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每逢11月,好像都是科幻电影当道,2013年有《Gravity》,2014年是《Interstellar》,2015年有《The Martian》,2016年则是《Arrival》,每一部都对我们的认知投下震撼弹。这部由加拿大法裔导演Denis Villeneuve执导的《Arrival》和其他科幻电影不同,它没有硬销科技,反而走人文路线,拍出与众不同的风貌。电影剧本由编剧Eric Heisserer改编自美国华裔科幻作家Ted Chiang(姜峰楠)1998年获奖的短篇小说《Story of Your Life》,32页的原著被拍成两小时的电影,把小说的中心思想——“语言影响人的思维模式,进而影响人感知世界的方式”作出很深入的探讨,一点也不回避那些艰涩的时间观念,让我看了脑洞大开回味不已,那份领悟比任何感动都来得深刻和有力。
很多观众对此片的非线性(Non-Linear)叙事感到混淆,继而在结尾时被推翻之前所认知的一切。其实电影和小说一样分开两条叙事轨道(与外星生物沟通和与女儿的相处),我在一开始就已经注意到女主角的旁白一直在使用will这个future tense来叙事,所以到最后就不觉得结局是个twist,我反而对电影中外星生物的“时间感知”这一部份有较大的体会,这也是本文重点讨论的方向。 《Arrival》的故事大纲很简单:外星飞船降临地球12个角落,身为语言学家的女主角和物理教授的男主角被有关当局要求和外星生物会面,尝试沟通以了解他们的目的。电影的重心完全放在人类与外星生物这两个生命体的沟通过程,里面牵扯出的语言学与物理理论都被影像化处理,跳出了原著的文字描写,让观众更易理解。进入电影核心内容前,我们必须先了解人类对时间的认知是线性的,强调有因就会有果。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一条笔直的时间线上,我们只能往前走,不能退后。在任何一个点上,既看不见未来,也回不到过去。电影里的外星生物“七足”(Heptapod)对时间的感知却是同时性的,从前现在未来都一起出现在眼前,他们的书写是把画面呈现出来。
众所周知,我们的文字是以线性顺序写出来的,“七足”的文字则是平面圆形,类似象形文字的符号,虽然和中文一样是表意文字,但他们不是用字来组成句子,而是把所有意义都放在一个字符里,当表达的意思越复杂,字符的样子也会更加繁复。很意外的,电影里“七足”的书写方式竟然类似中国人的水墨画,其泼墨方式诡异得来又充满禅意。一般而言,人类的文字和思维都是线性的,相信有因才有果。电影先展现果,再带出因,目的是为了展现过程,最终形成一个环状的叙事。观众会以为是回忆,其实是未来景象。 对于女主角所谓的“预知能力”,我想到《Men In Black 3》里面那个叫Griffin的外星人,他同时活在多个平行空间里,全面感知事件的过程,被视为“千里眼”。回到《Arrival》,从口语到书面语,女主角渐渐掌握到“七足”的思维模式,最关键的突破是:她发现“七足”在书写字符时,那种毫不停顿一气呵成的方式,仿佛一早已经有了完整的画面,从中推断出“七足”的思维并非线性,而是同时并存——同时看见过去现在未来。从这里开始,女主角也“感知”了自己的一生,那不是“穿越”或者“预见”,而是比较接近心灵感应。她其实是看见了时间的全部,由于整体是一个循环,所以未来也可以是过去,一如电影的开头与结束,刚好完成了一个环状叙述。女主角女儿的名字是Hannah,前后倒过来念都一样,就像一个环状,是起点也是终点。 既然知道了结果,你还会去改变未来吗?人类拥有自由意志,每个选择都可以带来不一样的结果,不断追究因果,最终会陷入一个逻辑上难以界定对或错的时间悖论中。女主角即使感知自己会离婚、女儿会患病早逝,她在剧终时仍然义无反顾地决定完成这一生的安排,去活在当下,去体验生命。 导演慢条斯理的气氛营造功力一流,从直升机围观飞船外部、从底部进入飞船内部(很多仰拍和背光)、再到外星人“七足”在玻璃窗前的现身,过程的巨细无遗把观众带入戏中,一起感受那种面对外星文明的震撼。与此同时,冰岛音乐人Johann Johannssan创作犹如鬼魅般的配乐,并且很适当地选用了极简主义作曲家Max Richter的《On the Nature of Daylight》来伴随女主角对女儿的叙述。此曲来自Max Richter第二张专辑《 The Blue Notebooks》(2004),还有Tilda Swinton朗诵卡夫卡,第三张专辑《Song From Before》也朗诵了村上春树,他的音乐的确很适合作为朗读文本的背景。《Arrival》电影里飞船的设计也很有东方味道,像围棋的棋子,又类似鹅卵石,悬浮不到地,深具极简之美。整部电影就仿佛是一批艺术家联手打造的展览品。 《Arrival》以科幻片的包装关照了人生,那份人文关怀让电影获得极高评价。导演虽然保留了原著的核心内容,不过后段各国的博弈导致剑拔弩张,显然是导演为了完成电影的结构而作出的补充,否则以原著的格局很难被拍成电影。中国这次再度被摆上台,过程虽然戏剧化,但仍然可以和前段呼应。这里有一个值得深思的关键字:Non-zero-sum game,非零和博弈,意思是指一方所得并不一定是另一方所失,有可能双方合作会为各自取得更大的利益,最终双方并没有损失,是最理想的双赢局面。假如你好奇女主角到底跟将军讲了什么让他回心转意,我的朋友看到第二次总算听清楚了:In war there are no winners, only widows. 战争不会成就英雄,只会造就寡妇。 对于电影最具争议的一段,我的理解是:女主角在“未来”得知将军的电话号码后,便在“现在”打去给将军,如果她“现在”没有打去,那么就没有“未来”的见面,也就无从得知号码——这是在人类线性时间轴下才会有的“因”和“果”。那么哪一个是因,哪一个是果呢?实际上是没有!因为在女主角对时间的认知里,这两件事情并没有发生在一个线性时间上,于是就没有了所谓的“前因后果”,对她而言,两件事情是同时存在并互相影响,她是根本没有得选择,唯有继续“进行”这个过程。说得更明白一点:一般上我们会认为“因为”A,所以才有了“结果”B;如果一开始就没有“因为”,那就没有了选择,A和B都可以并存,这就是女主角的处境。唯有抛开“因果论”,我们才可以明白女主角最终的决定。而这也不是所谓的“宿命”,假如是宿命的话,那不管女主角选择ACDE都好,最终还是会回到B;如今是她没有选择,所以不算是宿命。女主角在没有选择之下唯有等待过程完成,而她坦然面对,这就是勇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