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他约在这里吃晚饭时,考虑的因素之一是这里很安静。 她怕他会反应过激,毕竟他的情绪化她不是不知道。 私房菜在槟城是没几家在经营的,这里的高价房屋连本地年轻人都住不起了,一般家庭很少有足够的空间去招待朋友来吃饭,更何况是招待陌生的食客。
她打电话去预约时(这里不招待没有预约的客人),跟厨师兼主人说:“你煮什么, 我们就吃什么,拿出你的看家本领来就好了。” 她觉得那是对私房菜厨师的尊重。大鱼大肉谁不会点?但是你若是不太清楚大厨的功夫厉害在哪里,还是交给他或她自己去处理,那么至少比你自己乱点一通来得理想。 她准时七点钟就到了那前院种满了九重葛的乔治市战前屋,院子里还有一大水瓮,养着几棵懒洋洋的白色睡莲。 中庭通往洗手间的小天井也种满了各类漂亮的盆栽,常让客人顾着拍照,忘了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走进去那边的。 她对睡莲是毫无抵抗力的。就像对他一样。 中学的时候,死党(她念的是女校,死党都是姐妹/闺密)给她取的花名就是莲花,意味着她“出自污泥而不染”。 那时,她们每个人都被套上一个花名--是名副其实的以花来命名哦!英英就叫向日葵,因为她够阳光。 晶晶被唤为含羞草,因为她够宅,不太出来和大家疯疯颠颠。诗诗被叫作“非洲菊”,意思是什么她也忘了。反正就是你有我有,皆大欢喜。 说她出自污泥而不染,其实有夸大其词。 她的家庭环境比起其他的死党是有过之而不及的,小康得来衣食无忧。只不过所住的区是个名声很不好的区,叫“日落洞”,当年很多私会党派别在此活跃、争地盘和利益争到头破血流。晚间常有私会党的“死战”发生。那时家里就会把窗户关得紧紧的,免得遭到鱼池之殃。 她正在泡第一壶茶时,他就走进来了。 “这地方不错嘛。” 他看了她一眼,嘴角向上扬了一下,就那么一下--然后环视四周。原本是客厅的地方现在置了两张圆桌,一张可坐十二个人的长桌。
圆桌是白色大理石做的,白里透出清凉的寒气,有点像他最初给人的感觉。 他甫坐下,她就跟主人蔡安安打个眼色说:“可以上菜了。” 她告诉他,安安擅长煮上海菜、台菜、客家菜,他以 “哦” 回应,一副吊儿郎当。 第一道菜是安安的驰名 “三杯鸡”,毕竟她曾嫁作台湾媳妇,在台北住了大半辈子。开私房菜的餐馆也不过是因为带女儿回来槟城念独立中学,女儿上学她也闲着,不如做一些自己喜欢的菜,与这里的乡亲分享。 台菜在槟城这个以福建或闽南人为主的地方是很行得通的,一样是喜欢以黑酱油入菜、喜欢用麻油,把肉类卤得黑兮兮的,最好加个水煮蛋,一并也染得黑黑的,那汤底才会又香又浓又“好料”。 他夹了一块鸡腿肉,放到她碗中。她低声说谢谢,声音里有一丝喜悦。你可以说喜欢帮人夹菜的大多数都乐以照顾人,你也可以说喜欢别人在饭桌上服侍的人是依赖性强的。这些都无所谓,反正她很享受着他的细心和贴心。“嗯,很好!” 他简短地反映了他对这道菜的意见。 她放下心来。这个男人打从认识那天开始,已经是出名的嘴挑。出生富裕家庭的他,从小有个老家厨在家里搬出十八般武艺只为了讨好他们一家人的味蕾。三岁定八十:他老认为别人也应该为了讨好他作出种种努力或让步---味蕾以外又何尝不可? 和这种人长期相处下来,虽然不一定是两败俱伤,但肯定是累人的。而她又不太想越过那种倦怠感去拥抱他的一切。 之后,桌上又多了红烧烤面麸;用红白萝卜和冬菰焖的,味道还好;鲜菰蒜炒芦笋也是不过不失的一道菜。 鱼香茄子来时她倒是蛮惊喜的,这是她那杯茶。槟城的菜馆能把这菜做得好的实在不多。茄子一定要煎得软,这是这道经典湘菜最低的要求。 茄子的表皮要在大火候的煎炒中还能保持鲜艳的紫色。然后让已经熟软但表层有点焦脆的滚刀切的茄子稍微吸收鱼香稍辣--通常是用辣豆瓣酱--但蒜味很重的汁。 这不折不扣是他的家乡菜。(他虽出生在香港,祖籍却是湖南。)他从小吃惯,所以没什么惊喜。但她喜欢鱼香茄子是早在认识他之前的事。 即使喜欢湖南菜,她今天还是打定主意要来和他这湖南汉子摊牌的。最近她老觉得他在故意冷她。情愿和朋友一起疯疯颠颠吃喝玩乐也不回她的电话。令她很不是味道。 正在打着腹稿该怎么开口时,东坡肉来了。 这换成了是他最喜欢的菜!“哇,你太了解我了!”他一见到安安放下此菜转身走开,马上失声叫了出来,嘴角上扬的弧度更大了。 然后,他把脸凑了过来,蜻蜓点水地吻了她嘴唇一下。见到他如此兴奋,她把话咽了回去。 东坡肉果然入口即化。他的眼睛闪耀出难得的光芒。她曾经吃过安安的东坡肉,这回味道的层次似乎更丰富,酒味也更浓了。她频频点头,他也只顾着夹肉吃。这道菜可是非比寻常地送饭哪! 他脸上露出孩子一样的满足笑容。她不由得心软。之前打的腹稿不晓得丢到哪里去了。她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而他却一点都没意识到她内心正在挣扎,还不停地替她倒茉莉花茶。她就看着那茶渐渐地凉了,也没端起被子。无奈也不是。更多的是觉悟到自己的理性永远无法战胜感性。真活该。 最后一道菜,安安端出了她们蔡家的祖传算盘子。对,她是客家人没错。 他现送了一颗算盘子入她嘴里,不经意地夹着一絮香菜。她张口咬下去,差点咬住了他的筷子末端。 算盘子很有咬劲,台湾人喜欢说QQ的。可是也有吃到芋头的沙沙口感。芋头的沉稳配上香菜的轻佻活泼,那不就是他们俩的绝世组合吗? 跟他在一起的这几年几乎没有任何一天是无惊无险、低潮连连的呢。当然,他要回香港出差时,或她必须被外派到泰国等地参加会议时,两口子又异地相思得要命。 她没有再提起分手的事了。再说,安安下个星期就要执包袱回台北,因她女儿要去那儿升学了。这家私房菜也即将关门休业,只留下一众惆怅的食客,还在那里惊慌失措,不知道下一餐要往哪儿去开饭。 她心想,分不分手,等找到另一家东坡肉做得和安安私房菜同样出色的馆子喂饱了肚子再说吧。 能够把“再见”两字无限期延后道出的情侣,不就慢慢地走向天荒地老了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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