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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后悔

23-4-2017 10:10 AM| 发布者: 佳礼编辑 | 评论: 0|原作者: 薇达

摘要: 我曾想过若再和高见面,若是心平气和、正常不尴尬的情况下,我想知道他与后来那个女子的故事。其实我也知道不关我的事。可是,我的确想知道。我想知道她哪里好,可以不费力气的把我一生的期待从我生命抽走。初时的确是存著比较的心态。可是那么多年之后,我只想知道他们的故事。我们在公司附近一家餐厅吃饭。很普通的餐厅,没什么特别气氛食物不算特别出色价位平易近人,非常没特色的一家餐厅,我和鸭鸭把此处设定为本区最适合适合 ...



我曾想过若再和高见面,若是心平气和、正常不尴尬的情况下,我想知道他与后来那个女子的故事。

其实我也知道不关我的事。可是,我的确想知道。

我想知道她哪里好,可以不费力气的把我一生的期待从我生命抽走。初时的确是存著比较的心态。可是那么多年之后,我只想知道他们的故事。

我们在公司附近一家餐厅吃饭。很普通的餐厅,没什么特别气氛食物不算特别出色价位平易近人,非常没特色的一家餐厅,我和鸭鸭把此处设定为本区最适合适合和不熟之人聚餐或久别重逢之人碰面的地点。

“抱歉,第一天上班拖延了。” 他迟到了十分钟,出现时面露疲倦。

“这市和国外的职场文化是很不一样的,你大概得花上一段时间习惯。” 我说。

“回来最头痛的事倒不是工作,你记得我妈吗。”

 “记得,我跟她说过一次电话。她声音听起来很拘谨,跟你说的疯婆子完全不像。” 我给他倒了杯酒。

“那是她山雨欲来的前奏。” 他把杯中液体饮尽。 “她最近又脑抽风了,说我们四兄妹都长大离家了好寂寞,强烈要求生命里的空洞必须获得填补。”

“她是否想要养神龙或者白虎当宠物。” 我问。

“如果是那样可能还好一点。” 他抚额。“她跟我爸闹著要领养一个小孩,小婴孩的那种。我爸不同意,她刚打电话来跟我闹要我说服我爸。”
 
我笑,把餐牌递给他。“我已经知道要吃什么了,你看吧。”

晚餐气氛比我想像中还要正常融洽。没有冷场,笑语不少,把不吃的食物夹到对方盘中。多年不联络仿佛未抹杀掉多年来的默契。有一瞬间我几乎要错觉仿佛我们一直都如此,居住在同一个城市,偶尔在下班的黄昏,相约吃晚餐。

晚餐之后,走出餐厅,高说要帮我拿提包,我说习惯了拒绝。

“你出门都带这么大的包。” 他问。

“是呀。我叫它浪迹天涯居家旅行杀人自卫皆宜的大包包,里头应有尽有。” 我拍拍肩膀上的包。“我要去搭捷运,那个方向。你呢。”

“你介意散一会步吗。” 他问。

行经一个小公园,有年轻男孩在玩滑板,跳跃在空中旋转一圈,俐落著地。周围几个年轻女孩在旁兴奋欢呼鼓掌,其中一个奔上前,双手环绕男孩颈项依偎男孩胸前,仿佛宣示主权。

 “你和她后来怎样了。” 我问。



“她吗。” 高沉默了一下。

“和她也没有维持多久,只是几个星期。有一天早晨我醒来,看著躺在身边的她,觉得陌生突兀。突兀的是她,陌生的是自己。我叫醒她,把当下感受告诉她。她听了笑笑说,我一早就看出你的不确定,没提醒你,没和我的男朋友分手。她说,你条件很好,比我男朋友还好,如果你真的深深爱上我,愿意为我付出一切,我会选择你。”

“我从来不相信爱情,只相信臣服,只有忠犬值得托付,只可惜没能奴役你。你可以恨我,但你也必须检讨自己的愚昧及天真。我留在你家的东西都扔掉吧,不重要的。她说完就走了。”

“我的自尊被彻底击溃。我以为的真爱,其实只是别人随兴的一场游戏。一辈子顺风顺水的我从没受过这般的羞辱,我那时无地自容得去看心理医生。我很后悔,可是我也没有脸再联络你,我想你也不会原谅我的。” 

我没有回应。其实,那时如果他来到我面前,诉说他的遭遇,祈求我的饶恕,二十一岁正邪概念分明的我很有可能会心生怜惜,觉得他也是受害者,张开双手拥他入怀。那时我也曾边哭边默默诅咒他会被所谓真爱所抛弃,跪在脚边求我。

后来我觉得。那些希冀没有发生是正确的。那时的我没有正确判断能力。时间消弭一切,时间厘清一切。

而如今我依然不敢确定自己是否已经拥有正确判断能力。

“她的道行真高。谁遇到她都只能忍栽。” 我说。 “亦舒写过,无情之人通常过得比较快乐。”

“看你一副感触良多的样子,这些年你是否活得无情。”

“这些年,我只想要活得清醒。” 我想了想说。“若要沉溺,也要清醒的看著自己的沉溺。”

“真的不要我帮你拿包包。” 高再问。 我摇头。

“你那么倔强,不累吗。”  

“你不是第一个那么问我的人了。” 我答。“而且,我习惯了。”  

“习惯倔强还是习惯疲累。” 

“我一定要把这句话用在下一个都市爱情剧本里。” 我拿出手机。

抵家打开门,不小心踢到硬物,痛得哇哇叫,开灯才看到是上周通马桶后懒得收起的工具箱。许多小说写主角习惯在离家之际留一盏灯,如此深夜返家不会觉得孤单。但这种状况大概纯属小说里那些无需缴电费的角色,本市电费多贵小说作家们该去了解一下。

我坐在沙发上,想我应该养一两只宠物,不算诺大的室内有另一个生息的身影走动,制造一些生气及声响。但绝对不会是吉娃娃,有个胖得惊人的制作人说过他的吉娃娃辛酸史。他有次喝醉返家,坐在听到哀嚎声才发现自己坐在他哥哥养的吉娃娃上。吉娃娃被他的重量碾得全身骨折,休养了近一年才勉强能走路,却也从此留下严重的后遗症,看见体积稍微巨大的生物就颤抖抽搐。

我曾跟高说,猫狗太主流了,要养不如养一对白色鹦鹉。“不如我们一人养一只,各自训练一段时间,再把两只鹦鹉放在一起,看它们会如何斗嘴。”

“那我那只大概只会说一句话: 是绵绵说的对。” 高那时那样说。

我再度顶著一双黑眼圈去上班。但如常在这个人人都因伤心事或亏心事或打电动或熬夜读小说或褒影集而辗转反侧或彻夜未眠的年代,没有引起太多惊讶及注意。
 
“如果你每和高齐惟见一次面就要失眠一次。你没多久就会跳过熊猫阶段直接变干尸。” 鸭鸭说。 “董绵绵你好自为之。”

正说著昨天的会面,度完蜜月制作人和老板踏入公司。制作人把公事包丢给老板,异常热情的拥抱我。

“和董绵绵分开第一天,想她。和董绵绵分开第二天,想她想她。和董绵绵分开第一百八十二天…”

“别放荡了,礼物拿来。” 我嫌恶的推开她。
 
“听说我们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很多事情噢。” 她眨眨眼。 “有人看到你和江梓祈去看电影。”

“那是巧遇,那是巧遇好不好。” 

“巧遇还共吃一盒爆米花,还跟人家共用外套取暖。啧啧啧。贵圈真乱。” 

我知辩解没用,到影印室影印文件。实习妹妹离职给富二代生孩子之后,许多杂事都得我自己动手。会议室人员就绪。今天试镜的主题是后悔。

“你干嘛不打电话给高齐惟叫他来试镜,我相信他一定后悔万分为一场飞机上的邂逅真情错付。” 鸭鸭凑到我耳边说。

“闭嘴。”

我站在摄影机后,看著萤幕上的脸孔,诉说他们的故事。女演员在国外拍戏,来不及回家见病重父亲最后一面,父亲在床榻上不断告诉亲友,不要告诉她不要让她担心。

一个资深学术研究人员,对自己的三个儿子自出生之际就进行严格控管式的精英式培养。每当他们沾染世俗嗜好或她人为认为不良举止就以高压手法阻止抹杀,立志把三个儿子教育成精英中的精英。三个儿子也不负期望,都博士班毕业,可是一直单身,因为每任女友都被母亲反对,说配不上他们。去年大儿子自杀,葬礼之后,二儿子无声离开了家。小儿子辞了职跑到乡下当义务老师,妈,你生了我们同时谋杀了我们。

男子与妻新婚仅一年就离婚。多年后各自婚嫁生子的他们在某个场合见面,终于得以心平气和闲聊。才发现当初的爆裂只源自一个极小的误会。当她夺门而出,他没有挽回。当初两人都太骄傲,不愿低头。自尊算什么呢,男子说。在拥有能放下自尊的气度心胸之时,却已错过最应当放下自尊的时刻及理由。

上午都是类似的故事。后悔是失去之后衍生的情绪,总是牵涉生离死别,而夹带忏悔的发现及自省。当初设定此主题时,我曾提出这个考量: 许多人常常混淆了遗憾及后悔。

我从故事里听到不少后悔,但听到更多遗憾。

后悔是懊恼,遗憾是惋惜。后悔是伤痕甚至耻辱,遗憾是空缺以及安慰。

后悔有时是一时的心有不甘。遗憾却可以绵延潜伏,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用最细致的方式让你瞬间崩裂。

后悔是噩梦,或偶尔浮现提醒自己的教训。遗憾是会议里无论多久,都会因为同一首歌或类似场景,而让人恍然上一阵的叹息。

遗憾及后悔,常常那么相似,又那么相异。

“小丸子的姐姐说过,人生就是不断后悔。” 来给我们送便当的制作人姨母说。

“你有后悔或者遗憾吗。” 我问。

“当然有,谁没有呢。” 她笑。 “我后悔没有向前夫多要一些赡养费,后悔当初那么知书达礼,为何要默默忍受不把事情闹大,每天看他和后来数任妻子在新闻上秀恩爱很心塞。”

“遗憾的话。很他在离婚之际掐架闹得流产。” 她想了一阵。“原本是后悔的,时间久了,渐渐沈淀成遗憾。我一直想要一个孩子。”

“你们曾相爱吗。” 我问。

“在这个自由恋爱婚配的年代,若不是为钱或年龄或子裔等种种因素结合,再不相爱的伴侣,对彼此都不排斥的。” 她笑了一下。 “我们曾相爱。只是,不是可以陪伴对方到老的一对,时间早早就看出问题来,于是被所有应当发生的闹剧拆散。”

爱之初,从没人设想下一秒会是灭门绝户,如履薄冰,众叛亲离或其他种种不堪结局。

“不过啊。” 剪接师说。“很常听到别人气极时说你不这般这般会后悔的,貌似很少听说你不这般这般会遗憾的。” 

“遗憾这种事情像酸梅,已经怀有之人才有效。” 我说。“后悔是卡罗莱纳死神椒,吞下去如何灼伤胃穿孔等都只能自己承受及激动。”

“对了,刚姨母说的有没有录起来。” 制作人问。

“呃。闭路电视的影像可以用,找个会口技的做配音可以吗。” 摄影师讪讪道。

“叫董绵绵梳个贵妇头戴条珍珠项链,去镜头前把故事原汁原味讲一边就好了嘛。” 鸭鸭眨眨眼。“请大家别忘了董绵绵是以艺人身份出道混不下去才转幕后的哦。至今网路上还能找到她当初浓妆艳抹娇俏风骚皆宜的影片噢。”

我在众人兴致勃勃在电脑上搜寻我的黑暗历史之际取钱包到附近星巴克买咖啡。早见怪不怪,有些话题如同国庆日每年都会被提起一遍,枉顾当事人视为羞辱、荣耀,或冷感。

可是此话题。总是让我想起他。我握著摩卡,坐在靠窗的位置。

高决定放弃我之后,我没日没夜的试镜跑通告,再小的角色只要不违背原则都愿意接。我并没有很想大红大紫,仅仅依赖那种日夜颠倒的生活来麻醉。灯光亮起我粉墨登场化身另一个人,无需思考无需呈现真正的自己。如此大约半年,在一个通告结束后的长途巴士上,某个吉他手恰好坐在我隔壁,睡至再无睡意,我们开始聊天,一直聊到抵达本市后还意犹未尽,于是交换联络方式。

回到本市,他的练团室与我的经纪公司恰好在同一栋办公大楼。我们常一起吃饭喝咖啡。我渐渐不接晚间通告,他录完音,会带宵夜来我住处,和我一起看电影,再在天明之际离去。他一直是很绅士的,只是摸摸我的头,人潮拥挤时担心我走丢牵著我的手腕。让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听我哭哭笑笑得意或抱怨。我从渐渐不接晚间通告,到完全不接通告,进入报社当记者。

我常时不时说,阿冀我好喜欢你,跟我在一起好吗,开玩笑语气但眼神很认真。他总是捧著我的头,左右各扭动一次,说我脑抽风,整整就没事了。一年后某夜他传来简讯,说觉得熨衣服好烦,如果我愿意每天帮他熨衣服的话,我们就在一起好了。

同居生活平淡;但阿冀对我很好,好得我母亲都皱眉说阿冀你不要宠坏绵绵。现在说我任性的人,真该见识过我那时一点小事就惊天动地的爆裂。那时我想,我真的是喜欢他的。我也许可以不再挂念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过正常人的生活。

某一日一个共同朋友说,高问起我。只是这四个字凝集全世界的重量,我忽如疯魔。我在网路上搜寻他,看他的网路相本,读他写的学术报告,看别人上传的他到大学讲座的影片。听著他的声音我流泪,这把润淳声音曾对我说著无数温柔语言。我开始心不在焉,为了掩饰而对阿冀加倍热情,在这种分裂里精疲力竭。后来回想,我那时那般明显的心不在焉,随时被轻易拆穿的虚浮伪装,如掩耳盗铃的人以为全世界都没有发觉,人赃俱获是必然下场。

有一个黄昏,我在阳台浇花。听见钥匙旋开门,阿冀回来了。

“绵绵。你这半年怎样我是知道的。” 阿冀说。“你从来都不是一个好演员。”

“你在睡梦中叫了他的名字。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我身体僵了一下,依然没有回头。

“我们冷静一下好了。”

“阿冀。” 我转身。他停下脚步,看著我。

我想叫他不要走。我从他的停留他的眼睛看见,我知道只要我说不要走,只要我愿意解释,我愿意敞开,与他沟通。他会留下来他也许会尝试原谅我。可是我只是看著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我常笑情绪极少外露的他扑克脸,可是那一刻,我清楚看得出他脸上的受伤及失望。

大概是阿冀离开两年后,工作室老板忽然打电话给我,说他们公司有编撰的职缺,问是是否有兴趣来面试。他们对我的履历及作品集都挺满意,当场决定聘用我。签约之后我问: “你们怎么听说我的。”   

“阿冀是我邻居,他推荐你的。” 制作人说。“他说你人品不怎么样但写得很好。”

我离开工作室,慢慢走到我们那时居住的大楼。我们的单位面街,阿冀每日会在我早晨出门上班后,站在阳台捧著马克杯向在街道上的我挥手。此刻眼前阳台如今养著许多生长得极好的植物,架子上晒著小孩的绒毛玩具及衣物,大概住著一个家庭。

那一刻我清楚看得出阿冀脸上的受伤及失望。即使不是故意而我当下的沉默,看在他眼里是我多么无情,我连为自己辩解都不愿。

已经不是第一次。那些年,我不断不断的让他失望。

我终究亏欠了他,太多太多。

这些年我总是知道他的一些消息。这个城市很细小,总是有一些不知彼此底细背景的朋友的朋友,同事的朋友等等的一层连结一层关系圈,在各种场合交换各种己说或听说,确保八卦者心态得满足之余保持资讯流通。因此我偶尔得知,他帮谁写了歌,到哪个城市巡回,后来搬迁到哪个社区。很细碎又不细节,任有心人决定点到为止,或去追究拼凑。我任每个有关他的消息如风掠过我,偶尔掉落的睫毛弄疼我的眼,飞散的发弄痒我的脸颊。

如五月天的歌。不打扰,是我的温柔。

那些年,我亏欠了他太多太多。我亏欠了他太多,他应当拥有的专著及温柔。

“你还相信爱情吗。” 姨母离开前我问。

“你呢。” 她反问我。

“我。我有时半信半疑。” 我顿了一下。 “有时将信将疑。”

“许多人不愿承认,但事实上,人总是优先相信他们所愿意相信的东西。” 姨母笑笑。

我捧著未喝完的摩卡走到宁古塔,不知何时多了一盆不知被谁流放的向日葵。花朵还盛开,感情已枯萎。

我想起从前把不死鸟锦留在此处的化妆师,她的前男友在分手之际,把所有花芽拨走以种植新的一盆。说得做得那么明白干脆,毫不留恋,两个人过去比纸还轻浅,迫不及待展开新的章节。

许多人不愿承认,但事实上,人总是优先相信他们所愿意相信的东西。

我们愿意优先相信的,是否是我们无法得到或失去的爱情。

失去加重了那段关系及那个人的份量,美化了残缺,无中生有出种种想要但无所成就的那些。在时间里一路偏心的倾斜,所以人才会手里握著明明自己珍视之事,依然对所失去的眺望甚至念念不忘。

大部份人都曾如此,直到被真相被幻灭狠狠打脸。但是后来的我们是否学学教训。

我是否从这些年的经历里,学会教训。

会不会,我对高来说是后悔;高对我而言,是遗憾。

人总想为自己的后悔做一些什么。可是遗憾不一定需要获得弥补。并且,遗憾也不一定能够被弥补的。

“对了,那盆向日葵的主人交代说不要浇水,让它自然死亡。” 鸭鸭推开落地玻璃长窗。

“那该写个告示牌。大家来这里抽烟喝酒时都很爱顺手浇水。” 我建议。“向日葵背后有什么故事。”

“广告客户经理离婚,她分到向日葵及常去的咖啡厅,前夫分到狗及常去的洗衣店。” 

关系的最终,以身外物的分割告终,再以一句话来总结。

再多百感交集或感触,大抵也能以一句话来总结。

“喝酒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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