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问过自己。若我和高再见面。若我还会和他再见面的场景。但总是以「大抵将此生不复相见老死不相往来」终止在问题之初。有些问题最好永远只停在问题,有些想法最好仅只是想法。有些追根究底形同鬼屋,深探就遇心魔。 晚间六点许的黑领带,陆续涌入来自周边办公大楼的白领。我把从影印机列印时卡著的那纸张摊开,放在桌上,用红酒杯压著一角。 董绵绵。你准备好见鬼了吗准备好了吗。我问自己。 可是也很难说,我开始乐观的想像,也许这一只鬼半途被得道高僧收了;也许这一只鬼在前往人间的途中被繁忙的冥界事务召回;也许这一只鬼半途遇到青凤莲香小谢香玉婴宁,写新传奇去了;也许这一只鬼… “嘿。” 没有太多也许,这一只鬼依然在一点都不玄幻的现实世界,活生生的在我眼前坐下。 “嘿。” 我挤出一个笑容。 “这是写坏了被你揉皱的稿件吗。” 他指指红酒杯下的A4纸。 “你记得我阿武学长吗。这是他太太艾青写的。” 我把纸张上的皱褶抚平。“艾青写著他们在英国念研究所时,有个周末到剑桥游玩。他们停在国王学院桥上,看康河撑篙游河的船只。抵达桥的尽头,阿武说走桥要有始有终,得再往回走一遍。艾青说你确定吗,我听说乌拉乌拉仙女曾对此桥下诅咒,情侣每携手越桥一次就定一世情缘。阿武说好啊一起过桥吧,反正我不认识要当我下辈子的那个人,搞砸他的生命又没关系。艾青当场差点把他丢入河里。” “他们后来来回走了十二次,直到觉得无聊又愚蠢才停止。” 我看至最后一段,失笑。 “我那时最喜欢到国王学院的礼拜堂听唱诗班。” 高笑。“虽然我不是教徒。” “我知道。” 我说,语毕才觉不妥。“你要喝什么。” “跟你一样好了。” 我举手向服务员打了个手势。 我知道。我知道因为,你曾在晚祷时间,偷偷播越洋电话给我,让我透过手机听举世闻名的国王学院唱诗班晚祷曲。 我还知道,国王学院正门旁有一个维多利亚时代六角柱体形红色邮筒,你那时总是通过那个邮筒寄信给我。 服务生把酒搁在桌上,高举起,与我轻轻碰杯。 “这是要出版吗。还是。” 他问我。 “艾青上周去世了。” 我想著笑了。 “这是…她给阿武的。战书。” 要玩惊喜,下辈子再尝试吧呵呵。艾青的电邮里那么写。他们有十二世的时间来分出胜负的,不是吗。
“对不起。” 高说。 我牵牵嘴角,没有回应。桌间沉默,周遭喧闹。某桌抱怨上司,某桌抱怨家眷,某桌抱怨客户;我身后那桌女白领抱怨这城市是约会沙漠,偶尔的邂逅尽是海市蜃楼。我开始想,如果这是一部电视剧的场景,除非背景有很好的配乐,不然我早都转台了。 此时酒吧艾拉费兹洁拉正唱著「那些傻气的小事」。 “董绵绵你需要拯救吗。我看见你一脸大便的坐在黑领带,是被逼著相亲还是怎样。” 手机震动,是鸭鸭传来的简讯。 “暂时不用,但请随时待命。” 我回应。 我们静静听完这首七分钟半的歌曲。 “我得回公司了。你气色很好,想来你过得不错。” 我说,伸手结账。 “从前你常告诉我,你在听什么歌,还有歌曲背后的故事。” 高忽然说。 “这首歌的故事也是你告诉我的,作词人艾瑞克马修维当时正和黄柳霜热恋中,他回到英国后,对佳人思念甚深,在一个星期天早晨花了数小时写下这首深情款款的歌词。” “你倒提醒了我一件事。” 我笑说。“既然我冷知识渊博,应该去写爵士名曲背后的佚事才是。” 我放下一张钞票,快速离开。沿著街道往前走,走入商场,走上电扶梯,绕著走了一圈又走上电扶梯,如此抵达顶楼电影院。我走向柜台,从显示上映电影的萤幕挑了一部马上开演的,买票入场。 萤幕上播放近期上映电影的预告片。我想把票根放入背包内口袋,却想起把十公斤黑色大背袋留在公司,只好折起,塞入口袋。 “即使隔著距离,我们还是可以一起做很多事情噢。” 大一那年,高在电话里说。 “我没想歪,我没想歪。” 我笑道。 从那时起,我们常一起看电影。他在他国,我在我地,看同一部电影,在电话里讨论观后感,把票根寄给对方。我因此习惯一个人看电影,也习惯留下票根。几年前母亲决定把旧居出售,要我把储藏室里的东西分类整齐,没必要留著的就丢弃。我打开一个又一个的箱子,其中一个装满大学课本的箱子礼有一个铁盒,满满都是来自那数年他寄来的电影票根。 我看著一张又一张的票根,上面有著他给该电影的打分。「爱是您爱是我」票根后,他写: 电影五十分,董绵绵满分。 我想了很久,只是把铁盒关起,与他从前写给我的信放在一起,用封箱胶带黏起,在箱子上写旧信件,标签著保留。现在大概在母亲家的储藏室某处吧,前阵子听母亲抱怨说家里鼠患,也许那箱子已被老鼠咬了一个洞,在里头生了一窝小老鼠也说不定… 我茫然的胡思乱想,抬头见萤幕上忽现一张腐烂得不成人形的脸孔,鲜血不断从没有眼珠的眼眶流出,正大口把信手捉来的老鼠塞进嘴巴,再张开血盆大口嘶嘶笑,然后把自己的头硬生生扯下。我从椅子上跳起,加入全影厅尖叫阵容。我随意从萤幕挑了一部马上开演的电影,谁知道竟然是恐怖片。 可是既然都来了电影院,不买爆米花可乐实在对不起自己。我起身去买了爆米花可乐回到影厅,在观众席最后一排看见梓祈。想起和他的第一次去看电影,也是一部恐怖片,他借了我外套的一只袖子揉捏必要时候遮眼睛。之后说返家后才发现袖子上刮痕无数,幸好当时没把手臂借给我。 有要进入影厅的情侣被站在阶梯上的挡著去路,极不高兴高声斥责几句。梓祈看见我,向我招手。我走到他身边坐下,递给他爆米花,他不客气的捉了一把,把外套其中一只袖子递给我。下一秒即刻派上用场,丧尸出没的同时除了不要钱的大洒血浆,伴随巨响音效,我把袖子双眼挡在眼前,再偷偷开眼睛睁开一个小缝。听到身边梓祈的嗤笑声,我正想斥责他没礼貌,又被萤幕排山倒海的鬼怪吓坏,把头埋进自己的膝盖。 千万别为省拿出手机搜寻剧情的三十秒,而随意买一张即将开演的未知内容电影票自找罪受。刻骨教训,绝对铭心。 散场了,我得回公司拿我的浪迹天涯居家旅行杀人自卫皆宜的黑色大包包,和陪我步行回公司的梓祈说了再见。我转身,看见高坐在办公大楼前。停下掏识别证的动作。 “你刚才去哪里了。” 他问。 “我去看电影。” 我停在原地。 “和他吗。” 他指指梓祈离开的方向。 “你什么时候变成跟踪狂了。” “我要是变成跟踪狂就不会在这里等你,而是在电影院时你入场发现我坐在你隔壁。” “我随机选了一部好恶心的恐怖片。” 我从口袋里拿出票根。“恶心到了极点,害我的爆米花没吃完…靠,剩下半盒爆米花被那货拿走了,我的血汗钱啊。” “打几分呢。” 他问。 “给电影打分数是影评人的工作。” 我把手上的票根卷成一团丢向垃圾桶里,没投中。“你回来干嘛。” “有公司高薪聘我。” 他顿了顿。“而且离开那么多年,该回流了。我母亲年纪也大了。” “祝你前程似锦。” 我说,直直往办公大楼走去。连伪装出一些热络礼貌都不愿意,我只想回工作室取包包,然后回家卸妆洗澡喝酒看黑白旧片睡著。不想再在这处这对话里跟这人耗下去。 “我再打电话给你。” “高齐惟。把话说开吧。” 我转身。 “你为什么联络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绵绵。对不起。” 他垂下头。 “很多年前你已经道过歉了。我也祝福过你。” 我说。“我们从那时起,已经是不相关的两个人。我没有怪你也没有生气,只是这样不清不楚不干不脆,我心里不舒坦不喜欢也不想要。我已经过了可以不断拔河又不累的年纪及心境。” “那怪我婆妈纠结好了。我也不太确定,我只知道,我回来想找到你,看看以后会怎样。” 他抬头。“我有太多不守信用的记录了,我已经不敢说以后。”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好了。” “我再打电话给你。” 我上楼拿了包包搭计程车返家。卸妆洗澡,看1962年的桃李争春。叶枫饰演的新加坡歌后,经由乔丰饰演的航运公司经理引荐到春风殿演唱,却被李湄所饰演的其相恋多年的香港歌后误会。萤幕上此刻李湄在台上演唱一首缱绻悱恻的歌, “我爱你青春年少时光,当你年老时我也爱你,不管你在东我在西,我爱你爱你,爱人,我是永远爱著你…” 李湄边唱边冷眼看著舞池里叶枫与乔丰共舞之际,不知说了什么大笑,颇为欢乐亲密。当下误会如同滚雪球越演越烈,于是下定决心,势必与叶枫斗至不死不休… “我也不太确定,我只知道,我回来想找到你,看看以后会怎样。” 高是那么说的。 我该感到高兴吗。我抱著膝盖,浅浅的想。这些年面对一些课题,我习惯任意却浅浅的想,并且当思路开始迂回或向死胡同前进时就回头转弯。 终于与他见面的那个中午,我换了好多套洋装,搭配了柜子里所有鞋子,才赶紧出门,到所约定地点。那么多年以后他终于活生生的站在我眼前,我什么都来不及说,甚至来不及激动。他叫我坐下,为我点了一杯咖啡。说有话要对我说。 他很缓慢的叙述。在来寻我的班机上,邂逅了一个女孩。女孩问他在看什么书,他们由此谈了十几个小时,还一起共用一对耳机看了一部电影。飞机即将降落之际,女孩问他来本市干嘛。他才忽然想起,是的,他是来找一个通信了很多年的女孩。 那一刻他忽然动摇而犹豫。 抵达本市的第一日,他与那个飞机上邂逅的女孩喝咖啡。抵达本市的第二日,他与那个飞机上邂逅的女孩吃晚餐,到电影院看电影。抵达本市的第三日,他与那个飞机上邂逅的女孩到海滨浴场。抵达本市的第四日,他与那个飞机上邂逅的女孩重游母校,在女孩的高中教室接吻… 即将离开本市的前一日,他终于决定也知道,他必须约那个通信了很多年的女孩见面。 “对不起,绵绵,我浪费了你的时间。” 隔著一张桌子,却如同隔著一面海洋,甚至比过去那么多年隔著的所有距离都遥远。而他每说一句就把和他之间所有经年建立起的一切粉碎,粉碎得那般彻底如同黑洞。我听著听著开始恍忽,不确定被撞击成沙的自己,如今飘散到哪个次元。 “绵绵。” 我听到他叫我的名字。我曾想像过很多次,如同此刻的场景,他坐在我眼前,叫我的名字。从他双唇脱口而出的世界上最好听的称呼。 “我祝福你。” 我起身离开餐厅。 大学快毕业,我照常生活,用尽所有身心力如常生活。直到被学长求婚的那天,我哭著奔跑一直奔跑到沙滩没有人烟的一处,趴在地上,很用力很用力的哭,哭得五脏六腑仿佛随时会从嘴巴吐出的那种强烈。为什么不是你呢为什么跪在我面前的人不是你。为什么不会是你而那些年你又言之凿凿的要我相信将会是你。为什么那么多年的感情及承诺可以被一个飞机上的邂逅所粉碎为什么你不能坚定还是从来我就不是你的坚定。为什么你要给我那么温柔的皮肤又用那么难堪的方式一次剥离收走要我鲜血淋漓赤身行走。 那夜我几乎哭晕在沙滩上。返家后又陆陆续续哭了几日,次年每个生理期来临期间哭个一两次。如此渐渐觉得好多了,渐渐照常生活不再是那么疲累的一回事。渐渐如常生活的同时感受到一些些乐趣。渐渐认识新朋友,有了新约会,渐渐恢复口无遮拦外强中干的本性… 渐渐一直到如今。 我顶著一双黑眼圈去上班。但在这个人人都因伤心事或亏心事或打电动或熬夜读小说或褒影集而辗转反侧或彻夜未眠的年代,没有引起太多惊讶及注意。 “高回来了。” 我告诉鸭鸭。 “我们昨天见面了。” “你需要我去买甜甜圈吗。” 鸭鸭伸手拿钱包。 “倒不用。他好像有要重新开始的意思。” “靠。你没有答应他吧。” “我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董绵绵我跟你说过无数次,对待始乱终弃旧情人的态度必须坚定为: 只要你过得没我好,死得比我早,什么都做不了,所有厄运在你身边围绕…” 鸭鸭说。 “此歌地位等同国歌呀。” “其实他也不算始乱终弃。” 我吁出一口气。 “他毕竟有与我说清楚,没有让我不明不白的继续苦守寒寨。” “重回渣男怀抱第一步: 为之辩解。” 鸭鸭表现得痛心疾首。 “你这种明知门前有大便偏向大便踩去的想不开姿态我真真没话可说。” “我还没那般不分轻重。” 我失笑。 “鸭鸭我真爱你。” “爱到什么程度,如果我杀人你会帮我毁尸灭迹吗。” 鸭鸭挑眉。 “绝对不会。” 我说。“毁尸灭迹技术层面需求太高我不会,我会给你我一半积蓄让你潜逃国外。” “我是未雨绸缪之人。” 鸭鸭从桌上杂志撕下一张纸,写了一串数字递给我。“这是我的银行帐号。” 原本艳阳高照的天际在不知何时已被阴霾遮盖。一道雷打下,埋头写稿的我从座位跳起来。 “上天给你的警示呢。若吃回头屎,将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鸭鸭发简讯过来。 我正想回应,手机萤幕浮现高的讯息。他想约我吃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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