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绵绵,你最近有没听说我和你的绯闻。” 梓祈打电话来,我正在洗手间里补妆。 “你难道没发现我最近都在回避你吗,就是为了跟你划清界限呀。” “果然跟你扯上边都没好事,你这狗血乡土剧体质。明晚我在黑领带拍摄朋友乐团的演出,你下班后没事过来喝两杯。” “你刚不是在抱怨我这狗血乡土剧体质,你是自找虐体质噢。” “我的人生太顺风顺水了,需要一点衰事来平衡,不然会遭天谴。” “既然你真心诚意的问了,那我就大发慈悲的考虑考虑吧。” “你的梗该携同你的智商一同进厂升级。” “你在哪里啊。” 梓祈问。 “洗手间。” “在通马桶吗。” 我无视梓祈那应该进厂升级的幽默感挂了电话,走出洗手间。“鸭鸭看见我过来挽著我的手。“怎么那么久,还以为你兴起在里头通了一轮马桶。” “没有,我在里头绣花。” 我回答。自从某次我在某个场合分享过独居女子通马桶的心得后,所有人都爱拿通马桶来堵我。 我们回到画廊现场。今天是开幕日,衣香鬓影的男女拿著酒杯穿梭交际,空间飘荡轻音乐及各种名牌香水味。画家主角被一波又一波的道贺及打招呼人潮包围。 “你身为人家的女朋友怎么不去人家身边袅袅婷婷的微笑站著,称职扮演个没什么用处的花瓶角色。” “这种时候我比较适合待在这里和你讨论通马桶绣花。” 我们退出围观,边与高跟鞋及名牌香水味里擦肩边看画。 “你觉得怎样。” 鸭鸭问我。 “我的赏画程度只停留在世界名画一百幅之类的范围。” 我很坦白的说。 “但从一个场勘的角度,这会是一个适合拍摄的好场景。” “是在说他的画很容易融入背景,适合作为陪衬,不会抢戏吗。” 鸭鸭笑。 “真不知是种恭维还是贬低。” 我想了想。 “可是要当一个称职的陪衬也是很考功力的。” “我想更考的是心态。” 一个小时后画家依然忙著应对所有招呼及恭贺。鸭鸭远远向他挥手,我们离开画廊,随意找一家餐厅吃宵夜。餐厅晚间十点有现场乐团演出,演奏热情热情有劲的拉丁舞曲。有人邀鸭鸭跳骚莎,她欣然应邀,数曲后她大汗淋漓的回座位。
“画家先生看过你这一面吗。” 我问。 “他没机会。” 鸭鸭取卫生纸擦汗。 “他知道你习舞多年有固定演出及教学吗。” “知道啊。他说他妈妈也很喜欢跳舞,每天都到公园和她朋友们跳土风舞。” 鸭鸭耸肩。“可是好笑的是,当我听到他说他是画家时我没说我家侄女每天都在涂鸦并且很崇拜电视上那只会画抽象画的猴子。后来我想我应该说的。” “你们平常都在聊什么。” “两个人之间能够重叠的话题,一些共同的朋友,一些很普罗大众的事情电影音乐新闻。的有时交换彼此圈子的事情。” 鸭鸭侧头。 “我养猫之后很多时候都在谈猫,有时感觉上像老夫老妻没话可聊只好聊孩子那般。” 我忽然想起从前有个朋友告诉我她嫁人的理由,因为只有和他可以维持很久很久的沉默而不尴尬。而她数年后依然离婚,因为遇到了一个可以无所不谈的对象。 爱情里因差异相吸或相似而亲近,选择因人而异。有人说成日面对另一个相似的自己真无趣,有人说彼此间的不同点是互补,有些人莫名其妙就做了后来自己想起也莫名其妙的决定。爱情呵。 “你喜欢他什么。” 我问。 “认识他时我刚失恋,他刚好出现,给我当下需要的依靠及温暖。可是相处多了,了解他的优点,看到他的付出;我开始投入,开始在乎。我不知道他算不算不离不弃,可是我知道自己是一个很难搞很难相处的人,可是他一直在那边。” 女歌手在舞台上唱著墨西哥女歌手的安娜加布里埃尔的「你是我的一切」。 “这首歌好适合跳伦巴啊。” 鸭鸭捧著下巴。 “他不可能陪我跳舞,我不可能陪他画画。而事实上,我不需要他陪我跳舞,他不需要我陪他画画。我们对彼此的世界给予全然的空间及了解。可是有时想来,这种了解,有点悲哀。” “此事古难全。干杯。” 我举起酒杯。 “千里共婵娟吗。想想也是,明明在同一处看同一个月亮的人,近在咫尺却仿佛相隔天涯。” 鸭鸭把瓶中剩余的酒全倒入杯中,再点了新的一瓶。 我们喝得很多。多得我不记得我们怎么走出餐厅怎么上计程车,记忆被酒精切割,断断续续。我只记得一返家我直接进入卧室把比我醉上好多好多的鸭鸭丢在床上。站在床边想了数秒,觉得一天不卸妆皮肤不会烂。于是洋装没脱妆也没卸就倒在床上。眼一盖脚一伸陷入睡眠。 醒来时头痛欲裂,口干舌燥。刚在想上次我喝得那么多不知是何时,但很快又想起其实只不过几周前制作人跟老板的婚礼。是年龄的关系吗,可是新陈代谢变慢时间应该也同时缓慢才对,为何有时我想起最近之事仿佛很久以前发生的,而想起很久以前发生之事仿佛上一辈子之事。 躺在我身边的鸭鸭,一脸茫然。 “董绵绵。我们上班迟到了。” 她看了一下墙上指著十一点许的时钟。 “我昨晚有先见之明,把握最后几分清醒时传简讯给老板,说我们两人在借酒消愁,会午餐后才出现。” 我说。鸭鸭哦了一下,倒头睡回笼觉。 我进入浴室,想打开浴室柜子找化妆棉卸妆。镜中毫无掩饰自己残破的脸庞,我被自己所惊吓。那么深的眼袋,那么黑的眼圈,那么暗沉的肤色,仔细看仿佛双下巴已涌现,眼角皱纹一览无遗,双颊上的雀斑… 镜中那个憔悴得可怕的女人是谁啊,怕是被附身了吧。 下次实在是不能喝那么多了。 可是我每次喝醉隔日都那么说。 对于这种总是检讨却永不悔改的酒精摄量过度恶习,会否只因我能拿捏大约的程序及预设的后果,并且即使影响生活却影响不大,而成为是我能承受背负并允许其发生的其中一种后果。 分寸和胆怯,常常只隔了一线。 晚上在一家私人住宅在有一只红酒广告的拍摄。脚本走喜剧路线,呈现现实里及电影中的喝酒几个场景对照。今天要拍的是在家独饮的部份。电影里女子在家喝酒,妆容整齐,穿著很休闲极时尚的衣著,在爵士乐里开酒,点燃香精蜡烛,坐在沙发上,优雅写意的小口小口品酒。现实里女子披头散发穿著发黄睡衣,拿著遥控器转来转去转不到想看的频道,从网上找年轻时很喜欢可是后来羞于承认的经典流行曲,大声唱和舞动,激动间红酒不小心洒到地面,骂了声脏话,随意拿纸巾擦,再倒满满一杯。 导演为求逼真,要女演员喝真正的红酒而非以色泽相近的葡萄汁代替。女演员喝得微醺,双颊浮现红晕,娇媚可人。 “美女果然受上天眷顾,红得那么有美感。” 我边看边感叹。“我喝多了从头到脚红得不均匀,这处一块那处一块,好像麻疯病,丑得要命。” “美女发酒疯就是真性情自然可爱。” 鸭鸭颇有同感。“我发酒疯就是大龄女子内分泌失调,有病得治。” “美女喝醉是我见犹怜人见人爱。” 我继续列举。 “我喝醉是明明不会喝酒还学人喝酒,不作死不会死。” “美女酗酒是在这险恶的世界遇人不淑,纯洁心灵受创,喝酒并非本意,是在等人救她脱离苦海。” 鸭鸭补充。“我酗酒是活该自己想不开,这世上谁没经历过一点挫折,承受力那么差被这残酷世界打败纯属活该。” “如果实习妹妹还在大概会说诶你们好酸哦。” 我笑。 “适量的嫉妒羡慕这种心灵活动需配合适量的自嘲热讽这种嘴上运动,才能全面对益及身心。” 拍摄结束,女演员也喝醉了。她说回家铁定被男友训,但这是她入行以来拍得最开心的广告,说毕靠著经纪人摇摇晃晃上了计程车。昨天喝得那么多,甚至现在依然有点宿醉。可是看别人喝酒了整晚的酒,脑海中忽然浮现红酒经过舌头的香醇滋味,滑入喉间吞咽的美好感觉… “喝酒去吧。” 我转头对鸭鸭说。 “买酒到我家里喝吧,我今天得换猫沙,而且昨天没有回家,猫应该饿坏了。” 鸭鸭说。“去超市前得先去宠物店一趟。” “猫食,拿了;猫砂,还够用…董绵绵你看,这款肉干内附大麻成份,我家妞妞一定会爱死。” 宠物店里鸭鸭兴奋的把架上零食扫入购物车中,走到另一个通道眼前一亮。“啊这是小八最喜欢的牌子的新口味,不晓得小八会不会喜欢要不要买呢…” 我丢下逛宠物店比逛街还兴奋的鸭鸭,到宠物玩具部门玩得不亦乐乎。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转身,是高。 “你养狗啦。” 我看著他手中的狗饲料。 “同事出差,帮忙照顾。是一只黄金猎犬,很活泼好动,你有空可以来看。” 他说。“你昨天没有回我的简讯。” “昨天我们喝醉了。” 我指指还飘浮在猫奴泡泡里的鸭鸭。 “那你要来我家吃饭吗。” 他想了想。 “后天好吗。” “你下厨吗。” “我会尝试,如果不小心烧了厨房的话,我家附近的意大利餐厅还不错。” “你再把地址传讯给我吧。” 我说。 “我去结账了。你们有会员卡吗,可以打折噢,需要用我的吗。” 高问。 “她怎么可能没有。” 我笑。 结果结账时鸭鸭还真没有会员卡。 “你怎么可能没有。” 我惊讶问她。 “我没有来过这家啊。” 她问店员。 “可以现场办一张吗。可以噢,这是我的身分证。” 拖著大包小包回返鸭鸭公寓,她换著猫砂,我替她把猫食倒入盆子里。三花色的小八急急跑来狼吞虎咽,灰白两色的妞妞则很淡定的在旁观赏鸭鸭换了一盆新的猫砂后,蹲著拉了一坨屎。 “画家有你家的钥匙吗。” 我问。 “有的。我出差或回乡时他会来帮我喂猫清猫砂。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没有他家钥匙。” “他还和他家人住在一起,家里有爸爸妈妈三叔公四婶六外甥女等辈。看你这怕说错话补一刀的表情。” 鸭鸭拿过我手中的红酒。 “不过有时我有时出差提早一两天回来,打开门之际会想,会不会他趁我不在时带女人来我处,而我正好如电视剧演的那般撞破。但只是我有点自找虐又恶趣味的胡思乱想,没有发生过,或还未发生。” “你信任他吗。” 我问。 “怎么说好呢。很多时候我是的。可是有的时候会怀疑,我想这很正常。仿佛一种相辅相成的矛盾,一段关系没有了信任就难持续;但女生常常没有自信而怀疑起自己,或怀疑起对方,一段关系没有了这方面的在乎就成冷淡。” 鸭鸭笑。“他画展那天,我没去他身边凑热闹,因为他身边总是站著那个女孩,他的御用模特,他多幅代表作都是以她为主题。我听很多人说过,他对她的独爱几乎是圈内公开的秘密。我假装不经意的问过几次,得到的是他说我想太多之类的随意回应。” “那个女孩仿佛是他创作的主角,而我是他生命的点缀。其实理智告诉不能拿自己和她做比较。创作是创作,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可是直觉感受告诉我,他大概觉得没有解释澄清的必要。他连解释都不愿,他竟然连让我放心都不愿。” “他也许觉得告诉你想太多就是解释了。” 我说。 “我曾直截了当的说这不够,我要知道你的真正感受。闹了几次,他有点不耐烦又无力的问我: 你要我说什么。你要我说什么,让我闭嘴也让我心里某个部份关了一扇门。你可以神色自若滔滔不绝的分析别人画作及解析自己画作的情感层次,我已经近乎哀求的求你,求你告诉我你在乎我只在乎我,求你用几句话只要短短几句话就好为我厘清外头的流言蜚语,让我不要再胡思乱想不要让我们感情有嫌隙。” 鸭鸭怅然。“可是他只说,你要我说什么。” “在乎这些细枝末节般的让我觉得小气庸俗不思进取。有些人可以永远胸有成竹运筹帏幄;可是我,很多时候我可以耍狠耍流氓,可是遇到死穴绝对无法脱俗大方。感情之间未解决的问题,今天掩盖过去了可是明天呢,后天呢。那些问题就如斗牛,只要遇到引爆点就犹如牛看见红色,神经某处被触发,无可抑制的爆开一发不可收拾。如此一而再再而三,你追我躲,我迎你闪,撞得头破血流,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就是两败俱伤。” “许多人常常说一段健康的关系里应该一起成长让彼此成为更好的人,巴啦巴啦之类的是的部份正确。可是如果因此压抑自己的本性并怀疑起自己的怀疑,这段关系能健康得到哪里去。” “说真的。我觉得旧时代女生的牢笼是三从四德,所谓新时代女性的牢笼是懂事得体大方。管它什么捞什子的懂事得体大方,懂事得体大方能吃吗,闷亏倒是吃了一堆。我并不认同撒泼,可是我真真觉得这世界畸形了,明明理直气壮还得忍气吞声,只因必须懂事得体大方。小时候长辈叫我们做小孩不能示弱据理力争,长大后长辈教我们做大人的不能情绪形于色要虚与委蛇。是怎样的倒退来著,难怪这年头大家都闷闷不乐,不人格分裂还会被排挤批判呢。” 我用力拍了沙发扶手,坐在我身旁的小八跳起躲到沙发下,再缓缓露出头委屈的看著我。 “董绵绵,你离题了。” 鸭鸭拍拍我肩膀,起身再开一瓶酒。 “我们刚在谈爱情噢。” “爱情吗。” 我笑。 “爱情是一场自导自演的幻觉,我们爱上的,是我们赋予对方的角色,或我们期待他所表现出的形象。入戏太深的人,直到命运之手喊卡还不愿醒来,以观众心态在明知永远不会开拍的续集来临之前,自行反覆重播。很多年后在硬碟上整理历史素材,才发现,当初也许是误读了剧本。” “资本主义社会虽然有流通货币,但在很多层次上依然物物交换。有打工族以忍辱偷生任劳任怨获得晋升,有女演员以美色获得角色,有类似你家小八的宠物以卖萌获得疼爱及零食,有家庭主妇以贤慧大度获得丈夫不管外头多少女人都每天回家吃饭等等等。” 我问鸭鸭。 “在与画家的关系里,你用什么换得了什么。” “我用我尚可的才气样貌,首先换得了画家的欣赏。再用不经意流露的软弱,换得了画家的怜惜。然后用顺其自然的陪伴及偶尔的温柔,换得了画家的习惯。也用大部份时候的懂事得体大方,换得了画家的心悦。再用时间,换得了与画家感情的稳定。” 鸭鸭捉头。“我是否有换得爱情呢,这些综合起来算爱情吗。董绵绵我喝得有点醉帮我分析好吗。” “你以为我比你清醒吗。” 我笑。 “付出什么得到什么,其实也是一种交换。许多爱情都不纯粹呢,渗杂太多随时间里累积起的偏见及执念。爱情里谁未曾想要从谁身上得到什么呢。我只要你爱我,也是一种要求啊。” 鸭鸭在那头囔她要听邓丽君,在笔电上敲好久。音响传出的却是莫文蔚的他不爱我。 我只要你爱我。也是不够的吧。很多爱情的起始,都只是我只要你爱我。当你爱我之后,我想要和你在一起。和你在一起之后,我想要和你寸步不离。然后,我想要稳定生活、承诺、无隐私、专注、结婚、家庭、小孩;有时需要自由、空间、时间,等等等等,还有其他更多更多… 可是一开始,我只想要你爱我。 爱情到婚姻,萌芽到毁灭。一切的起始只是一个念头。 想要最初只是一个念头。念头堆积念头,念头扩展念头,或者念头引领念头。 循序渐进的念头。有人说理所当然,有人说太贪心。有人说有人说,从何时开始我们那么在意有人说而自己忘记了自己当初怎么想怎么说。 他不爱我。他还是赢走了我的心。莫文蔚在唱。 “我们今天不能喝太多噢。” 鸭鸭在客厅里大叫。“要适可而止。” 我在阳台上看著一个距离之外都市的霓虹灯火。黑暗里串连起的灯火照亮著它应当照亮的范围。我眼能所见的绚烂我静静观望。我站在日光灯下这是我周遭的光线。年轻时我曾经喜欢昏暗光线,关了全个屋子的灯,在黑暗里看电影书写。年轻时候曾觉得恋人带自己到城市最高的地方看这城的浮华就是浪漫。 近两年我习惯在日光灯下工作,黄昏时分天未完全暗下来就起身开灯。再在询问或抗议中我义正辞严又苦口婆心的告诉大家要照顾眼睛,列举种种在黑暗里工作的坏处及后果。 鸭鸭在客厅沙发上睡著了,小八悠闲的坐在她肚子上。我替她盖上毯子,轻轻关上门离开。 我在步行回家的路上接到高的电话。 “绵绵你转身抬头。” 他说。 我抬头,身后大楼二楼阳台上,高倚栏而立,身边有一条大尾巴晃来晃去,大概是他同事的黄金猎犬。 “你什么时候搬来的。” 我问。“这区不错。” “才几天。要上来看看吗。” 他问。 我看著他的阳台。大概因为新迁入的关系,空荡荡毫无一物没有盆栽。很多年前他还在国外念书时,给我看他小小阳台的照片。他在电邮里写,到花圃买了几盆香草,养在阳台,做饭时摘下新鲜香料枝叶,风味十足。也买了几盆薰衣草,盛放之际摘下花朵晒干,做成香囊挂在衣柜,也给我寄了一个。我还记得是粉紫色布料黑色丝带,我把它系在床边,伴我入眠。那个香囊呢,奇怪,我竟怎么都想不起来后来那个香囊如何了又再何处。 “我随口问问,如果你累了也没关系。” 他又说。 “好啊。” 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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