广哥。 “说来算刚好也有点戏剧性。” 广哥为我解惑。 “资方不久前买下一栋原为出版社还是制作公司的办公室,在储藏室里找到许多装著剧本的箱子。丢弃前有人随手抽取一份翻阅,一读不可收拾,冲入老板办公室说我们必须拍这剧本…” 我听罢失笑。 这是我十年前写的剧本。 十年前我刚与阿冀在一起,刚告别短暂的演艺圈经验,进入报社当记者。下班后及闲暇时在阿冀特别为我买的长书桌上伏案写作,漫不经心又有点认真的发著我极少对任何人提起的电影编剧梦。写完如往常投向数家制作公司,也如往常石沉大海毫无音讯。有点沮丧但并无造成太大的失落,只当自己大抵与电影界无缘,只等最后一些热情及坚持在时间里消耗完。或藉此应证热情及坚持总会在时间里消耗殆尽。 阿冀录音回来,把吉他搁在地上,看著案上刚列印完毕的《终须告别》。 “你想藉由这个剧本向什么告别。” 阿冀微笑问我。 “过去。我要彻底的向过去告别。” 我很认真的回答。 阿冀伸出尾指与我打勾勾。 桌上咖啡在我思绪流转间已失问。我到柜台点了一杯摩卡,返回原桌,有个男子坐在我的座位上,抬头露出无懈可击的无辜惊讶又带点歉意的笑容。 “对不起这是你的位置吗。我以为没人。” 我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取走桌上瞎子才能忽略的的黄色文件夹及红色围巾。室内已无空位,我到室外坐下。有人向我借打火机。我摇头说我不抽烟。 我边看著自己从前的创作,边被周遭传来的菸味干扰。 多年前我烟抽得很凶,特别是写东西时,一根接一根用尼古丁压抑我脑海里思潮交集之际开战的焦躁及不安。阿冀总笑说打开我稿件的编辑真可怜,谁会想到收个剧本也含二手烟成份。我再点了一根菸,自嘲说信封会不会被打开都不一定呢。 在制作人口中我那滴咖啡未进晨便未排影响我分析能力的早上,他们打赌哪个资讯会先引起我注意力都俱实。实习妹妹怀的是三胞胎,超音波显示其中两个都是男胎,富二代的土豪父母乐昏了头,奖励实习妹妹一套房子及钻饰。实习妹妹把钻饰的照片放在脸书上,几乎被闪瞎眼的制作人叫剪接师,剪接师才发现自己原来被实习妹妹从脸上好友名单移除。 而打算递辞呈的鸭鸭,真的在隔周之后递上辞呈。 “我想先去旅行一阵,到世界各地跳舞,到阿根廷跳探戈,到古巴跳骚莎,到巴西跳森巴,嗯,到一些不知名的小国学他们的民族舞蹈也很有趣。回来后学一门手艺,可能煮咖啡、烘培杯子蛋糕、做美甲等,怎样都好,做一门小生意营生,饿不死自己跟两只猫就行。” 鸭鸭说。 “你告诉画家了吗。” 我打开甜甜圈盒子。 “说了。也说我不知何时回来,所以不要再拖延彼此时间。他说那很好,祝你好运。” 鸭鸭牵牵嘴角。 “两年半的感情呢,以那很好,祝你好运做结束。” “我记得你曾问我其实,我想要从他口里挖掘出什么。我后来忽然了解,他知道我要什么,我吵过闹过冷静告知过表达得很清楚我要什么。他知道,可是他从来不给。我从来我不知道他是不想,不能,还是不愿。” “我回顾这两年半的感情,我常常感觉孤单。而这些孤单大部份是我自己咎由自取。他一直比我冷静强壮,他能够压抑承受,面色不变。而我,我太大情大性,争执冲突时都只是我自己情绪起伏乱发脾气。一切仿佛与他无关,都是我的无理取闹。我反覆检讨自己,要自己改,要自己成为一个懂事温柔的女朋友。然后有一天。我就忽然了解了。他其实并不需要什么。他也根本不需要我做什么。这两年半他一直在那边。不表示他一直在我身边。他只是刚好没有需要离开的念头或理由。如同一份工作,即使不是梦想所驱或不是心头所好,只是薪水职称都不错,因此不排斥继续就职。” 我把原味糖霜甜甜圈递给鸭鸭。 “我总是想我们不知何为爱情的孩童青少阶段,那时多轻盈美好。爱情和成年一样,都是看起来很迷人,真正涉入后悔恨莫及却已无法回头,体态早已更改心灵早已受创纯真早已不复。如张爱玲说的我们回不去了。只能看著如今不甚讨喜的自己如同看著一只发胖的宠物,怀念的说哎想当初你只是一团小毛球,多么可爱捏…” 我叹息。 “啊说到小毛球,我去旅行时小八及妞妞得麻烦你照顾。” “跪下求我。” 我即刻趾高气扬起来。“外加十二打特级红酒缓解我被猫折腾摧残之创伤后压力症。” “你干嘛不去抢。” 鸭鸭嗤之以鼻。“昨天我即时通讯系统里高中同学对话群组,同学甲说哎被父母逼婚真惨但依然得坚持底线呀,遇到一个开金店的就下嫁;同学乙说哎您意志力尚未达标,再坚持多些搞不好就能遇到一个开金矿的。” “这让我想起昨天从大陆网站看到的一个笑话。” 我起了兴致。 “有个男子与相恋三年的女友分手,痛不欲生,锥心蚀骨,觉得自己无法再相信爱情了。某天走在街上,看见一个老先生及老太太走在路上,瞬间心酸,即刻冲上前追问老先生及老太太恩爱相携到白头的秘诀,老先生答: 其实我们也才认识两天…。” 这次对话在大概只有我俩会觉得好笑的故事交换中结束。之后日子如常,忙碌有时,伤春悲秋有时;恍忽有时,理智有时;乐观有时,消极有时;坚定有时,犹疑有时;拼搏有时,打混有时。生活的起落及后续有其规律、方向及路程,别无他途,一点一滴是起承转合的结果,可以闪躲的有很多,必须面对的也不计其数。 “资方说他们喜欢我的剧本的贴近现实、踏实淳朴,因此打动人心,转个身又吩咐制作人与我沟通叫我把剧本改得更戏剧性更狗血一些,还提出一些自诩非常建设性的小建议。” 我在电话那头向鸭鸭抱怨。 “可是现实世界不是欲望城市,这城市十个女子中有八个曾把自己与欲望城市的角色对号入座,从四大女主身上看到类似的个性及遭遇,却截然不同的情节或自己渴望拥有的际遇。对号入座只是假象,只是让观众投入著迷共鸣的必须。” “可不是吗。有几个夜深人静的片刻。忽觉伤感,问自己一个美丽善良的女子为何会一直到三十来岁依然孤身一人,暗自淌泪,怀疑自己是否是注孤生的命运。伤感是一回事,可是我也知道是自己的选择。” 鸭鸭幽幽的说。“两种全然冲突的观感勉强算是生活中的一种平衡吧,仿佛一种化学作用提醒我还有呼吸心跳想法怨恨。” “画家还有联络你不。” 我好奇问。 “才子身边怎么会缺佳人呢。” 鸭鸭笑。 “这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才子的知音了,自己出现之前才子身边那些因才子到了四十来岁还寄居父母处、才子没房没车、才子很忙没空陪自己、才子爱耍无伤大雅的嗳昧等各种因素弃才子而去的之人都爱慕虚荣愚昧无知目光短浅。” “若才子没钱,则是才子品行高洁,视钱财为粪土不为五斗米折腰。若才子不举,则是才子被这世间恶女所吓坏造成的心理障碍;或才子崇柏拉图式情感,才不流于世俗情欲之道。若才子出轨,一定是不得已一定是其伴侣不解风情不善解人意不了解其伟大的创作使命。” 我接著说。 “才子怎么都是不会错,再大的错都能被他的惊人才气惊世距作给一笔勾销。” “你剧本改不。” 鸭鸭问。 “改,怎能不改。” 我泄气。“连电影名称都面临更改危机,金主们建议改成《十八岁那年的雨季》,另一个建议《爱你在心口难开》,还有一个建议《喋血少年》,你说说你说说连一条活路都不让留吗是要我以死明志吗。” “呃不过画家不举吗。” 我忽然想到。 “我们性生活很干涸。分手后回想,当初那寥寥几次像是交差,就像是念书必须经历考试,必须通过发生关系来证明自己是男女朋友。过程平淡无奇,没有过于不适,也没有过于愉悦,他也不是我遇过在房事上最糟的男友。” 鸭鸭说。 “我说啊,无论如何有没什么好担忧的,科技优化生活,情趣用品优化性生活,情色片优化无性生活。人家香港回归这种国际大事都能马照跑舞照跳;散布整个世界的小蛐蛐儿人类们应该更坦然面对,酒照喝,胖照发,肥照减,抱怨照诉,八卦照传,纠结照旧,卡债照还,剧本照改。” 我哀嚎。 电话那头传来猫的凄厉尖叫及玻璃坠地裂开声。“哎,妞妞小八。我们下次聊。”鸭鸭匆忙挂了电话。 我把手机插上电源线充电,继续修改剧本。电话响了几次,我没有接。 我觉得时候将近,大约有些什么即将昭然若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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