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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4-11-2004 07:0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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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二十三日恰逢於日,播黑右大將夫人玉望當先祝壽,奉獻新菜。玉堂預先沒
漏半點風聲,直至一切事宜皆備妥當,才突然駕臨。源氏此時已是卻之不恭,只得領受
了。玉髦此行雖說是微行,卻也威勢十足,儀仗之盛,殊異於尋常。源氏的御座設在朝
南廂房裡。室中煥然一新,屏風幔帳等設施,皆用新物。可御座卻不用帝王椅子,而以
四十條中國席重疊做成。一對嵌螺鋼的櫃子上放著四只衣箱,裡面裝著四季服裝。香壺、
藥箱、石硯、洗髮盆、梳具箱等,無不精心設計,盡善盡美。那插頭花的檯子,是用特
別的沉香木和紫檀木做成。插頭花雖為尋常金銀打制,可配色講究,式樣別緻,是故格
外雅緻脫俗。原來這位尚待諸熟風趣,頗具才氣,事事求新出奇,總讓人大開眼界。但
外表卻並不故意招搖。
眾人聚集一堂,源氏出來接見尚待。源氏依然容貌清麗,絲毫不顯四十歲之相,倒
好似未做父親的公子哥兒。王室猛然一見,雖離別已久,竟像初別乍逢一樣,不禁紅暈
上臉,羞澀萬般。卻也不敢生疏,款款互傾衷腸。玉髦結婚末久,連生兩個孩子,雖長
得頗令人喜歡,卻因怕難為情,不肯帶了來拜見源氏。可鏡黑大將卻以為機會難得,定
要攜兩孩子同來拜見。這兩孩都著便裝,頭髮左右分梳,煞是清秀可愛。源氏見了,說
道:「歲月悄逝,平日並不以為然,仍像年輕時一樣過日子。但見了這些孫兒,才悚然
發覺已老矣!夕霧也有了兒子,可我尚未見過呢!惟你特別關心我,今日首來祝壽,叫
我又喜又懼。」我正想暫且將老忘記呢。」玉望已是二十六歲的少婦,更添了婦靜從容
的成熟風韻,姿態更顯高雅秀美。她獻詩道:
「嫩弱兩小松,紮根此巖中。今祝巨磐石,長壽萬年福。」
吟時盡力裝出大家風範。源氏面前陳列著四個沉香木盤子,盤內盛打各種時令新菜。
他略嘗了些,舉杯答吟道:
「稚嫩兩小松,自當命長久。青青野地菜,依此總是榮。」
正當唱和之際,許多王侯公卿一並來南廂祝壽。式部卿親王因玉髦使自己女兒離開
了髯黑之家,對她甚為不滿。然念及女兒紫姬尚是源氏夫人,權衡再三還是於日著時分
趕來了。置黑大將洋洋自得,以源氏女婿身份料理賀壽事宜。式部卿親王看其輕狂模樣,
極為不悅。兩個外孫乃髯黑之子,紫姬之甥,雙方皆有緣故,也前後奔波幫辦雜務。盛
禮品的籠子四十具,盒子四十件,由中納言同夕霧帶著親近的子侄,—一搬與源氏過目。
源氏賜眾飲酒,隨便用些新菜餚撰。他面前陳列著四只沉香木方幾,幾上杯盤皆很精緻。
因朱雀院玉體尚未康復,故舉行音樂演奏會。但太政大臣已備置了琴笛等樂器。他道:
「今日的壽慶典禮,可謂世間最為盡善的了廣遂將樂器取出,諸人各擇一種樂器,一並
演奏起來。其中和琴是太政大臣當作第一名器而秘藏的,他本是這樂器的演奏高手,此
日全心彈奏,其音之美妙,再無一人敢操奏此琴。源氏要右衛門督相木彈奏和琴,柏木
固辭。因三公主之事,棺木內心尚未釋然。但源氏再三強求,棺木只好從命。琴聲美妙,
聽者無不動容,交口稱讚:柏木琴藝,竟不遜於其父。能如此善承父業者,世所罕見!
源於中國的樂器,各有操琴手法,學會還是容易,然這和琴初無定法,全靠自己領悟。
譬如隨手撥弦的「清彈」,便具各種樂器音調,真是妙不可言。後來太政大臣將琴弦放
得極松,調子降得很低,彈出多種音響的曲調。忽地,柏未奏出十分明朗的調子,極是
悅人神智。諸親王想不到他的琴藝如此高妙絕倫,無不對他刮目相看。螢兵部卿親王取
來了七弦琴。這琴非比尋常,乃歷代第一名器,本珍藏於直陽殿內。桐壺院晚年時,因
愛女一品公主極擅此道,便賜與了她。太政大臣欲使源氏的四十壽宴錦上添花,特向一
品公主借得此琴。源氏憶及此琴史跡,往事紛踏而至,不禁感慨萬端。螢兵部卿親王雖
也因酒傷感,流淚不止,卻還能察知源氏心情,遂將琴呈上。源氏此刻感懷萬干,便接
過琴來,彈了一支珍奇樂曲。這場管弦合奏十分精緻,情趣盎然。末了喚來樂隊至階前
演唱,歌聲婉轉化美,從呂調唱到律調,直至夜深。曲調逐漸柔美可愛了。催馬樂《青
柳》一曲唱得最為感人,連夜營也都為之動容傾聽。歌罷,請人各領賞賜。那禮物精美
異常,皆照私事規格設計。
翌晨,尚傅玉望辭歸。源氏賜贈禮品,對她說道:「我好像與世隔絕了,昏昏然不
知老之將至。你今日來,令我猛醒風華正逝,來日無幾,不由淒涼倍增。今後可得常常
來此,看為父漸漸衰老。我為陳規所羈,未便隨意前來探望,好生遺憾。」玉髦此行,
讓源氏憶及舊事,不禁悲喜交加。可匆匆小敘,隨即分手,又令他意猶未盡,極為惋惜。
玉望暗忖:太政大臣雖為親父,卻只有生育之恩,而義父源氏對她卻是慈愛周至,日後
歲月漫長,定可長蒙照撫,永世無虞。心中感激不已。
二月中旬,六條院中迎來了尊貴的三公主。洞房設在西邊小客廳內。第一、二廂屋
與走廊,及侍女們的居室,都裝飾得精緻喜氣。朱雀院仿女御入宮儀式。排場隆盛,送
親人多為王侯公卿。籐大納言沒能憑家臣身分當上夫婿,心中雖怨惱不已,卻也來參加
送親。三公主的車子抵達六條院時,源氏出來迎接,並躬身扶三公主下車,這可是異乎
常例之舉。源氏雖蒙封贈,難照太上天皇,可他畢竟名為臣下,是故婚式並不完全雷同
於皇上迎女御入宮,可也異於尋常的娶親,這倒是一宗特別姻緣。婚後三日中,朱雀院
與六條院雙方各有酬答,皆珍貴高雅,極富風流。
紫姬日日耳聞目睹又豈能心無所動?實際上,縱然娶的是三公主,紫姬也絕不會因
此失寵。紫姬素來蒙受專寵。可如今新來個三公主,人既美艷年輕,身世又高責無比,
自然深有威脅之感。但她隱忍於心,絕不形諸於外。當三公主人門時,她主動接近,招
呼照應,料理甚是周全。原氏見她如此寬宏大量,方才放下心來,亦愈發愛她了。而三
公主尚是初春少女,連胸乳都未長出,言行又極大真,完全還是個孩子。源氏憶起從前
在此山初會紫姬時,她雖也是這般年紀,可已才氣逼人,極有心勁了。這三公主卻仍是
孩童般天真幼稚。源氏思量這樣也好,免得太過妒忌或者驕橫了。可終究少了些意趣。
婚後三日,源氏夜夜與三公主共枕。紫姬多年來何曾嘗過獨守空房的滋味,如今雖
盡力忍受,還是孤寂不已。雖然心中希望源氏不要出門,但卻格外殷勤地替源氏出門穿
的衣服熏香。她強作沉靜,臉上仍不免流露出悵然若失的神態,淒美之至,讓人好生憐
愛。源氏暗忖:「有此一人足矣!我怎能再娶一人呢?都因自身輕率浮蕩,行事疏忽,
以致落得如此局面。夕霧年紀雖輕,卻對愛妻十分忠貞。所以朱雀院沒相中他。」他思
來想去,自知薄倖,不覺淚盈滿眶,負疚地言道:「眼下方始新婚,不前去,於理難下,
還望你答許。以後倘再負心於你,實乃顏面無光了。只是倘朱雀院知曉了,不知作何感
想……」他前後為難,心緒欽亂,樣子甚是痛苦。紫姬苦澀地笑,答道:「你自己心中
都沒有主見,叫我如何來決定?」源氏覺得此話暗諷於他,竟不勝羞愧,獨自托腮枯坐,
一話不發。紫姬便取過筆硯來,寫道:
「世變無常眼中事,全作千秋不變狀。」另又寫了些古歌。源氏取來觀看,覺得雖
非正派之作,卻也合情合理,便回吟道:
「死生絕斷終由命,永不衰是你我情。」寫畢,不便立刻離去。紫姬見此說道:
「這不是讓我難堪嗎?」便催促他前去。源氏便穿了輕柔衫子,匆匆而去,留下~路芬
芳衣香。紫姬渾身酸軟,倚門目送。淒然地想:「這幾年來,他年歲已長,收斂了許多,
不再輕易眠花縮柳了,平安無事到了今日,誰知又發生這難以解說之事。世事如此變幻
無定,今後真是難測啊!」
紫姬表面上裝著若無其事。可侍女們卻竊竊私設道:「人世之事,可真沒個准啊!
我們這主人擁有如此多夫人,可沒有一個不敬憚紫夫人的。如今來了個公主夫人,架子
頗大。可我們紫夫人豈會善罷甘休?現在她隱忍著,以後料不定一件小事都會引出種種
紛擾呢。」她們憂心不已。可紫夫人只管聲色不露地和侍女們閒談,直到深夜。她見眾
人紛紛如此猜疑,深恐有失體統,便阻止她們道:『哦家公子雖有眾多夫人,可讓他稱
心決意的實在沒有,是故常感不足。現今來了這人品極好的三公主,連我也童心萌動,
頗想和她一塊兒游戲玩樂呢!你們切不可胡猜亂說。倘是身份與我相同或是出身微賤之
人爭寵倒還有理可說。可三公主降低身份下嫁實是委屈了她。於此,我倒希望不要同我
生疏才好。」中務君和中將等侍女聽得此話,相互擠眼弄眉。似在說:「紫夫人可是個
大度之人呢!」這幾個侍女都是紫姬的心腹,是故對紫姬深表同情。其他夫人有為紫姬
抱屈,有的還來信慰問。其中有道:「不知夫人作何想法。我等失寵之人,倒電安心…」
紫姬卻思忖:「她們如此估量我,本已徒增煩惱。世事無常,又何苦自殘身心呢?」
如此這般,已是深夜五鼓,紫姬從不曾熬夜至此,深恐眾人詫異,便忙挪進內室,
伏臥於床,然長久孤枕獨宿,豈能入睡?昔日源氏流放須磨,經年闊別諸多情狀便又浮
現於腦際。她想:「那時公子滴戍,千里迢迢。我心系他的生死安危,哪顧得自身苦樂。
我所悲傷的只是他的不幸。僅使那場離亂讓我們都丟了性命,何有今日這等愁腸百結
呢?」想法紛繁,聊以自慰。夜風忽地襲來,沁人心脾,涼意頓生,睡意全消,身體未
敢稍動,生怕又引得詩文驚異。聞得雞鳴傳來,更覺悲涼。
或許她夜夜如此焦躁吧!有~晚她的倩魂競離身而去,來到了源氏的夢中。源氏驚
醒,好不懼怕,不知紫姬出了何事,慌張不堪。待得雞鳴,即刻起身,匆忙要回紫姬住
處。三公主年幼,有乳母等睡在近旁服侍。源氏自個開了邊門轉身即走,慌得睡在三公
主旁的乳母忙扶三公主坐起目送。天色尚未大明,雪光一片,模糊難辨。源氏走後,衣
香猶目散漫室中。有人便吟「春夜何妨暗」之古歌。庭中殘雪舖排,猶似氈毯。源氏來
到西廳,一面低吟白居易「於城陰處猶殘雪」之詩,一面伸手敲格子門。因長久夜出朝
歸,是故眾侍女未曾提防,盡皆熟睡。許久方才開門納入,源氏調侃道:「寒氣逼人,
實在太冷,我在門外守候如此久,身子都僵了呢!我老早歸來,是擔心你不耐孤裊,這
總不算過失吧?」說畢,便伸手扯去紫姬墊身的衣服,慌得紫姬忙藏好儒濕衣袖,扮出
和容悅色的情狀來,但並不放肆。其姿態甚似雨後梨花,令源氏怦然心動。他終覺三公
主雖高貴典雅,但仍不及紫夫人的清麗純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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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4-11-2004 07:0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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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氏追思種種舊事,覺得紫姬舉止得體,實天指責,然卻總是不肯像以前那樣開懷
暢述,甚為遺恨。是日他整日在紫姬這裡,只派人送得一信與三公主,信中說道:「今
晨雪寒氣襲體,身體不適,擬在此闡居之處稍事休養。勿念!」三公主的乳母看了信,
回道:「當將此意稟告公主方敢定論。」然沒覆信。源氏深覺如此回復太失雅趣。他惟
恐朱雀院聞知冷遇新人而心中不快,便欲常住那邊,以掩人耳目,可又怎離得了紫姬?
他暗忖:「此等兩難之事,原也曾料到。唉,如何是好?」思慮及此煩惱甚多。紫姬也
覺如此怠慢新人,恐有不妥,便私下過意不去。
翌日源氏照例起身很遲。便寫一信送與三公主。雖三公主少不更事,但源氏書寫仍
是十分講究。詩道:
「不為大雪隔歸道,只因身為朝寒困。」便將信附於新折的梅條上,召來使者,吩
咐道:「你將這信從西面走廊送過去。」他便身穿白色便服,臨窗賞庭中雪景。一邊捻
弄手中多余的梅枝,一邊細看那略略消融,但尚「等待友朋來」的殘雪上降下的新雪。
一只黃寫此時忽地掛在紅梅梢上婉轉啼鳴,見此,源氏便吟「折得梅花香滿袖」之歌。
良久,方藏了梅枝,撩起簾子向外眺望。那姿態灑脫優美,猶如玉樹臨風,實難想象他
是一個為人父且身居高位的重臣。他走進內室,將梅技送至紫姬鼻端,說道:「是花,
就應有這種香氣才好!倘櫻花同時開放就太好了。」正閒話著,三公主的回信送來了。
信紙紅色,裝幀華麗。源氏略顯狼狽,暗道:「如此幼稚之筆,怎可出丑於紫姬面前?
還是不讓她看為妙。並非有意疏遠,實為公主顏面著想。然若將信隱藏,紫姬豈不多
心?」念及此,於是展開信紙一端,讓紫姬觀看。紫姬斜倚身子,眼梢窺見。詩道:
「雪花迷入春風裡,轉瞬身融碧雲中。」筆跡果然拙劣稚嫩。十四歲之人筆跡怎如
此不雅?紫姬暗忖。但她佯裝未見,默然不語。倘是別的女人之事,源氏一定早已私下
在紫姬面前品頭論足了。可三公主身份尊榮,那能妄加評說呢?他便撫慰紫姬道:「如
此,你可放』動了吧?」
為去三公主處,源氏今日特意裡外修飾了一番。眾侍女初次見他此身打扮,大加贊
歎,很為自己有如此漂亮主人得意。幾個年老的乳母說道:「不要太過歡愉!大人雖是
漂亮,只怕後頭鬧出事來呢!」眾侍女喜憂參半,很覺掃興。三公主的房間一向世佈置
得富麗堂皇。然她毫無興趣,時常身穿臃腫的服裝,身材瘦削難見。她見了源氏仍像孩
子一樣,毫無羞澀,倒叫人憐愛。源氏暗想:「朱雀院雖無雄才大略,卻極為擅長各方
風雅之事。何以教出一個如此平庸不堪的公主呢?還說是他的掌上明珠呢!」他雖覺遺
憾,卻並不厭惡。三公主河源氏一向言聽計從,凡她知道的無不率直相告。那天真爛漫
之態,真叫人憐愛難捨。源氏想道:「如此毫無情趣的女子,我倘是少年,定當棄捨!
但現在年長觀念變,哪能找到出神入化的妙人兒呢?且將人優劣皆集於一身。在旁人眼
裡,三公主說不定還是個盡善盡美之人呢?」他想起和紫姬同床共抗多年,其諸多品性
與三公主相比,要優越得多。因此對紫姬愈發情探意篤。縱使暫別一夜,或是一日不見,
便有相隔三秋之感。如此鐘情實乃奇怪。
卻說朱雀院定於本月挪居寺中,臨別之時寫了好幾封誠懇的信給源氏。信中所述,
盡皆關於三公主之事。說道:「吾弟不須顧忌我之感想。凡事但憑尊意。」這話雖屢屢
提及,然公主到底年幼,他心中實難放心。又特地寫一信給紫姬,言道:「小女年幼無
知,托庇門下,務望夫人憐其幼稚,多加看顧。況且夫人與小女還有親戚之誼呢。
未絕凡心棄紅塵,魔障阻隔入山道。愛女心切,直言不諱。唐突冒昧尚請原諒!」
源氏也看了這信,對紫姬道:「寫得如此可憐,你應寫信告知你意。」說畢喚傳女取出
酒餚果撰來,款待信使。紫姬實在不知如何措詞作復。但她以為不必過急答覆,便感慨
地寫道:
「難絕塵緣因有情,莫入空門斷凡心。」寫畢,犒賞使者一套女裝和一件女子常禮
服。朱雀院展閱來信悄然而歎:紫姬的書法文筆極盡優雅。那從小嬌慣,幼稚無知的三
公主如何能與才貌兼備的紫姬媲美?真是憂心忡忡啊!即將入山的朱雀院,可堪憂慮的
的事情太多了。女御、更衣皆告別回娘家去,尚侍俄月夜已挪居到弘徽殿母后的舊居二
條院中。這也是朱雀院的一塊心病。尚侍欲隨朱雀院一道火山,削髮為尼。可朱雀院勸
阻道:「此刻隨我出家,似有意效仿,有失鄭重,塵緣難免未絕。」
源氏與尚待俄月夜曾有一段露水情緣。多年以來,源氏對她一直索系在心裡。常思
尋個機會見她一面,以慰衷情。可是二人身份高貴,不免顧慮重重。自出了那件轟動一
時的須磨之事件,源氏的舉動更為小心謹慎。然俄月夜現已閉居寂地,正欲出家傳佛。
源氏頗想得知她的近況,因此思念之心更勝昔日。他便時常借口寫信與她,追述情懷。
而俄月夜以為早過了追風逐月的年輕,是故不避嫌疑地回信於他。源氏看了她的筆跡,
甚覺此人較過去更為深沉圓熟。他相思難忍,遂頻頻寫信向俄月夜傳女中納言君,傾訴
重重心事,此人先前曾拉攏二人。又召來曾作過和泉守的中納言君的兄長。開言道:
「我欲與她隔簾對訴,望你能議妥,我便一徑前來。我現為身份所累,不便稱揚此事,
故須細密進行。想你也不會張揚出去,我亦便可放心。」
隴月夜得知源氏想與她幽會,心想:「這又有何必要呢?這個薄情郎!昔日我尚且
痛恨於他,而如今我正沉溺於離別上是的悲哀之中,又豈能與他追憶舊情呢?事情固然
不會洩露,但『心若問時』,叫我如何』已安?」前和泉守只得將此意稟覆源氏。源氏
暗忖:「從前輕浮無理之事,她尚不曾拒絕我呢!雖然她有和上星離別的哀傷,但她過
去與我也是兩情依依,現在卻又裝出清白女子模樣來!須知『艷名廣播如飛鳥!』如今
又豈能抹掉光前絆聞呢?」思慮至此,便下定決心親去探訪。事前對紫姬說道:「聞聽
二條院東院的常陸小姐久病。一向雜事纏身,至今尚未前去探望,甚是對她不住。欲晝
間前往,恐不甚穩妥,故擬夜間悄然前往。」於是便細心打扮,妝飾講究。紫姬見他今
日這般模樣,甚覺古怪。她約略猜到了幾分。原來自從三公主人院後,她對待源氏,凡
事皆與從前大相徑庭。隔閡已生,是故只是裝作不知。
這日,他也不到三公主那裡,只派人送信探問而已。整日在家中給農服黃香。夜幕
下垂,黃昏迫近,便帶領四、五人悄然離開宅邪,乘坐一輛竹席車,往二條院而去。到
了宮邪,叫前和泉奪進去通報。俄月夜聽得侍女傳報源氏已經駕臨,不由大驚,皺眉噴
問:「不知這和泉守如何回稟他的?」傳女勸道:『躺是隨便找借口打發了他,實在不
合禮數。」便自作主張,將源氏讓了進來。源氏傳達了慰問來愈後,說道:「敢請尚待
輕移蓮駕,隔簾對訴可好?如今浮薄非禮之心早已消除殆盡,望放心可也。」他再三懇
請。俄月夜推卻不得,只得唉聲歎氣,膝行而出。源氏興奮起來,心想:「她還是沒變,
仍和先前一樣容易親近。」二人雖由簾幕隔開,但因曾耳鬢廝磨,肌膚相親,互相聽得
落座之後,各自不免嗟歎往昔。源氏的客座設於東廳廂房中,連通廂房的紙隔扇卻嚴實
地緊鎖著。源氏恨恨道:「倒好像防少年份花賊似的!別來數年,往事仍歷歷在目。待
我如此冷淡,未免太過無情了!」此時正值夜半,鴛鴦於池塘符藻間淒鳴不已,頓添悲
涼。源氏見邪內陰暗冷清,人影疏稀,較昔日榮華大相徑庭,不由感慨萬端,流淚不止。
並非模仿平鐘,而是真的落淚。源氏已不再若浮躁少年,言語也甚為穩重。此時他卻探
手拉動紙隔扇,欲將其拉開。隨即賦詩道:
「久別又逢君,卻似已疏隔。熱淚沾襟下,難抑此心悲。」俄月夜答吟道:
「難禁熱淚下,猶如清水流。行程已斷絕,豈能再相逢?」這答語意非所願。然而
她回想起那轟動一時的須磨往事,乃是為己而起。不由心軟,覺得今日再見一面,亦是
緣份,並不妨大礙。隴月夜本就心存懷念,近年雖見識了種種人情世故,也深海自己往
日輕率,一直操守不移。然今夜幽會,勾起她埋葬心底的舊情,便覺昔日歡事近在眼前,
而不能堅貞自守了。俄月夜仍如當年一般柔媚多情。她一面恐懼流淚,一面又貪戀歡情,
前後為難,愁苦不迭。源氏見此種神情,覺得比新相知更添風韻。雖然天露曙色,仍歡
情企結,不忍離去。黎明天空,曉霞絢麗,飛鳥成群,鳴聲婉轉。春花凋謝,枝頭新綠。
源氏想起:昔年內大臣興辦籐花宴,正是這初夏時令。當時情景,雖間隔數年,仍栩栩
如生,實甚依戀。中納言君斤了邊門,準備送他回府。但源氏走到門口,又回轉來,說
道:「籐花如此美麗,是如何染成此等動人色彩的呢?我實難捨這花啊!」他徘徊不忍
離去。其時旭日東升,源氏映於朝暉,容貌更為獲麗,令人目眩。小納言君已是多年不
曾見他風彩,覺得他年紀越大,相貌越是俊美,世間罕有。她不由追思當年,想:「我
家尚待跟了這位源氏大人,又有何妨呢?她雖入宮,畢竟不是女御或更衣,只是個外勤
的尚待,何須與源氏大人分離。實乃已故的弘徽太后過分多心,才引起了那樁不幸的須
磨之事,倡揚一時,使我家尚待受了哈污,擔了輕優之惡名,也決絕了兩人情緣,實甚
可惜。」兩人胸中千言萬語,哪能盡情敘說?源氏因身份所羈,木得木顧及體統c而這
邪內人多眼雜,自該謹慎小心些。日頭漸高,心中木免生些懼慮。此時水子已到廊門下,
隨從人等輕聲咳嗽催促。源氏召來隨從,令他折來技籐花,賦詩道:
「不悔沉淪終因汝,願投愛海尋舊情。」他斜靠壁上,神清苦悶不堪。中納言君看
了甚覺可憐。俄月夜憶起昨夜之事,羞愧難當,心中懊喪萬分。然又覺得此人好比花蕊,
實在可愛。便答道:
「愛海非真身莫投,不因空言復愛君。」這恰似少年初戀,源氏自己也甚覺荒唐。
但也許是周遭無人吧?他又與她訂了密約,說了許多情話,方才離去。昔年源氏對俄月
夜用情甚深,卻時日末久便給生生拋開。是以今日重逢,其情懷賂線,亦在清理之中!
源氏回到六條院,偷偷進了房間。紫姬起身迎候,看見他一副春睡未足的模樣,心
早已明白,面上卻聲色不露。這使源氏難受得更勝於挨罵。他不懂紫姬何以如此冷淡,
對她的情愁卻更甚往日。他向她發誓永不變心。此次與俄月夜重續舊情之事,絲毫未露。
但昔日之事,紫姬了若指掌,故只得搪塞:「昨夜隔了紙門與尚待談話,未能盡言。他
日還擬重晤,只是得潛蹤暗去,以免招人非議。」紫姬笑道:「你真比少年郎還風流哩!
可我獨自抱枕而眠,好生痛苦!」言畢,淚水終於淌了下來。其淚染珠睫之狀格外惹人
愛憐。源氏道:「見你這般模樣,我心裡也很難受啊!我若是錯了,你擰我,罵我,皆
無不可。但我何曾教你凡事閉鎖心裡呢?你也真固執啊!」他就極盡言辭地勸慰她。結
果關於昨夜之事竟自和盤托出。源氏不立刻去見三公主,卻呆在這裡安慰紫姬。三公主
本人倒不介意,乳母豬人卻頗有怨言。倘三公主也嫉恨起來,源氏就得添苦惱了。現在
三公主還未解風月,源氏便視她一個美麗可愛的玩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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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4-11-2004 07:0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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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桐壺院的那位明石女御,亦即皇太子妃明石小女公子。人宮以來,一直未曾歸
省。皇太子對她恩寵有加,總捨不得她乞假還家。她素來在家自由玩耍慣了,如今幽閉
於宮神,童稚之心極遭苦悶折磨。入夏,明石女御資體欠安,但皇太子仍不肯即刻放之
回去。既身體不適,想必有喜了。她剛年方十二,眾人甚是擔心,費了許多周折,才蒙
思准,回二條院休養。她的居室位於三公主所居正廳的東面。她的生母明石姬形影木離
地陪她,自由出入宮端禁地。這也是前生造福。紫姬要去探望明石女御,並順便去會會
三公主,對源氏說道:「令其打開界門,讓我去望望三公主吧!我早欲探訪她,一直苦
於不得良機。現在見見面,以後才好自由來往。」源氏笑道:「此言正合我意。三公主
尚年幼無知,正好你可多多教導她,幫助她長進。」紫姬對三公主還在其次,倒是和明
石女御的母親,即那位絕世佳人明石姬晤面,更甚緊要。遂鄭重其事地梳洗打扮,直至
亮麗無比。
源氏到三公主房中,對她道:「薄暮時分,紫夫人要來探望明石女御,順便看望你,
和你敘敘話,大家親近些。她脾氣隨和,也是小孩子性格,和你做做游戲倒挺匹配的。
你應該與她談談。」三公主不緊不慢地答道:「挺羞澀的,叫人講些什麼呢?」源氏說:
「應對之事,視情形而定,到時自然想得出來。只要坦率親近,不故意冷落她即可。」
如此詳細地教導了許久。源氏極欲紫姬和三公主親善相處,卻又憂慮紫姬會看出三公主
的幼稚無知,面子上過不去,讓大家都掃興。紫姬已決意探訪三公主,並為此準備,心
裡暗忖:「在六條院內,那些夫人們無一可與我比肩。惟我幼年不幸,由源氏君領養之
事,有失體面罷了。」她恍恍地熔,自憐自愛,寫字消遣時,筆下古歌盡皆棄婦怨女之
詞。她自家也很詫異:「由此思之,我命定不幸了。」近日源氏見了三公主與明石女的
美貌,現在到了紫姬房中,覺得眼前的紫姬,也看不出有何獨特之處。這大約是天天在
一起看慣了的緣故吧!然而六條院中,畢竟還是她為群芳之主!這可真是奇跡。她氣質
高雅,渾身絕無假疵。相貌閉月羞花,姿態婦靜之極,加之種種熏香的作用,遂形成這
超凡脫俗無以復加的美麗了。她的美貌是與日俱增,同年共長的人,叫人永遠覺得清新,
而不會有厭膩之感。源氏甚為奇怪:何以如此之美呢?紫姬見源氏人內,忙將字紙藏於
硯台底下,卻被源氏尋到,細細玩來。其書法雖不高妙,卻不乏秀雅。上面有一詩:
「紅葉點點出綠樹,衰秋日漸怪我身。」源氏便在其旁添寫一詩作答:
「松柏終究不改色,緣何獲花落秋境?」紫姬心中的怨意,得機便會流露出來。但
她極力自制,不露聲色。源氏甚為歎服。難得今夜閒暇,他便拋卻顧忌,悄悄溜出去與
俄月夜幽會,他深知此事行之不得,但不管如何抑制,終是徒勞。
明石女御對義母紫姬的親呢信賴,勝過生母明石姬,紫姬也百般疼愛這個出落得十
分美麗的義女。紫姬和明石女御親切地敘談一會,便走出界門,與三公主相會去了。三
公主那一派天真的孩子氣,使她心下大感安慰,便以母親的口吻與她會談彼此的血緣關
系,又喚來乳母中納言,對她說道:「請恕我冒昧。論血統,我和三公主還是姑表姐妹
呢!可惜至今才有機會見面。你們可要常去看望我。」中納言道:「我家公主幼年喪母,
上皇新近又遁入空門,孤苦無依,也沒人憐愛。今夫人如此厚愛,真乃天降祥福。出家
的上皇亦有此願:希望夫人真誠相愛,多多關照這幼稚無知的公主。她自己也甚依戀夫
人。」紫姬說道:「上皇賜書以來,常思竭力效勞公主。只恨我才德疏淺,辜負厚望,
慚愧之至!」她再無顧念,像對小妹一般,就三公主喜好的話題,諸如欣賞圖畫,游戲
玩樂等與她閒聊,二人都如小孩般興致勃勃。三公主覺得誠如源氏所言,夫人亦稚氣尚
存,她那無邪心更依戀她了。此後,二人書信不斷,凡有趣的游戲,總是共同賞玩。曾
有人斷言,三公主進六條院後,源氏必將移情新人,拋卻舊人。誰料及三公主人居後,
紫姬所受寵愛,更甚先前。世人仍欲閒言碎語,卻因兩人相處和諧,而自然消失了。源
氏家聲譽也得以保全。
十月裡,紫夫人為源氏舉辦藥師佛供養以為壽慶。地點設在嗟峨野的佛堂裡。因事
前源氏特意勸她不可大事舖張,是故所有佈置全是私下準備的。然而也作得夠像樣的。
佛像,經盒和包經卷的竹費都精美得教人幾欲誤將這佛堂當作西天極樂世界了。所誦經
卷為《最勝王經》、《金剛般若經》和《壽命經》,規模浩大。這峻峨野的秋景甚美,
況且聞知佛堂也頗為精緻,因此滿朝公卿都來參與祈禱。一路上車馬絡繹不絕,紅葉照
眼。請大人全都致送了許多精美物品,佈施給誦經僧眾。
齋期到十月二十三日圓滿結束。於是大辦賀宴。紫夫人慮及六條院人口密集,余地
無多,故將壽筵設在她的私邱二條院中。她親自督理一應主要事務。諸夫人主動前來,
聽從紫夫人差遣。將傳女房間全都騰空,精心佈置了,用作殿上人,諸大夫等人的饗宴
之地。作為客堂的正殿照例裝飾得金碧輝煌。壽星的座位是設嵌螺鋼的精美椅子。主屋
西面設得一間儲藏室,內有十二個衣架,掛滿各類服裝及被褥等物,外罩紫色線綢。源
氏面前的兩張桌子,覆著中國經羅桌毯,色彩層次分明,艷美無比。裝插頭花的台,用
的是雕花沉香木的台足。插頭花中有犧於白銀枝上的黃金鳥,創意機巧。乃明石夫人的
傑作,明石女御以作壽禮。紫夫人的父親式部卿親王贈的四折屏風,擺放在壽翁座位後
面、照例繪的是四季山水,泉水與瀑布都繪得異常新穎別緻。北面靠壁擺了兩個櫃子,
內盛種種裝飾品。南廂設的皆是王公大臣的座位,左右大臣,式部卿親王及以下諸人,
並無或缺。舞台兩側張著大幕,以供樂人休息之用。東西兩邊設得屯食八十客,又有盛
犒賞品的四十個中國式禮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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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4-11-2004 07:0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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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宋時,樂隊來了,乃奏《萬歲樂人《皇席》等舞曲。薄暮時分,奏出高麗笛曲,
表演《落蹲》舞。這可是難得的舞樂。是故曲將終時,中納言夕霧和衛門督亦步入舞場,
一曲終了,又重展新姿片時,方隱入紅葉林中。那臨去的面影,讓觀者頗感意興未盡。
許多在座客人不由回憶起多年前舉辦紅葉賀時源氏公子與頭中將共舞《青海波》的情景。
兩人的容姿、威望與情性皆酷肖其父,年紀亦與其父當年相仿。這兩代父子,前後起袖
共舞,何其相似!於是各人歎服:兩代摯友,翩蹌榮貴,想必前輩蔭福也。主人源氏憶
及無限往事,也慨歎不已。天色將募,樂隊要退場了。紫夫人的家臣長官走到盛犒賞品
的中國櫃前,取出種種物品,—一犒賞樂人。眾樂人肩所得白綢,繞假山,綠湖堤,順
次退出,遠望一片銀白,真叫人疑為催馬樂中所歌的千齡鶴的羽衣。
樂隊既退,堂上始開管弦之會,亦是極富情趣。皇太子處負責備辦琴瑟之類。朱雀
院所傳的琴聲琵琶,冷泉帝所賜的箏,其音色都已聞慣。這些樂器很難合奏一次。每每
聞得,都勾起對先前宮中光景的回憶。源氏想:「已為尼僧的籐壺母后倘還在世而舉行
四十,我必當首先主辦。可惜她在世時,我竟未盡得一點心意。」每念及此,總覺悵憾。
冷泉帝每每念及母后之早逝,也倍感世象無常,人生乏味。他想對這位六條院主人,敬
之以父子之禮。但這些事怎好公開奉行?是以寢食難安。今年源氏四十大壽,他也想駕
赴六條院賀壽,但源氏深恐招致流言,屢屢諫駕,冷泉帝終不得一申其意耳。
過了十二月二十,秋好皇後歸省六條院。她欲在年終再為義父祝壽。她特請奈良七
大寺僧眾來誦經,佈施了四千緞;請得京都近四十寺的僧眾誦經,佈施四百匹綢絹。她
欲借機表達對源氏養育之思的至誠報答。又念及倘父親尚未謝世,必也要盡力致謝。故
她又兼懷代父母祝壽之意。然而源氏曾堅決辭謝了朝廷的祝壽,故秋好皇後不便舖排,
只得刪對許多既定計劃。源氏道:「我遍尋前例,凡四十而慶壽者,皆夭壽之人。故此
次切勿太過舖張,鬧得沸沸揚揚。倘我真有五十之分,到時再沸揚一番,與我祝壽吧!」
但秋好皇後仍效朝廷之儀,排場盛大。
壽宴在秋好皇後所居西南院中舉行。室中裝飾豪華輝煌,諸事與月前紫夫人祝壽時
大致相若。依正月初二宮中「大饗」之法賞賜官員。用女子衣裝賞賜諸親王;用一套白
色女用常服賞賜未任參議的四位官員。五位大夫、及普通殿上人,此外還各賜纏腰綢絹。
其中皇後為源氏特制了精美的裝束,內中玉帶與寶劍乃皇後的父親前皇太子之遺物。睹
物思人,又添感慨。儀式集中了絕世無雙之名物,實乃盛況空前。
冷泉帝既已決心為源氏祝壽,自不甘罷休。便囑托中納言夕霧出面操辦。此際恰逢
右大將因病辭職,冷泉帝為使壽宴錦上添花,逮然擺升夕霧為右大將。源氏聞報甚為欣
悅,但仍謙遜道:「如此速升,實乃萬分榮幸,惟為時過早。」夕霧將壽宴置於其繼母
花鼓裡所居東北院中。雖為家實但仍奉旨行事,是以極為隆重。各種饗宴,皆由宮中內
藏家與谷倉院負責籌辦。頭中將負責籌備屯食、遵御意,仿宮中式樣而作。參加壽筵的
有五位親王、左右大臣、二位大納言、三位中納言、五位參議,殿上另有眾多冷泉帝,
皇太子及朱雀院身側之人。冷泉帝降旨,由太政大臣采置源氏的座位及用品。太政大臣
亦奉旨參加慶典。源氏畢恭畢敬地就座受賀。太政大臣之位正對著正屋中源氏之位。此
位太政大臣容貌雋秀端莊,身材高大魁偉,風華正茂,好一副富貴之相!主人源氏則總
不改昔年翩翩公子之態。四壁屏風是淡紫色中國綠緞。上有皇上御筆墨畫,美不勝收。
墨色華彩逼人,較之美麗的彩色春秋風景畫,則別具情趣,頗有天淵之別。既為皇上御
筆,自然尤覺珍貴。盛裝飾物所用櫃子、弦樂器、管樂器等,皆出自宮中。
夕霧新罹右大將之職,威降勢盛遠盛昔日。故今日的儀式自是隆重非凡。冷泉帝所
賜四十匹御馬,早有左右馬家及六衛府官人依次牽來,列於庭前。其時天色將晚,樂人
照例表演《萬歲樂人《賀皇恩》等舞樂。但僅為走走形式。旋即舞罷,管弦之會便即開
幕。因太政大臣親身參與,眾人無不竭力獻技,合奏更為出色。琵琶依例是螢兵部卿親
王彈奏,其人所擅甚博,實屬罕見之才。源氏彈奏七弦琴,太政大臣彈奏和琴。源氏久
違太政大臣之和琴妙音,今日重聞,更覺優美之極,振人心弦。故他也大展身手,傾技
以施。兩人合奏之樂音,優美絕倫。彈畢,兩人共敘往事,又說到當今光景:親戚之誼
愈深,友愛之情更濃,凡事皆坦言商討。二人言語投機,心景愉恰,杯盛之間,逸興泉
湧,至醉後,忽徒生感傷,泣下不止。
源氏贈送太政大臣優良和琴一張,太政大臣所喜好的高麗笛一支,另有一只紫檀箱,
內裝多種中國書籍與日本草書假名書本。在人馬家官人所奏雄壯的高麗樂聲中,源氏令
拜受了御馬。右大將夕霧分發了犒賞六衛府官人的物品。因源氏一向尚簡,此次凡規模
盛大者皆予以刪除。但冷泉帝、皇太子、朱雀院、秋好是後請人,情誼甚厚,身分又高
貴,故這壽筵仍極為體面。推美中不足者,源氏膝下僅有夕霧一子,稍嫌寥落。但夕霧
之才華,聲威及人品皆罕有其匹,源氏心中也略感安慰。回思其生母葵夫人與秋好皇後
之母六條妃子曾積怨甚深,凡事計較,但兩人的後代如今均甚尊貴,可見世事莫測。是
日,呈奉源氏的服裝等物,皆由花散裡監製;犒賞及其他事務,則由三條院雲居雁夫人
籌辦。花散裡夫人尚不參予六條院中各種逢節盛會,甚至私家尋常樂事都只當與己無關,
聽聽罷了。故無論何種盛會,她總目認不夠資格扮演重要角色,但因她與右大將的母子
之緣,故而今之壽宴,也頗受重視。
冬去春來,新年伊始。明石女御產期臨近,放自朔日始,便誦經祈禱。舉辦過法事
的寺廟,不可勝數。源氏因曾見葵夫人難產而死,放心有余悸。紫夫人未曾生產,雖為
憾事,且落得如今寂寥清冷,但反言之,亦未嘗不為一大幸事。且明石女御年齡甚小,
能否平安生產,委實令人擔心。到了二月,明石女御氣色不佳,身體極為痛苦。眾人惶
恐不安,十分擔心。陰陽師道:「移居別處或為上策。」然若移出六條院去,距離遙遠,
照顧不便,又令人很不放心。最終,移居至明石夫人所居西北院廂房中。此處有兩大間
廂房,被走廊環繞。即刻於此處修築法壇,聘請眾多得道高僧前來,大聲唸經祈禱。其
母明石夫人想到此事安危與自己命運好否休戚相關,心中亦不勝焦灼。
那出家為尼的外祖母,如今年事已高。她能見到這身居女御的外孫女,恍若身在夢
境。便即前去親近她。明石夫人長年於宮中陪侍女御.並未將身世俱合於她。可這老尼
樂不可支,一到她身旁,便淌著淚,用微微發顫的聲音為她講述昔日舊事。女御初覺她
甚為奇怪,不覺生厭,只是盯了她看。繼而記起她原有一個外祖母,便權且聽她講。後
終與她親善了。老尼姑便將女御誕生時的情形及源氏滴居明石浦之事—一講給她聽,又
道:「主君將離明石浦返京時,我等皆歎惋傷懷,以為宿緣已盡,今生不得復見了。孰
知貴女降生,改變了我等命運。真乃洪福托天啊!」講到此處,眼淚已簌簌而下。明石
女御心想:「此等舊事實在令人感慨。若非外祖母告知,我恐永難知自己身世了。」不
禁也暖泣起來。繼而又想:「如此看來,似我這等身分之人,本不應居高位。全賴紫夫
人撫育,外人方未敢小視我。我素來以為自身高責非凡,平日於宮中趾高氣揚,盛氣凌
人,恐世人皆於背地裡咒罵我吧?」此時她方知自己身世。她生母身份卑微,她原已知
曉,但對自己身世,及如此偏遠的窮鄉山野,一向不知。許是太嬌慣,不諧世事之故吧?
老尼姑又告訴她:「外祖父明石道人如今已同仙人,過著閒逸絕塵的生活。她甚覺
可憐,思慮萬千,煩亂不堪。長吁短歎時,明石夫人進來了。此日舉辦法會,各處法僧
雲集,院內喧囂紛捷。女御身邊侍女不多,僅老尼姑侍於身側,神色喜悅頗為自得。明
石夫人見道z「哎呀!這成何體統?你理應躲於屏風之後。風大,常吹起簾子,外人從
糖隙裡一望便見。似醫師般守於身側,倘叫人看見,豈不笑話於你。」老尼姑神氣地侍
坐於旁,自許樣子並不難看。加之年事已高,耳聾重聽,見女兒與她說話,側頭問道:
「啊,何事?」老尼姑年齡實不甚高,不過六十五、六歲。穿著整潔素雅,氣節亦頗高。
不過此際淚水盈眶,眼皮浮腫,樣子略顯怪誕。明石夫人度其正為女御道前塵往事,心
中不免發慌,便道:「你在胡說什麼?竟將往事說得如此光怪陸離?竟若做夢一般。」
她含笑凝視女御,但見她清秀婦熟,嬌柔可愛。只是似有心事,比平日沉靜許多。明石
夫人從不將之當女兒看,而覺其為可敬貴人。她生怕老尼將辛酸往事向女御—一道出,
使她心情煩亂。她本想在女兒當了皇後後,方將往事敘說與她。如若此刻告之,縱然不
令她傷感沮喪,也會令她掃興之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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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4-11-2004 07:0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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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事完畢,眾憎皆退。明石夫人端過一盤水果,對女御道:「吃些水果吧/她想借
此替她排解憂悶。老尼姑呆望著女御,更覺她姿態優雅,容貌端莊,可愛無比,不自禁
掉下淚來。她微張著嘴。呆楞怪異,內心喜悅,卻眼角噙淚,一臉哭相。明石夫人覺其
樣甚為難看,便使眼示意,然老尼姑不以為意,吟詩曰:
「老尼偶然入仙室,喜淚難禁且莫怪。即或在古代,也不會怪罪我輩老人。」明石
女御乃硯套取紙,書道:
「老尼可否作向導,尋訪草庵至天涯。」明石夫人看罷,忍禁不住,泣聲吟道:
「辭別塵世居明石,亦念子孫望京華。此詩尚可排憂解愁。明石女御昔年泣別祖父
明行道人,離明石浦來京都諸情景,她現在已全然不知。心中甚覺遺憾。
三月初十後,明石女御平安分娩。此前,眾人認為此乃兇多吉少之大難,不勝擔憂。
怎卻分娩如此順利,況又生下一位皇子,委實歡欣之極。源氏懸心亦放。女御如今所居
臥室,隱於正屋之後,很接近其他房室。消息傳出,各處絡繹前來恭賀,排場盛大無比,
賀禮也很貴重。這在老尼姑眼裡勝是「天宮」!但這居處頗顯狹窄簡陋,禮品甚多,擁
擠不堪。於是準備移至東南院紫夫人曾住之屋。紫夫人聞喜也來相賀。但見女御淡妝素
衣,懷抱皇子,嚴然母親一樣,煞是可愛。沒有生育之驗也難睹生育之事,故紫夫人此
番見之,甚覺新奇可愛。初生兒嬌弱無比,故紫夫人朝夕照護,甚為仔細周到。親外婆
明石夫人見紫夫人極為喜愛皇子,便一切讓其作主,自己專傳湯沐之事。司理湯沐之宮
女典詩,自來助明石夫人。有關夫人身世詳情,內待亦略有所聞。倘若其品德稍有破綻,
女御定然有失顏面。但明石夫人雍容典雅,氣度非凡。典詩不覺對之極為謙恭。此番祝
賀極盛,與往昔無二,無須贅述。
產後六日,明石女御由西北院移居東南院。七日夜,冷泉帝也賀儀胡賜。朱雀院出
家已久,未能躬身探視,乃命頭並,取出皇室諸種珍寶賜贈女御,稿賞衣物均由秋好皇
後安排,其禮隆厚勝於朝廷。次者請親王、大臣,均按皇家規格辦事,力求完美。一向
簡約的源氏也為此事大辦賀儀,盛況空前。其精心設計之雅緻意趣,頗為後世所師。
平素源氏極寵這皇子。這日源氏抱著小皇子,遠道:「夕霧從不攜子見我,我當了
爺爺,尚未見過孫子。這下可好,有此可愛外孫逗弄。」他疼愛這小皇子,理所當然。
小皇子似春筍一般長勢甚快。乳母暫不用新人,惟從原有侍女中擇優任用。明石夫人性
活高雅,為人謙遜大方,從不小視他人,人皆稱之。紫夫人與明石夫人曾有小隙,而今
托小星子之福,兩人不再相輕,變得親呢起來。紫夫人性喜小孩,乃親為小皇子製作
「天兒」並朝夕照護,極為細緻,頗見其愛子之心。那老尼姑甚念此小外曾孫,奈何
每次只能匆匆相見,故每次別後念之甚苦,幾乎要其性命。
明石道人雖不問世事,然聞知女御誕生小皇子之喜訊,極為興奮,謂諸弟子:「今
我可潛心修道,往生淨土廠於是準備入山,將住宅改為寺院,周圍田地器物皆捐作寺產。
此播磨國有一郡,內有深山,罕無人跡。數年前,明石道人便選中此山,購之以備晚年
隱居之用。只因塵世未絕,一直閒置。如今喜得外孫,塵世之間,無甚牽掛,便欲遁跡
深山,勤心事佛。近年來因無甚事由,久未入京與老尼姑面晤,令偶通三言兩語,相互
問訊。然今將永離紅塵,故修長信一封,送與明石夫人,聊以述懷:「近年來,我與你
同居一世,然我自覺已非此世中人。且我素悉漢族經典,不熟假名書信,讀之頗為費神,
必將怠慢,實無神益。故無殊事,不與你等通問。今悉:外孫女已入宮為太子妃,且已
得一小皇子。聞之頗為欣慰。此事自有緣由,待我告你:『我本為山野粗民,拙陋不足
以復戀塵世極樂。然六根多年未淨,每誦經念佛之際必先為祈禱,次析自己往生極樂之
事。你誕生之年的二月中,我曾夜夢我右手托須彌山,日月升自山之左右,萬道霞光,
普照世間。我則隱身山陰,不受日月光輝。爾後,我將此山浮於海面,並駕一小舟逐波
西去。』夢後暗自冥思:不曾想我這卑微之身將有發跡之兆。然如何能蒙此大幸呢?恰
於此時逢你誕生。我查經閱典,確信夢之先兆說。因而不顧家世低賤,蟬精竭慮教養你。
又念能力不足,此夢難圓,便辭京都,歸返故裡。自任播磨國守之後,立誓不復入京,
於此了結余生。但因夢想不死,曾對佛像竊許數樁祈願。今夙願已了,你亦洪福齊天。
將來外孫女做國母、宏願圓滿之機,你定要赴諸寺還願。我深信此夢,今此願既了,則
我往生極樂世界時,亦必身列九品中的上品上生而今我只待菩薩來接。其間,我將於
『水草幽趣多』之深山中勤心禮佛,直至老去。正可謂:
曙光微露天欲曉,方得今情驗舊夢。」又註明月日,外附數言:「你等不必悉我壽
終之日,披麻戴孝,一應免之。你只須自視為神佛化身,為我多積功德即可。享福之日,
莫忘後世之事!若能了往生淨土之願,則於彼岸必能重聚。」又將於住吉大寺所陳願文
裝入一沉香大木箱,封好隨函送來。
致老尼姑之信並無他事。但說:「我定於此月十四日離庵人山,將此老朽之身施於
能狼。但望你長命於世,以遂夙願。你我當在彼岸再會罷!」老尼姑看罷信,便向使僧
探問詳情。僧人答曰。「師父寫信後三日,便隱於深山罕無人跡處。貧俗等雖欲相送,
擔剛至山麓,即被遣回。只一增二童相隨。師父往日棄家學道,我多謂之極悲。豈知此
次更甚!師父近來禮佛之余,或彈琴,或奏琵琶。此次臨行,奏此二樂器佛前辭別,並
將之捐與佛堂。其他請器,多捐贈寺院。余者分贈平素親近弟子六十余人,算作遺贈。
剩者皆運至京都,以派尊處使用。師父棄我而去,隱遁深山雲霧間,誓無反顧。雁過陳
跡,頗叫人傷感。」此增乃明石道人自京都帶回,自幼護養成人,今已為老法師。此次
明石道人歸隱世外,他不勝淒涼。即便是釋迎牟尼佛諸弟子中聖者,雖信怫涅後常住隱
靈騖山,但當「薪盡火滅」o之際,仍不勝沉痛。故老尼姑聞知,如生離死別般悲傷不
已。
此時明石夫人陪女御住於東南院。老尼姑遣人告之明石浦來信之事。明石夫人如今
地位顯赫,非有要事,難與老尼姑互通問訊。今聞亦悲,極為憂慮,即私來北院。一進
室內,便見老尼姑神情萎頹淒涼。忙走近燈前,捧閱來信,淚流不止。此事於他人,推
小事而已。然明石夫人,思戀父女情深,今慈父永別,不勝悲傷。她含淚閱畢父親信中
所說夢事,暗喜自己前程在望。她想:「照此來說,那年父親一意孤行,強將我嫁與身
份不相稱之人,乃憑據此夢,遠懷高舉之態啊!」此時她才悟得父親當年苦心。老尼姑
疑慮頗久,方對她道:「我托你洪福,能坐享富貴。門庭生輝,實幸運之至。然我之悲
狀,亦數倍於常人。我雖非出身名門,但捨棄京都舊居而流浪荒浦,已覺苦比常人。我
與汝父幸逢此世,卻異地而居,夫婦相隔。但我並不在意,惟願他日同生極樂,再續來
世之緣。孰料蟄居多年,你重歸往日背棄之京都。眼見你等榮華富貴,甚為欣慰。然念
鄉之情,時襲心頭。今生與汝父就此永訣,真乃憾事。汝父未出家時,性本殊於常人,
常看破紅塵!但我與之青梅竹馬,情深意篤,難分彼此。何以相君甚近,今卻忽成永
別?」她動情傾訴,悲拗欲絕。明石夫人也甚傷心,哭道:「我本微不足道之身,蒙上
天賜我渲赫,資比他人。可今生與父永別,實乃我余生之恨!我近來所為,莫不以親心
為念。今老父隱遁山林,一旦天年殆盡,我這苦心豈不無處可表?」是夜母女共道哀情,
直至破曉。明石夫人道:「六條院君今日老見我不在東南院,定然怪我不檢點。我本無
所顧慮,然怕傷及女御顏面,故行動不敢自專。」便急於曉前回去。老尼姑忽道:『叫、
皇子近況如何?我甚想他呢。」說著又自垂淚。夫人答:「不久你終會見到。女御很是
親近你,常談及你呢!主君也時常提及作,他曾說:『恕我不祥。若換得朝代,小皇子
做皇太子時,老尼姑尚長生於世才好。』恐他竊有籌措吧!」老尼姑聽畢含淚笑道:
「哎喲,如此說來,我命還真大幸!」明石夫人遂攜道人文件箱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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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4-11-2004 07:0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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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子多次催促明石女御回宮。紫夫人道:「他本寵你,今且平添一喜,叫他如何
不念你?」便暗中為小皇子母子入宮打點。明石女御鑒於回宮後難以乞假省親,頗想在
家多呆些時日。她年紀尚小,此番生產又頗費周折,故姿容消瘦,不勝單薄。明石夫人
等甚憂之,便道:「在家多調理幾日,待康復後再入宮吧!」源氏道:「如此模樣,皇
太子見了定會更可憐她吧廠紫夫人一行各自歸去。傍晚人少時,明石夫人至女御房中,
告之文件箱之事。又道:「我本算計在你做皇後之前,將木箱代為藏管,暫勿讓你知曉。
可滄海桑田,人生無常,天命難料。倘若在你心願未遂之際,我便天命消盡。按我身份
地位,必不能與你訣別。故我終覺此法不妥。倒不如趁我尚活人世之時將這瑣事告之於
你。此信文字晦澀,難以閱讀,但也一並給你。祈願文你可置於近便櫃中,便時務必一
讀。其中所許之願,將來務必酬還。此事切不可洩於遠人。你前程業已無慮,故我擬遁
世為尼。近來此心更甚,以致諸事無心。紫夫人之恩惠,你要銘記。她對你關愛周至,
願她福壽齊天,大幸於我。你本該由我撫育,然因出身卑微,只得處處謙抑,將你讓之
於她。先前我總輕她僅世間平常義母而已,卻不曾料到她竟如此誠心待你。這下我亦可
放心。」明石女御含淚聽其講了許久,態度恭敬在禮。明石道人之信,詞句呆板深奧,
陸奧紙約五六負厚實。紙甚陳舊,顏色發黃,但熏香甚濃。明石文御讀時感動甚深,淚
水沾濕長垂的額發,模樣可愛無比。
源氏此時恰在三公主處。他頓開界門,走入明石女御房中。明石夫人不及將文件箱
藏妥,便稍拉帷屏以掩之,自己也躲於帷屏後。源氏問:「小皇子醒否?我一刻不見,
便念之甚切。」明石女御默怨。明石夫人於屏後答曰:「小皇子為紫夫人抱去。」源氏
道:「這成何話!小皇於朝夕被她抱於懷中,片刻不離手。為何讓她獨占小皇子?她該
來此探視才對。」明石夫人答道:「哎呀,這話實在無情!即便是皇女,由她撫育亦無
不放心之處,何況皇子。固然嬌貴之極,但在那邊有甚不放心呢?雖是戲言,也不可如
此冷酷苛刻呀!」源氏笑道:「那麼,由你們作主,我就一切不管吧!你們大家都排擠
我,對我說話神氣十足,好生可笑。而令你倒躲於屏後責怪於我!」道畢,拉開帷屏,
但見明石夫人身靠中柱,姿容甚佳,頗叫人心動。那大木箱,尚未藏妥,突現眼前,甚
是顯眼。源氏問道:「此乃何箱?是情人所寄吧?」明石夫人道:「咳,委實討厭!自
己變了個風流少年,就如此拿人取笑。」隨即嘴角露笑,卻掩不住滿腹心事。源氏甚覺
迷惑,欲解其意。明石夫人無奈道:「家父所寄,裡面所裝乃父親私下祈禱時所誦經卷
及未了之願。他吩咐倘有機會,可與你看。然今不逢時,故免其觀。」一語勾起源氏對
明石道人那可憐模樣的回憶,便道:「道人修行之功,想必不淺。他甚長壽,數年潛心
修佛,驅除不少孽障。位尊識博之人,世間不少,然習染紅塵濁慮,甚為深固,故雖明
達慧賢,甚為有限,豈可與此道人之高潔相較?其佛道頗深,且為人機智風趣。不作俗
俗之超脫塵世狀,然內心明靜恬淡,直彼淨土。如今心無羈絆,更可全心事佛往生極樂。
倘若我能任性自如,定會前往探之。」明石夫人道:「據傳他已通往禽獸不入的深山古
地,無跡可尋。」源氏道:「然則此為其遺言乎?有無其他音訊?師姑老太想必極為悲
傷吧!須知夫妻之情,比之父女之誼,更為深厚呵。」不覺淚水浪洶。隨即又道:「我
年深漸知人情,念及道人風骨,便覺思慕切切。況師姑太太與之結髮情深,如此生離實
乃死別,當如何傷心啊!」
明石姬覺時機已到,暗忖:「老將彼夢告之於他,或能感其懷。」便答:「父書筆
跡古怪,如目梵文。然其中頗有可看之處,尊請下視。昔年我辭家赴京,竊以為能絕塵
緣。未料相思之情,仍時時襲上心頭,至今日盛!」言畢,嚶嚶啜泣,煞是楚楚撩人。
源氏接過信一看,道:『油信現之,道人身體極為清爽,尚無衰相呢!無論筆跡或其他,
足見其修養殊異,惟處世之道,心尚不足。世人皆言:『此人先祖曾彈智踢足,效命朝
廷。奈何行事外誤,落得子孫窘迫,人了不盛。』然今就女子來看,業已顯貴無比,決
非後繼無人。蓋道人數年勤修佛道之善報吧廣他含淚覽信,看到記夢之處,暗忖:「人
皆怪明石道人行為乖僻,狂妄自尊。我亦覺其當年托我一事,實偶然唐突之極。直至後
來小皇子誕生,方知彼此宿緣甚深。然我不信難料之將來。如今看過信,方知其強嫁女
兒於我,全憑此夢。蓋我昔年蒙冤滴戍,沉淪天涯,也為這小女公子之故。卻不知道人
心中有何祈願?」他甚想一覽願文,便在心中虔誠膜拜,捧讀願文。又對女御道:「除
卻這個,我也有東西示你,且有話告你。」乘便又道:「如今你已知悉此事前後,但你
切不可自此輕視紫夫人之深恩。骨肉之愛,本是天理;然毫無血親之人顧愛,即或一句
善言,也極為珍貴。況你生母日日勤待你時,她對你之親愛照撫依舊周到備至,實乃心
善仁慈之人。關於繼母,自古有言:「繼母養兒表面親。」此話看似聖明,實則不然。
即便有養母懷惡繼子,但若繼子不較其惡,孝若生母,則養母自會感動悔悟,真心自羞,
自念虐待繼子,不合天理,便會心生悔改。除卻累世冤家,即便兩相有隙,若~人誠心
以待,對方自會悔悟;此例極多。木然,若為些許小事而強橫苛刻,百般挑剔;絕無親
善之色,拒人如惡煞,這便冤仇相繼,難以和釋。我閱歷尚淺,然察人心各異,性情氣
度,各有所長,皆有可取之處。但倘要找一終身伴侶,鄭重起來,則極為艱難。真正淑
女,誰有紫夫人。其善良寬容毫不糊塗,足可信賴。」他如此美言紫夫人,足見其他諸
夫人在其心中位置。他又低聲告明石夫人道:「你頗懂事理,願你與紫夫人和睦同心,
共護這女御」。明石夫人道:「此事不必多說。紫夫人品性,令我欣羨不已。若紫夫人
輕我身賤,則女御也不會如此親我。如今紫夫人對我極為器重,教我喜極又慚。我本卑
賤之軀,早該自絕。如今尚在世間叫女御失顏,實屬不該。全靠紫夫人極為庇護,毫不
責難……」源氏說;『他於你之關懷,倒算不上深切備至。因她不能躬身常侍女御,頗
不放心,故將此事與你司理。你並不以母親身分獨斷專行,因此請事順利,叫我心無絲
慮,無限欣慰。皇帝身側若有生性乖張,不曉情理之人,則頗讓人為難。幸喜你我身邊
並無此等人物!」明石夫人歎道:「我素來謙恭有利,實乃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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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4-11-2004 07:0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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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氏回紫夫人房中後,明石夫人乃竊議:「他對紫夫人寵愛至深,此夫人品貌,確
是無可挑剔,勝人幾籌。承此濃寵,理所應當,真叫人傾羨。他對三公主,似乎也不輕
視,然寵其日子不多,實在難為了她。她與紫夫人一脈相承,且比紫夫人尊貴,想必更
加悲苦。」回想自己,確洪福不淺,好生慶幸。她想:「三公主如此高貴,尚難如意稱
心;況我卑微之人!今生已無所恨,推念及那遁跡深山的老父,不勝淒涼。」其母師姑
老太,惟信道人信中所言「善因信果福地有」之語,常念後世之事,寂然度日。
且說夕霧大將對三公主暗生私情,如今三公主嫁至六條院,近水樓台,他竟難以靜
心度日。便巧設機會,借以到三公主居處侍候。其間不免窺見或聞知三公主情狀。原來
三公主年紀雖小,卻抓高自傲,且一表威儀。其養尊處優,堪稱世之典範,卻無世人所
崇之優雅氣度。身邊女待,多為妙齡美女,惟喜繁華生活與風流情趣。三公主有眾多女
傳服侍,其香閨真可謂一片樂土。其中雖有性情沉靜之人,已知之悲喜,且終日雜此真
心歡樂,無憂無慮之群中,又受旁人默化,亦作歡顏之態。尤請女童,朝夕沉溺於無聊
游戲,源氏盡收眼底,頗感嫌惡。但其本性,對世事絕不偏執,便以為她們既生性喜好
媒戲,亦不深究,更不加以斥責。誰對三公主行為舉止,傾心教導,故三公主頗有長進。
夕霧見此想道:「世間淑女,實乃少之又少!惟紫夫人,無論人品性情抑或才貌儀態,
數年來,未有人看出一絲缺陷。其性本沉靜,心地慈善,且從不下視他人,又永保自尊,
氣度愈加令人尊愛。」那回所窺紫夫人面影,明晰浮躍心頭,難以忘懷。他回思自己夫
人雲居雁,雖覺情愛甚深,然此人畢竟缺乏那種顯貴雅麗之趣。雖亦溫婉馴善,怎奈夕
霧已見恨不驚,無甚意趣。但覺六條院裡諸女子,身段容貌各有所長。撩人春懷,傾戀
之心難以自抑。這位三公主,照其身分,當受父親寵幸,然其父在外人面前竟無所表示。
夕霧雖懷此念,卻不敢作非分之想,惟覺三公主深值憐愛,指望有緣幸她。
且言柏木衛門督常在朱雀院邪內出人,與朱雀院甚為親近,故知他甚愛三公主。朱
雀院為三公主擇婿時,柏木也曾求婚,然朱雀院朱作表示。後三公主終嫁與源氏。相木
失望之極,至今不能釋懷。他曾求三公主小侍女替他撮合,如今就從這侍女處探詢三公
主音訊,聊以自慰。實乃望梅止渴。世人傳言:三公主被紫夫人威勢所壓。便對三公主
乳母之女兒,即他自己乳母的甥女小侍從怨道:「公主太委屈!當初要是嫁我,斷不致
受此閒氣。可恨我高攀不上……」他朝夕慰想:「世事變化難料。六條院主人早有了斷
塵緣之心,倘若如此,則三公主非我莫屬。
時值三月,天氣明朗宜人。一日,螢兵部卿親王與柏木衛門督來六條院問候。源氏
出來接見,相與閒聊。源氏道:「此處極為冷清,這幾日更是孤寂,毫無新奇之事。公
私皆閒,日子如何打發?」又道:「上大將來過,此刻不知所之。唉,寂寞難耐,不如
觀之射箭,倒可悅心。現有少年游伴在此,他是否已回?」左右答道:『大將在東北院,
與人激鞠o呢?」源氏雲:「湖鞠雖動作粗暴,然醒目提神,倒也好玩。叫他過來,如
何?」遂命人去0七夕霧立刻過來,諸多公子哥兒相隨。源氏問:「球帶來否?相隨者
為何人?」夕霧—一應答,並問:「可否叫他們過來?」源氏應許。
正殿之東,乃明石女御居所。今女御已帶新生小皇子回宮,院子甚空。夕霧等便於
湖稍遠處找定湖鞠場。太政大臣家諸公子,如頭並、兵衛佐、大夫等,或年長,或年幼,
個個皆為激鞠好手。日暮將至,頭並道:『斗目無風,正是賦鞠好日子!」他不堪忍耐,
也前去參與湖鞠。源氏見此,道:「你們瞧!連頭棄官也耐不住寂寞。此處幾個武官,
皆為青年,如何不去參加?如我這般老者,惟有袖手旁觀,真乃憾事。然賦鞠游戲,實
乃粗暴有過。」夕霧和柏木聽得此話,都下去參加。諸公子沐於夕陽,花陰下往來奔走,
煞是好看!
激鞠此種游戲原本是不甚文雅而近於粗暴,但也因地點、人物而殊。這六條院素來
景勝,今嘉木蒼蒼,春雲暖暖,櫻花處處鬥艷,柳梢略帶鵝黃。即使此游戲粗不足道,
請人也各況才能,互不相讓。柏木衛門督率然參與,竟無人能勝他。此人姿容清麗秀美,
性情甚為矜重,雖奔走競逐,風度亦甚雅緻。諸人爭球,齊奔階前櫻花陰下,沉於競賽,
竟顧不及觀賞櫻花。源氏與螢兵部卿親王皆到欄杆角上觀之。諸人各顯神技,花樣頗多。
諸近官貴人也無暇顧及儀容,官帽徽斜。夕霧大將猛想起自己官高,覺今日此舉,實停
常例。放眼望去,只見其年輕俊美更勝於常人。他身著白面紅裡常利服,裙據略微過大,
稍有掀起,卻無輕浮之相。櫻花飄落如雪,撒於其俊秀之軀,頗顯落拓豪放。他仰凝櫻
花,折些枯枝,坐於台階中央稍歇。棺木衛門督跟去,道:「落花凋零如此,好生淒憐!
惟願春風莫亂吹,需『迴避櫻花枝才好』。」同時暗窺三公主。三公主居室向來關不甚
嚴。簾子底下,時露侍女們各色襟袖,簾內人影購娜,煞是誘人。室內帷屏等物,雜置
於室內,內外似是無阻,氣息相通。恰巧此時,一可愛的中國產小貓被大貓所追,從簾
底逃出來。侍女們驚得手足無措,騷亂四走,衣履之音,直人耳根。蓋小貓尚未馴化,
故脖系長繩,豈料繩子被絆住,纏得甚緊。因為想逃,小貓力掙繩子,簾子一端便被高
高掀起,卻無人理會。柱旁眾侍女一時慌神。只見帷屏邊更深處,站定一貴婦人裝束之
女。此處與柏木所坐之外,毫無遮擋,故可瞧得清楚。只見她身穿紅面紫衣,層層疊疊,
濃淡相宜,恰似彩紙所訂冊子側面。外罩白面紅裡常禮服。一激青絲,光艷照人,自然
下垂,直抵衣裙。青絲末端曾精心修剪,甚是悅目,略長身子七八寸。此婦身材纖細,
衣裙甚長,配以側面垂發之姿,美不可言,煞為逗人心懷。無奈暮色昏幽,看得不甚清
晰,頗為遺憾!此刻眾公子正癡迷於激鞠,無視落櫻滿身。諸侍女瞧得發呆,竟未察覺
外間有人窺視。那小貓大聲哀嚎。婦人回眸顧盼,頓顯其美貌少婦之雅麗風韻,勾人心
魂。夕霧見此情形,坐立不安。欲去將簾子放下,又覺未免輕率。只得作咳嗽聲,提醒
婦人。那婦人便退進裡屋。此時小貓業已擺脫,繩松帝垂。念及方才未能盡興之憾,夕
霧不覺心下歎息。再說那棺木,刻骨相思此刻正化作滿腔愁情。他想:「此人為誰?獨
這女子貴婦人裝束,殊異造女。想必為三公主無疑。」這面影便長駐其心。雖地裝作無
事一般,然夕霧知他已窺嬌容,不免替三公主歎惜。柏木無奈,乃呼抱小貓,籍以自慰。
但覺三公主在香,盡染貓身。小貓叫聲,好生嬌嫩,柏木聽來好似三公主,頓覺貓甚可
憐。唉,真是個癡情郎!
源氏瞧向這邊,道:「諸位大人坐於外邊,實有怠慢。請到裡邊來。」便走進東面
朝南屋裡。眾人隨之,螢兵部卿親王也換座同諸位敘話。次級殿上人,皆圓陣坐地簷前。
款待尋常,推椿餅、梨子、桔柑等,混合裝於各種盒裡。
眾人便笑談取食。下酒菜撰,惟有魚乾。柏木衛門督精神不振,動輒凝櫻沉思。夕
霧暗度相木心事。料他正沉迷於方纔所窺三公主艷容中。他想:「三公主不顧女兒家身
份,妄自輕動,未免有失嚴謹。而紫夫人終究不俗,她斷不會有此狂妄之舉。照此來看,
世人皆寵三公主,而家父獨勉強為之,確有道理。」又想:「如小孩般天真無慮,不多
問內外事務,本極可愛,然也叫人不足信之。」可見其甚輕三公主。至於柏木參議,色
迷心智,未覺三公主有何缺陷。他窮以自慰:此次有幸窺知三公主擁雅風韻,定是前世
宿願之徵兆。私下情不自禁,傾戀之情日重。
談及舊事,源氏對柏水道:「你家大政大臣少時,凡事總欲與我一爭高低。除卻激
鞠一事,我無不勝他。此種未技本無須家傳,然你家確有此優良傳統!你如此好本領,
我尚首睹呢!」棺木微笑作答:「我家家風,似皆虛無浮躁,如此傳襲,將來子孫,想
必無甚大器。」源氏道:「哪裡!無論何事,但凡超群卓爾者,終有傳世之值,如激鞠
技藝也可載入家傳,後人知之,必興趣盎然」。他語甚調侃,頗有優越之態。柏木想:
「嫁此美男,必衷心侍候。我平庸之輩,安能奪得三公主之心戶便自感卑慚,不敢再起
高攀之心。他幽恨滿腹,由六條院而去。
夕霧與柏木共車,一路相與敘談。夕霧對柏木道:「近來內外無事,不如到六條院
來散心解悶。家父曾言:『最好趁春花尚在之際,揀個暇余來玩。』月內某日,你可攜
小弓來此賞春。」便與柏木相約。柏木一心想著三公主,便對夕霧道:「聞知著父長宿
紫夫人處,可見這位夫人受寵之至!卻不知三公主感想如何?她素受朱雀院殊寵,如今
屈居獨處,好生可憐?」他直言無忌。夕霧答道:「切不可妄說,哪有此事!紫夫人乃
自小教養者,故親切有殊,他人豈可與之相較?至於三公主,父親亦同等現之呢?」柏
木:「罷了,罷了。尊口免開吧?詳情我皆知曉。朱雀院對其寵愛之心難以言表,如今
卻委屈至此,叫人好生迷惑。」便吟詩道:
「群芳競姿芬獨惜,何故櫻花不喜犧?駕乃春鳥,卻不喜櫻花,豈不怪哉!」他自
語。夕霧暗忖:「這廝狂妄亂語,可知心懷叵測。」便答詩道:
「深山古樹巢中烏,緣何不依好櫻花。」你這妄思臆想,怎可信口胡言!」兩人都
覺話不投機,便聊它事。不久相別回家。
柏木衛門督至今仍孤宿父親邸宅之東廂。雖早有婚娶之念,然心念高遠,故仍為獨
身,閒來總覺孤苦。然他甚為自負,常忖以自己地位才貌,何患心願難遂。但自那晚偶
見麗人之後,氣色極為沉鬱,相思甚苦。他總想借機再見那人,即便惟見面影也可。照
其身份,須尋個小事由,如念佛齋戒避邪等,便可自由出入,無誰注目。那時自有機會
巧近芳蹤。忽念及那人養於深閨,我怎能向其傾訴刻骨相思?他心中煩惱至極,便照例
寫信托那小侍女:「前日賴春風相引,有幸瞻仰芳園,竊窺簾底。但未知公主如何斥我?
小生自此晚,即患心病,真可謂『不知線底事,想望到如今也。」又贈詩曰:
「遙望櫻花牽人魂,卻歎不能拆嬌身。夕陽花色無限好,昨朝戀慕復今朝。」小侍
從毫不知情,以為不過尋常情書。便趁三公主身邊侍女稀少之際,呈上此信,道:「這
廝可謂厭惡之至,至今尚有信來!只是不忍坐而視其無極相思之苦。這如何是好?我也
不知怎樣辦才好。」頗覺可笑。
三公主心不在焉道:「你又惹人厭了!」便展觀其信。至引用古歌之處,記起上句
乃「依稀看不真」,便憶起那日小貓意外掀帝之事,紅暈頓時泛起。記得源氏每有機會
便訓她:「你年紀尚小,切不可粗心被夕霧大將窺見。」故而她料:「若那日窺我者為
夕霧大將,一旦被源氏主君知曉,不知如何受責!」此刻得知為柏木窺見,她倒毫不往
心裡去。惟懼源氏威嚴,實乃幼稚!小侍從見她今日元甚情緒,頗覺掃興。亦不再強索
回信,便暗替她回信一封:「前日私闖入園,實屬荒唐,當受責怪。來信寄『一面匆匆
見』之詩,不知所言何事?非有他意否?」語言流暢筆跡優美,並附詩雲:
「此身寄跡青峰上,豈可染指此山櫻。何須苦苦徒戀慕,不必多言復委求。不必枉
費心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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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11-2004 11:0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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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新菜續
雖覺小侍從的回信言之有理,但其言語冷酷,令人難以接受。柏木想企:「她如此
敷衍搪塞,我怎能罷休!我當避開侍女傳言,與公主面談。哪怕得她片言只語,也聊可
自慰。」於是他對一向所敬愛之源氏,也生了厭惡之感。
是年三月底,六條院內舉行賽射之會,參與者甚眾。相木心緒敗壞消沉,本不欲前
往,但念及到意中人居所去賞花,亦可自慰,是以方來出席。禁中賽射,原定於二月內
舉行,後來延期。三月又是薄雲皇後忌月,不宜舉行,故皆引為憾事。眾人獲悉六條院
有此盛會,便照例齊來參與。左大將髯黑與右大將夕霧,乃源氏子婿,自然皆到。其他
如中將、少將等,也皆前來參賽。比賽原定為小弓,但內中頗有幾步弓能手,便單喚他
們出來比賽步弓。殿上人中也有長於此道的,便分列兩側,參與賽射。暮色漸起,風送
夕雲,景緻闌娜。因乃春盡之日,眾人皆有「可憐今日春光盡,久立花陰不忍歸」之感。
因此傳杯送酒,盡皆酣醉方休。
有人道:「諸位夫人送與這豐厚獎品,盛情美意誠可感謝!只是單教百步穿柳葉的
能手獨自享受,豈不煞風景了?但凡有此技者,不分高下,皆應參與。」於是大將及以
下請人皆步入庭中。棺木衛門督神色異常,惟目沉思。夕霧大將略知其心事,見之亦憂
心忡忡,深恐他做出異常之舉。眾親戚之中,推此兩人情誼特別深厚,素來相知相助。
故柏水略有失意,或心有所憂,夕霧便誠心同情。棺木自己也覺奇怪,何以每見源氏,
必然心存棋意,不敢抬眼視之。他想:「我豈敢作不良之想!凡可能招人指責之事,雖
其微小,亦不敢任性而為,況荒唐若此!」他極為苦悶懊恨,卻又想:「我總會捉了那
貓的。雖無法與它傾心相談,卻可聊慰我孤枕之苦。」遂潛心籌劃了偷貓。不想此事也
難辦到。
於是柏木便會訪問其妹弘徽殿女御,想同她閒聊解悶。這女御心甚謹慎,不肯與之
面晤。柏木暗忖:「我乃其嫡親兄長,她尚且避嫌。以此觀之,則三公主那般輕率露面,
卻也奇怪。」他雖已顧及於此,但因情癡心迷,卻木厭其輕薄。
辭得女御,枯水又去謁訪皇太子。他以為皇太子乃三公主嫡親兄長,姿容必然肖似,
便用心察之。皇太子容顏雖不甚光艷,但因身份尊貴,氣質終究不俗,甚為雅麗俊美。
宮中之貓生得不少小貓,分與各處宮室,皇太子也得到一只。柏木見此貓踱來踱去,很
是可愛,便記起,公主那貓。遂對皇太子道:「三公主處有只小貓,模樣之漂亮,前所
未見,極為可愛呢!」皇太子性極愛貓,便向他仔細探問那貓之情狀。柏木答道:「那
貓產於中國,相貌殊異,雖同為貓,這貓卻性情溫良,特別親暱人,怪可愛的!」一番
贊美之辭,果引得皇太子動了心。
皇太子記著相木之言,後來便央桐壺女御向三公主討要,三公主即刻送了那小貓
來。皇太子身邊侍女看了,都贊美小貓漂亮。柏木前日從皇太子神色中已察知他必向三
公主索取,幾日後便再次造訪。柏木自幼便深受朱雀院寵憐,常侍候其側。朱雀院出家
後,他便盡心服侍這位皇太子。此次借口教琴,逢著機會,便問道:「此地貓真多呵!
不知哪只是我在六條院見到的?」他游目四顧,竟認出了那只中國貓。他極愛此貓,禁
不住去撫摸它。皇太子道:「此貓確是可愛。恐因尚未養馴之故吧,見了生人便躲。這
樣的好貓,我這兒本也有不少的。」柏木答道:「凡為貓,多不能辨生熟之人。然聰敏
者卻冽外。」後來便請求:「既是此處好貓甚多,不若借此貓與我吧?」他自覺這要求
頗為唐突,心下略有歉意。
柏木討得了貓,夜則與之同寢,破曉則起而照料,朝夕馴養,雖萬般辛苦,也在所
不惜。時日一久,這貓終被他馴服了。不時跑來牽其衣裙,或與他戲要。柏木對它愈發
疼愛。某夜他心緒愁煩不堪,橫臥於窗前席上。這貓便走過來,向他「咪咪」直叫,聲
音甚惹人愛憐。柏木伸手撫摸道:「這廝來催我眠了。」臉上生出笑意,遂即興吟道:
「慰藉相思逗靈貓,如見伊人偎身旁。緣何叫聲惹我情,莫是知音解煩惱?莫非此
貓與我有宿世之緣麼?」他凝望貓臉對它說話,那貓叫得更是親暱了。柏水便將它攬人
懷中,悵然耽入沉思。傳女們見此光景,皆感詫異:「這新貓,少爺怎生如此疼愛!他
本不喜這類東西的。」皇太子討貓,他只管不還,一直留於身邊,作個談話的伴兒。
左大將播黑的夫人玉望,對於太政大臣家請公子,即其異母兄弟柏木等,稍顯疏遠,
卻獨獨親近右大將夕霧,與當初住於六條院時一樣。這玉置極具才氣,且又慈愛可親。
她每與夕霧見面,總誠懇款待,了無疏遠之態。夕霧也覺異母妹淑景捨女御態度過於冷
淡,不易接近,反不如玉望和藹可親。故夕霧與玉髦保持一種既非手足、亦非戀人的特
殊愛情,甚為親近。而髯黑大將今已與前妻式部卿親王之女完全斷絕關係,便對王髦寵
愛倍至。只是玉髦只生了兩個兒子,家中無女,很是孤寂。便欲接前妻之女真水柱來,
自己撫育。然真木柱之外祖父式部卿親王拒不應允,他想:「我要自己撫養外孫女成人,
不致賠笑於人。」他也常對人如此說起。這親王威望甚高。冷泉帝也極尊敬這位舅父,
從不拒絕其奏請,以為非如此便委屈了他。這親王素來趨時,其排場僅次於源氏和太政
大臣。家中賓客往來,威重一時,髯黑大將他日當為朝堂棟樑,今乃候補於側,真木柱
有這樣兩位上輩,其聲名極高貴。於是無論遠近,欲與之結緣之人頗多。式部卿親王尚
在斟酌。他想:若柏木前來求婚,倒可答應他。然而,或因覺得真木柱終不如小貓吧,
柏木黨絕不曾念及此緣,此真憾事也!真木柱因見生母為人瘋癲怪僻,迎異常人。幾乎
要脫離塵世,心甚痛惜;反之對繼母玉置之氣質,則傾慕已極,極想依附於她。真木柱
實亦趨時之人。
卻說那螢兵部卿親王自悼亡至今,猶自鰥居。他曾求愛於玉望與三公主,均未遂願,
便覺得失了體面,徒惹譏嘲。然而不甘我獨終身,便發心向真木柱求婚。式部卿親王道:
「如此倒也行,女子之福,首在人宮,其次是嫁與親王。分之俗人,自以為嫁女兒與權
勢臣民,乃為大幸,則鄙俗之見耳!」當即便應了螢兵部卿親王。親王輕易得之,反覺
索然寡味。然虛及對方這隆盛聲望,不便反悔,便與真木柱定了親。式部卿親王極為看
重這孫女婿。蓋因這親王諸文均無如意婚姻,自己輾轉受氣,至今尚且後怕,而外孫女
婚事,又不能袖手旁觀之故吧!他道:「其母乃瘋人,且年盛一年,其父又不愛之,放
任自流。這孩子好不可憐呵!」因而盡心照料諸事,即使外孫女洞房飾置,也都躬身策
劃,真苦煞了他。豈料螢兵部卿親王懷念故妻,銘心不息瞬時。他推欲續弦者相貌肖似
前妻。這真木柱姿容也甚可佳,然並不肖似其故妻。於是心有不快。以與真木柱同居乃
苦惱之事。式都卿親王大失所望,憂慮忡忡母親雖神經病頗為厲害,但偶有清醒之時,
也慨怨世事惟艱,前路灰暗,內心不勝抑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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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11-2004 11:0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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髯黑大將聞曉此事,道:「果不出所料!須知這螢兵部卿親王生性浮浪啊2」他原
本就不贊同,如今更是快然不悅。玉髦尚侍聞知其所親近者遇人不淑,也甚懊喪。她想:
「倘當初我嫁了此人,受其浮薄,不知源氏主君與太政大臣會作何想廠此際回想往事,
便覺煞是可笑可歎。又想:「當年我本就不願嫁與他,他來信卻是情深意切,極盡纏綿。
後來我嫁了髯黑,他或許要怨我『不識風情』。每思及此,總甚感羞恥。如今他成了我
的女婿,最令我擔憂的便是他會將我之前清說與了我的前房女兒。」玉章對真木柱頗多
關。乙,她裝作不曉他們夫妻之間情狀,常叫真木柱的兩個兄弟向這一對新人問好,是
故螢兵部卿親王也憐憫真木柱,不忍將她離棄。但是式部卿親王的夫人,素好曉叨,她
對這個新外孫女婿極不滿意,時常咒罵。她憤慨地說道:「嫁與親王,不得似人宮那般
享盡富貴榮華,則其丈夫本當極盡摯愛憐措之意,與之親密無間,方可聊以慰情啊!」
螢兵部卿親王聞知此話想:「她如此罵我,豈不多怪?想我愛妻在世時,我也常常作些
風流之事,卻並未聞得如此嚴厲的申斥。」極為不滿,便越發追念故妻,整日悶困家中,
抑鬱不已。說來容易,不覺兩年過去,他漸漸習慣了這種生活,與新夫人仍保持一種若
即若離,恍地膜俄的關係。
春花秋月,光陰茬再,冷泉帝已在位一十八年了。近年來他心裡常想,口上常說:
「我無親生皇子可繼位,時感寂寥。況萬事無常,人生如夢,我很想卸卻皇位,自在地
與親愛之人共度日月,做做私心所欲之事。」於是,他以新近的一場重病為由,突然辭
了位。世人頗感惋惜,說道:「主上龍華正盛,怎就讓位了?」但皇太子業已長大成人
遂即了帝位。朝政並無多大變更。
太政大臣上表辭了官,賦閒在家。他對人道:「世事無常,至尊皇帝尚且要讓位,
更何況我這衰頹之身呢?」髯黑大將任了右大臣,掌執天下政令。承香殿女御未及兒子
繼嗣帝位,先已流逝。現在追封為太后,終如渺影空香,於事無補。明石女御所生大皇
子,現立為皇太子。本是意料中之事,兌為現實,自是喜慶盈盈,令人心騁目眩。夕霧
右大將升任大納言,順次晉爵,又兼任了左大將。夕霧與望黑的交情便更見親睦了。源
氏卻為冷泉帝無親生皇子繼位,頗有不滿。雖新皇太子原為源氏血統。且冷泉帝在位時
亦未被揭發那件秘密罪行,但天命注定其子孫不能世襲帝位,終是令人沮喪。但此事只
能憋於胸中,並不敢語於外人。幸好明石文御生得龍子甚眾,新帝對其恩寵有加。源氏
皇族血統的人世代為皇後,世人均引為憾事。冷泉院的秋好皇後並未生皇子,卻被源氏
強立為皇後。她思及源氏隆思,感激之心使日漸強烈。
冷泉院當了上皇之後,果償其夙願,飄逸無羈,隨意行動。退位之後,他心情愉悅,
倍感幸福。新帝即位後,常牽念其妹三公主。世人也都尊敬三公主。但她的威勢終不能
與紫夫人匹敵,紫夫人與源氏的恩愛,日漸隆盛。兩人心無隔閡,情融意和。但紫夫人
卻對源氏道:「我已厭倦了這種煩雜生活,只求閑靜恬適,一心修道。活到此般年齡,
世間愁樂繁衰,均已歷經。請你體諒我心,容我出家。」她常如此懇求。源氏總是答道:
「你這想法甚無道理,也甚無情了。我自己早有出家之意,卻不忍遺你獨羈凡塵,寂寥
無依。且倘我出家,你的生活必將改變,則我如何放心得下?故延擱至今而未實現。且
待我遂了此願,你再作打算吧!」屢次勸阻她。明石女御孝敬紫夫人,清同生母。明石
夫人也暗裡照顧女御,態度謙謹,這便令她生活幸福而穩固。女御的外祖母老尼姑也不
勝欣喜,不時地喜淚盈眶,結果竟將雙眼擦得通紅。這正是幸福長壽的一個好兆。
且說原氏想向住吉明神替明石道人還願,且也須去還女御所許之願。他啟開那只道
人所送箱子,只見願文中許下不少大願,如:每年春秋演奏神樂;祈禱子孫世代昌盛。
而如此大規模的大願,除卻源氏威勢,是還不了的,可見明石道人早已預料了。這些願
文筆致精細暢達,才華流溢,措辭謹嚴,句句誠摯深情,真可感天地泣神佛。源氏對明
石道人雖棄絕塵世,遁跡修道,卻能如此周到地考慮事情,深感惋歎,而又覺不合其身
份。猜想必是個古代聖僧,因積世宿緣,暫且投股凡世。他細細思量,愈發以為這明石
道人,不可小覷了。
此次赴住吉還願,源氏謊稱自己欲朝拜,絲毫不提為明石道人還願之意。以前淪落
須磨。明石諸浦時所許之願早已還清。遇赦還都之後,又得長生在世,享盡人間榮華富
貴,更不可忘記神佛佑保之恩。所以偕紫夫人同去,這消息一時轟動世人。源氏不願驚
擾臣民,凡事力求從簡,惟因身居准太上天皇之位,規模之恢宏盛大,自然免不了。大
臣中除左右二大臣外,全部參與了此次朝拜。從衛府次官中所選舞人,一律等高身材,
無不相貌俊秀。選人之人,引以為榮;落選之人,引以為恥。有幾個落選人竟悲傷不已,
暗自淌下幾行淚來。樂人則自石清水等臨時祭所用人中選出特別傑出者,組成一班,又
添二人,皆為近衛門府中聲名鼎沸的能手。神樂方面,也擇用了許多人員組成,更顯威
赫儀嚴。更有朝中諸殿,如新皇帝、皇太子、冷泉院等,無不遣人來為源氏效勞。不勝
枚數的高貴顯赫,其馬鞍、馬副、近待、隨從均裝飾得富麗絢爛,美賽當世。
明石女御與紫夫人同乘一車。明石夫人乘了第二輛車,老尼姑也偷偷跟了去。女御
之乳母知曉內情,也乘於此車中。供情女眷的侍女所用車子:紫夫人五輛、明石女御五
輛、明石夫人三輛。皆飾得富麗堂皇,鐐人眼亂,不必細表。源氏道:「諸位欲去,先
替師姑老太太刻意修飾一番,使其臉光潔光潔,然後邀之同去吧!」明石夫人不願老尼
同行,曾勸道:「此次拜佛,排場甚為隆盛,老尼姑裹於其中,甚是觸目不雅。小皇子
即帝位之時,倘若她尚在人世,再邀其參加不遲。」然老尼姑一則規所剩光陰無幾,二
則想開其眼界,執意要去。明石夫人只得答允。這老尼姑,蓋前世宿緣善果,比及天意
享受福祿榮壽之人,幸福有加,好不讓人嫉羨。
「廟宇牆上葛,……亦已變顏色」,此時正值秋後十月中旬,松原下樹木早有紅葉,
可知此處非「惟聞風吹聲,始知秋已及」之所。高麗樂與唐樂,雖氣勢隆盛,卻不及熟
聞之東遊樂來得親切。風浪聲、樂聲交相諧奏;笛聲高亢悅耳,競於松濤聲,異於他處
所聞,使人心放搖蕩暢快。東遊樂《求子》曲奏起,王侯貴族中年少者,皆把官袍卸於
肩下,走下庭去,隨舞起來。拍子適宜,無市井嘈雜之音,惟覺悠閒稱心。這風景音節,
甚為協調。舞人衣上所印藍色,竹節花紋,混淆於綠色松葉。眾人冠上所飾頭花,與秋
花相映襯,難分彼此。五彩七色相雜,繽紛燦爛眩目。曲子奏完,這些王孫公子少爺,
舞興未盡,遂卸下樸素黑袍,露出暗紅色或淺藍色襯袍襟袖和深紅色衣袂,又舞起來。
恰在此刻,天降微雨,周圍景物略顯潤色,著紅衣舞者,舞姿翩翩,仿若滿地紅葉,令
人忘記這是松原。其頭插雪白獲花枝枝,舞姿啊娜多姿,極為優美賞心。舞畢隱去。
源氏記起當年流放舊事,那滴居時之慘狀,明晰在目,卻無人可與共話之。遂惦念
那今已致仕的太政大臣。感慨之余,吟詩一首,直送至後面老尼姑車中。詩道:
「昔時舊事何人晚,共詢蒼松訪寺廟?」這詩寫在便條上。老尼姑看罷無限傷悲。
念今日如此排場,思當年明石浦上淚別源氏公子之情景,及女御誕生時光景,她頓覺自
己萬幸,心下感激之情,無以復加!但一想起遁跡深山、至今了無音訊的明石道人來,
又甚為牽掛,更是傷悲不已。然今日只合言吉祥之語,故答詩道:
「老尼今始信不疑,貴人亦出住吉地。」答詩宜及時,因此惟直書所感罷了。忽又
吟道:
「住吉神驗分欣看,忽憶落魄昔無依。」諸人縱情歌舞,直至破曉。中旬尾的下弦
月清光輝映,海面白無涯際。霜華甚重,眺望一切景物,皆成銀光世界。但覺松原寒氣
透骨,平添冷幽、岑寂之美。
紫夫人素來籠閉幽宮,四時佳節,游實佳興相伴,業已生厭。然而出門游玩,甚是
稀少。況此次離京遠遊,於她尚屬首次。教興致盎然,喜不自勝。便即興吟道;
「夜半繁霜覆江松,疑是神賜木綿文。」她想起了小野望朝臣詠「比良山上木綿白,
足證神心已受容。」之詩時的雪晨景象,覺今晚嚴霜恰是神明容受源氏主君供養之證驗,
便倍加慶幸不虛此行了。明石女御也吟詩道:
「僧官持執楊桐葉,盡染霜技成木綿。」紫夫人的侍女中務君也吟道:
「本綿猶遜霜枝白,神驗得證慰誠心。」此行吟詠繁多,然可觀者幾無,免去贅述。
蓋如許時節之詠詩,即便擅於此技之男子,亦難有傑作。除卻「千歲松」之類文句,別
無新詞,多不過陳言罷了。
夜色漸退,霜華愈重。神樂奏得雜亂無章,蓋因奏者飲酒過度。眾人皆不知已滿臉
醉紅,只顧念戀美景,雖然庭燎已熄,她們依然揮舞楊桐枝,高唱:』千春千春,萬歲
萬歲……」為源氏祝福。源氏香火濃盛,豈有疑問?喜事源源輩出,永無止時。眾皆望
「千宵並作一宵長」,豈料轉瞬已是破曉。諸青年如回波般爭先退去,好不痛惜。一長
隊車輛,排列松原上。女眷衣裙,露於晚風所揚簾腳外,恰似綠樹底下春花炫麗開放。
各車輛侍從,身著符合身份之各色袍子,手捧精緻盤碟,分清車中主人用膳。下層人員
告凝目觀賞,傾羨不已。老尼姑所受素食,盛於一嫩沉香木盤子裡,上面覆蓋青寶藍色
絲絹。觀者相與竊議:「這女人如此榮耀無極,真是前世積德!」來時所帶供養品多得
塞途。然而,歸時輕松不少,眾皆一路逍遙游玩。此等瑣事,無須盡述。老尼姑與明石
夫人念及遁跡荒山野寺的明石道人,惟覺此事極為遺憾。卻又慮及:若這和尚也赴此盛
會,定不適宜。世人皆以老尼姑為范,謂當今之世,應志存高遠。老尼之福,世告推崇,
盛稱不已,戰世間便多一典故:凡稱道幸福者,必言「明石老尼」。太政大臣家小姐近
江君,今已致仕,每打雙六,必高呼「明石老尼,明石老尼」!借以求勝。
且說遁入空門的朱雀院,勤心修佛,朝廷政務絲毫不予理會。惟於春秋二季上行幸
省親之際尚聊及陳年故事。然關於三公主,他至今仍極惦念,放心不下。他讓源氏為其
正式庇護者,而叫今上私下關愛這皇妹。於是朝廷晉封三公主為二品,封戶極多,三公
主的威勢遂愈加顯赫。紫夫人見近年來,三公主威勢日盛,常暗自思忖:「我僅憑源氏
主君獨寵,才榮貴人前。然我身單,將來年華垂暮,這寵幸定會衰減。不如此時,出家
為尼,尚可保住今生榮貴顏面。」然而又怕源氏以為她賭氣,故將此念悶在心中。源氏
見今上也關愛三公主,覺不可輕慢了她,此後便多在三公主處留宿,三公主因而與紫夫
人平分秋色了。紫夫人雖以為此乃理所應當,然暗中未免有些慌亂,覺果如其所料。她
面上依如往昔,又將明石女御所生長女即皇太子長妹,領養身邊,悉心照撫。有這女孩
作伴,聊慰獨眠孤寂。明石女御所生子女,她無不疼愛。花散裡夫人極為艷羨紫夫人有
眾多子孫,遂也將夕霧與籐典詩所生之女迎在身邊養育。這女孩之聰明靈秀,超乎其齡,
甚是可愛,故源氏也極寵她。源氏子女甚少,可第三代昌盛,各處孫兒極多。如今便借
撫育孫兒聊以慰寂。鏡黑右大臣常來拜望,親近比首。其夫人玉望,今已少婦,蓋因她
這義父不再如往日貪色,故每有機會,便來六條院問候,與紫夫人彼此極為親暱。惟有
三公主,年已二十,尚天真如幼。源氏今已將明石女御托今上照拂,自己則勤心關照三
公主,疼愛如幼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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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11-2004 11:0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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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院寄函三公主:「近來所悟甚切,覺世緣似已將盡,思之極為淒然。我於紅塵
俗事,早已絕緣。惟望與你再謀一面,否則,我將飲恨九泉。無須舖排,微行來此即
可。」源氏聞之,對三公主道:「理當如此,即便上皇不言,你也該失去拜見。如今煩
他期待,實在失利於他。」三公主遂計慮前去探訪朱雀院。然無故唐突前去,有失體統。
源氏思慮拜謁憑借。忽記起次年朱雀院五十大壽,正可備些新菜前去祝壽。遂策劃各種
憎裝及素齋食品,紅塵外之人,諸事與俗殊,須特別設計,慎重考慮。朱雀院在紅塵之
時,對音樂頗有興致。故舞樂之人,不可馬虎,皆用技術傑出者,惠黑右大臣有兩子,
夕霧有雲居雁所生三子及黃傳所生一子,共六人。另有幾個七歲孩童,皆充作殿上童。
所有適當親王家子孫,及其它人家兒童,皆被擇錄。凡殿上童子,皆容顏俊秀。所選舞
姿種類不勝計數。此乃舖排盛會,因此人選之人皆勤心演練。凡精於此道的專門樂師及
精技者,無不忙於教練,絕無餘閒。
三公主自由學彈七弦琴,可她幼時便辭家入六條院,朱雀院不知其技如今如何,極
為惦記。他對左右道:「公主歸寧時,我欲聽之彈琴呢!她在那邊,琴技定然精進不少
了。」此話傳入宮中,皇上聞之道:「的確,她必已彈得極好。她獻技於父皇時,我亦
想去聽呢!」此話復傳入源氏耳中,他道:「近年來,教她彈琴不息,其技確已精進不
少。但尚未學得可值欣賞之精妙手法。倘若一無準備前去參見上是,日上皇命其彈奏,
絕不可推時,她想必窘迫吧!」他真替三公主憂慮。從此,便精心教練。
他先教其調殊之曲二三首,再教其極富趣韻之大曲。凡四季變調之手法。適應氣候
寒暖之調弦法等各種重要之技,莫不細授。三公主初始頗覺艱難,後漸體會,終彈得稱
心應手。晝間,眾人出人頻頻,要反覆自如教授「山」「按」之法,極不適宜,於是改
在夜間,以便能勤心一意領悟其中精要。這期間,他藝假於紫夫人,朝夕在此授琴。明
石女御與紫夫人,皆不曾學琴於源氏。明石女御聞知其父此間正奏未聞之名曲,頗欲前
來聞賞。皇上素來不太願准假於女御,此次得允暫為歸寧,頗費了些周折,她便專回六
院聽琴。明石女御已產下兩皇子,今又有五月身孕。她便以有孕不宜參與祭把為憑借而
歸寧。十一月過去,皇上便催其回宮。女御十分艷羨三公主能日夜聽賞名曲,心下怨怪
其父:「為何不教我彈琴呢?」源氏奏琴,最講究情境,特愛冬夜之月,遂於明月朗照
積雪之清輝中彈奏適時之琴曲。又從侍女中擇凡通此技之人,令其各盡其長,偕與合奏。
此時已近歲暮,紫夫人甚為繁忙,種種事務,皆須她躬身調度。她常道:「春至,我得
挑個閑靜之夜,聽三公主彈琴才是。」不久年關翻過。
朱雀院五十壽辰,恰遇是上慶祝大典。皇上慶典,規模隆盛無比,源氏不願並比皇
上,便推遲壽慶日,定於二月中旬。樂人、舞人口日前來演練,J!!流不息,甚是繁
忙。源氏對三公主道:「紫夫人極欲聽賞你的琴聲,我打算選個日子,讓你與此處彈箏
奏琵之女眷偕同演奏,開個女音樂盛會。我以為,今世音樂名手,皆不及六條院諸女眷
之修養精深呢!我的音樂雖不成家,然自小熱愛此道,常願能知曉天下事。故凡世間名
樂師及高貴之家承繼名手祖傳之人,我皆已請教。然能讓我裡表皆服之人,尚未有之。
如今少年,比及我輩,多浮躁不實。況七弦琴這樂器,據說至今已無人學習。能學得如
你程度者,實在稀有。」三公主見源氏這般美譽,她私下好生高興,一臉稚笑。她今年
已二十有二,然仍稚氣未褪。其身材瘦小且弱,但姿容有韻。源氏無處不在教導她:
「你多年不謀父面,這次參見,須要謹慎,忽讓他見你仍似小孩,使其失望。」眾傳女
相與告道:「是呵!倘無大人這般精心管教,她那孩子性情便愈發顯露於世人呢!」
正月二十日前後,天晴日暖風和,庭前梅花漸開,其余春花皆已含苞,周圍春雲迷
離蔽日。源氏道:「一出正月,須要籌備祝壽,諸位皆不得空閒了。屆時舉行琴箏合奏,
外人若誤為試演,恐多麻煩,還是在此地悄然舉行吧!」遂邀請明石女御、紫夫人、明
石夫人諸人皆來三公主正殿裡。眾傳女皆欲聽琴,無不願隨主人前往。緣因人員甚眾,
終憲只選親近三公主且人品、年齡皆優者同去。紫光人所帶四個貼身女童,皆容顏可佳,
身著紅外衣,白面紅裡汗巾,淡紫色錦織襯衣,外綴凸花勁頸,紅色練綢單衫,言行舉
止皆甚文雅。明石女御屋裡,新年裡佈置得富麗堂皇。眾侍女競相鬥艷,裝扮得艷麗多
姿,甚迷人眼。女童身著青衣,暗紅汗衫,外綴中國線綢裙,又間夾婊棠色中國統羅討
衫,眾女童皆無二樣。明石夫人之女童裝飾稍遜,著紅面紫裡襯袍者二人,著白面紅襯
袍者二人,外衣皆為青磁色,襯衣或深紫或為淡紫,皆用研光花綢,極為俏艷。三公主
聞知集於此者眾,於是悉。已將諸女童裝扮得格外出眾:著深青色外衣,白面綠裡汗衫
與淡紫襯衫。這服飾雖不甚華麗珍貴,然整體氣派,極為堂皇高雅。
廂房中紙隔扇盡換作帷屏遮隔。中置源氏生君之座。今日為琴箏伴奏之簽笛,命男
童吹奏。鏡黑石大臣家三公子吹笠,夕霧家大公子吹橫笛,皆坐於長廊。室內舖墊茵褥,
置諸種弦樂器。家中秘藏弦琴,本置於藏青麗袋,此刻皆已取出。明石大入彈琵琶,紫
夫人奏和琴,明石女御鼓箏。此皆大琴,三公主不慣,源氏知其心境,便調好她慣用的
七弦琴,交與其彈。他想:「箏之弦不易松弛,惟因同別器合奏時,琴柱易易位,故定
要預先張緊。女子腕力不足,不宜張弦,叫夕霧為其張之可也。這班吹笛人等皆為孩童,
怕難合拍吧廠遂笑著遣人去請夕霧。諸婦怕羞,不禁心裡收緊。除卻明石夫人外,皆為
源氏弟子,所以他也甚為不安,願此次演奏成功,能取悅夕霧。他想:「『女御已慣與
它器合奏,不足為慮。惟紫夫人之和琴,弦線雖少,然彈無定規,女子奏此樂器,常會
驚煌無措,合奏之際,它器俱諧,此和琴能否走調呢?」他暗替紫夫人憂慮。
夕霧覺今日之行,肅比御前宏篇試演,神色異常不安。他身著鮮艷常禮服,內外衣
裳告熏了重香,衣袖極香。走至三公主正殿前時,天色正暗,傍晚清幽爽人。梅花潔白
無假,好似尚戀去歲殘雪,疏影橫斜,紛雜競放。輕風徐來,梅香與帝內沁人衣香和成
一氣,恰是「梅花香逐東風去,誘導黃駕早日來。」氯氟佳氣,瀰漫宮殿四處。源氏將
箏的一瑞拉出簾外,對夕霧道:「原諒我的冒昧,替我將箏弦調整一下吧!叫他人不便,
故只得勞駕你了。」夕霧甚是謙虛,接過琴來,甚為謹慎從容。他把基調調至一調後,
為表謙虛,並不試彈。源氏道:「弦線既已調好,不妨試奏一曲,不然無趣。」夕霧佯
答:「拙兒技能尚淺,豈敢弄嘈雜之音,褻該如此音樂盛會。」源氏笑答:「言之有理,
但倘若外間因此傳聞你逃出女樂演奏,豈不增人怎麼笑柄?至關名譽啊!」夕霧遂重整
弦線,試彈一曲,曲甚優美,然後將箏奉還。源氏幾孫子,無不值宿裝扮,觀之可愛。
其吹笛伴弦,尚屬首次,雖未脫稚氣,卻也悅耳曠神,可知後生可畏矣。
弦皆調好,合奏開始。各琴皆有所長,其中明石夫人之琵琶特別悅耳暢情,手法高
妙,音色如練,極富趣韻。夕霧傾聽紫夫人和琴,覺爪音親切,反撥音也極為鮮悅。其
技之精,規模之繁盛,比之專家宏篇大手法,並不遜色。夕霧絕不曾料和琴尚有如此深
妙彈法,驚歎不已。此乃紫夫人數年朝夕勤習之果。此刻源氏不再替她不安,反為之自
豪。明石女御所彈之箏,當在它器止息間悄然透出音調,聞之,也妙不可言。三公主彈
七弦琴,雖尚欠熟練,然因勤練之故,與它器尚能諧奏。夕霧聽罷,覺三公主七弦琴技
已精進不少,不禁依拍和起歌來。源氏也頻頻拍著扇子與他唱和。其嗓音美妙比昔,且
稍微宏遠,平增一種恢宏氣勢,頗感威嚴。夕霧嗓子之妙並不亞於源氏。夜漸沉沉,光
線昏暗。今夜月尚未至,各處燈籠燃起,明暗恰到好處。源氏忍不住偷窺三公主,只覺
她比之於人,更顯玲現嬌美。其貴秀勝於艷麗,若二月中旬新柳,略舒鵝黃,且柔弱不
勝鳥飛。她身著白面紅裡常禮服,頭髮自左右向前掛,如青柳絲,恰是榮貴公主模樣。
明石女御姿容比之三公主更多艷麗,然優雅無二。其雍容氣度如夏日籐花,兀自艷放於
群芳零落後。她因有孕在身已久,奏畢頗覺倦怠,遂將箏推置邊上,依靠矮幾,用手支
撐。其矮小纖弱,而矮幾則大小如常規,所以她必高抬手臂,如此則又極木舒適。見此,
源氏便欲替她特制一合身茶几,足見其關愛之心了。她身著紅面紫裡外衣,秀髮長垂,
極為清整。燈光映襯,風姿絕妙無及。紫夫人著淡紫外衣,深色禮服與淡胭脂色無襟服,
頭上青絲濃密柔順,披於肩前,恰好相稱其身,觀之風韻十足。若用花比,可謂櫻花,
然比櫻花優美有加,這姿容的確殊異。明石夫人置身如許貴婦人中,似要遜色,實則不
是。其言行舉止,優雅有致,叫人見之則自覺寒顏。其姿容風貌閒雅,不失切娜,妙木
可喻。她身著柳綠色織錦無襟服,彷彿淡綠衣服,外系輕羅圍裙,以示謙遜但眾人於
她絕無嫌棄之意。她卻斜坐於一青色高麗錦鑲邊茵褥上,一手扶琵琶,一手持撥子,其
姿態神情優雅無比,恰是「此時無聲勝有聲」,如五月初之橘枝,花實並香。諸位夫人
坐於簾內,貌甚文雅。夕霧自簾外聽得動靜,並窺見人影膜俄,禁不住心跳加速。他猜
測紫夫人年齡既長,定比那日清晨所窺更具風韻,不禁色慾騷亂。又想:「三公主若與
我宿緣更深,我早將其納為己用了。唉,可惜我當時怯懦,朱雀院曾屢屢面示於我,且
背後常道我之好,真是悔不當初!」他雖悔恨,卻並不願隨意戲要三公主,這番感歎,
不過情種偶思罷了。他對三公主其實並不癡心,惟覺紫夫人於她是遠不可及,故多年來
一直思慕於她。他想:「至少應讓其知我好意才是。」卻又計無所出,不勝傷悲鬱悶。
可他決無非禮之思,態度一直謹小慎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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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11-2004 11:0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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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漸深,寒風透骨,十九夜月始自雲間露臉。源氏對夕霧道:「月俄春夜,直叫人
無奈啊!老秋夜奏今宵之樂,與蟲鳴相呼,樂聲必然更妙,情景必多意趣。」夕霧答道:
「秋月清輝朗照萬物,琴笛之音亦格外清澄。然秋月過明實如人為,則令人分心於諸種
秋花秋草,清霜白露,不能凝神聽樂,豈非太美中不足了!春夜源俄淡月,浸染滿天雲
霞,襯映簽管合奏,音必清艷無極!『女感陽氣春思男』,女子愛春天,蓋是也。因此
若求音樂之妙韻十足,莫如演奏於春日黃昏。」源氏道:「非也!非也!欲較春秋之優
劣,何其難呵!自古至今,此事尚無可定論。末世人心浮躁,豈可唐突作結!惟樂之曲
調,素以春之呂調為先,秋之律調次之,不無道理。」稍後又道:「推一事甚為迷惑:
如今音樂名家,常演奏御前,然優秀之人漸稀。自命為老前輩之名手,終究本領多大呢?
若讓其參與這等業餘琴女中演奏,恐怕並不格外傑出吧?這六條院內,無論學問或者未
披,一學即會者不少,你道怪否?御前一流高手,較之如許婦人,孰妙孰拙呢?」夕霧
道:「兒雖欲擺談此事,推因修養不足,豈敢信口胡言?大概是世人未曾聽過古樂,皆
謂柏木衛門督之和琴與螢兵部卿親王之琵琶為當世峰額。其技固然高妙之極,然今宵之
樂,比之更為精妙,足使名家聽之驚歎。或許因預先以為今宵不過小演而輕視,因此驚
歎,亦難料。然如此絕妙音樂,兒之劣喉,實不配伴唱。若論和琴,推前太政大臣能即
景奏妙調,隨意稱心,自由傳情。通常演奏多半平淡,推然今宵所聞,絕妙不可言喻呵
廣夕霧極為美譽紫夫人。源低道:「這不足自豪,惟你美言罷了!」他心中自豪,透出
臉來,續道:「誠然,我的徒弟,皆不俗呢!唯明石夫人之琵琶,乃其家學。但自到此
處後,這樂器之音色似優於昔。昔年我遭橫禍滴戍遠浦,初聽其琵琶,便覺甚為優美。
而今又高妙比昔。」他強要將明石夫人琵琶之績歸功於己,侍女諸人竊笑,相與以肘示
意。
源氏又道:「凡學問,只要用心研習,即可深悟。無論何種才學,皆無止境。能永
不自足,銳意拓進,確非易事。精博之人,於今世實乃九牛一毛。凡學技之人,能得某
種學問一端之精髓,便已不錯。但七弦琴之技,機理奧妙無及,切勿輕率就習。昔時精
通古法者,彈起琴來,足可使天地為之悲,鬼神為之泣。諸種音調,不無妙用:或能化
悲為善;或能轉貧賤為富貴,而喜獲榮責。世間可信之例不少。在我國,此琴傳人以前,
曾有深曉樂理者,長年客游異邦,潛心學習。調其是命,也未學成。實因此琴能使日移
月搖,使七月雨雪飛霜,使晴空霹靂,撼動天宇,古世確有其例。琴這物,因為玄妙至
極,故少有人能全般精通。大概由於末世,人心淺薄,能精其妙法之一端者,亦極少。
但或有他故:蓋緣此琴自古難使天地感動,故學得似通非精者,往往生境坎坷不堪,於
是便有人厭此樂器,流言『彈琴者遭殃』。世人願順,多棄之不學,故今人幾乎無人精
於此道。唉,好不痛惜!若論能作調音之標準者,除卻琴外無它!這漸衰之世,凡宏志
於此,而棄妻子,遠求中國,高麗等異域者,皆被視為狂徒。然無意如此,而只欲精其
一端者,亦未為不可!只是要得一調之精妙,尚非易事,況調子極多,深妙之曲無數。
故我昔年勤修琴學之際,曾廣集本國與外來之樂譜,竭智研習。後來無師可從,仍癡迷
不捨。但終是不及古人。況將來我又無傳之子孫,想來好不叫人悵憾。」夕霧聞之,頗
覺惋惜愧疚。源氏又道:「明石女御所生諸皇子,唯二皇子頗富音樂天賦,若我長在世
間,必將以我之所能傾囊相授。」二是子之外祖母明石夫人聞得,頗感光彩,欣喜而下
淚。
明石女御將箏讓與紫夫人,自己靠席而想。紫夫人便將和琴交與原氏,重新合奏,
情意比之初次,更為大方隨意。所奏催馬樂《葛城》,音色富麗悅耳。源氏再三吟唱,
其聲婉悠美妙,極是好聽。時明月漸離,梅香愈盛,其景緻情韻,何等動人!先前明石
女御彈箏時,爪音雅麗傳神,兼有其母之古風,「由」音也彈得極為清澄纖妙。今紫夫
人彈箏,手法通異,舉措從容,其音婉如百靈傳情,以一種特有的魔力弓隊心蕩神馳。
「臨」音也彈得趣比女御。從呂調轉到律調後,諸樂器皆隨之變調,律調合奏極為艷麗
嫵媚,三公主彈七弦琴,五個調子手法各異。其中第五、六兩弦最為難撥,卻也奏得極
巧妙。其琴技已脫盡稚氣,極為擁熟,能隨心所欲地表現春秋萬物。她於源氏所傳精神
支配法,毫無偏失,頗得源氏稱讚。源氏又覺教導有方,頗為自豪。幾位小公子在廊下
專心演習笛技,奏得極有意趣。源氏憐惜他們,道:「你們想睡了吧?今宵之音樂會,
原想稍奏片刻便罷。但因諸樂器各擅其美,一旦奏起,便不能作罷。我又耳背,難辨孰
之高下,以致延至深夜,實甚抱歉。」便賜酒一杯與吹簽小公子,即玉望之長子,又自
身上脫件衣服賞他。紫夫人也賞了吹笛的小公子即夕霧之長子一織錦童衫和一裙子。然
這並非正式賞賜,惟點綴而已。三公主賜一杯酒與夕霧,又贈自己所穿女裝一套。源氏
笑道:「不可!不可!論理當先孝敬老師啊!我好氣惱呵!」便有一支橫笛自三公主座
旁的帷屏背後送出,敬呈源氏主君。源氏笑著接了。這是一支高麗笛,貌極精美。源氏
即刻試吹。此刻眾人正欲退出。夕霧聞笛聲止步,自兒子手中取笛相和,笛音美妙,曲
調感人。源氏見諸人技藝非凡,皆已承其師傳,深為得意。
夕霧讓兒子們乘著他的車一同返家。途中,月光明淨,紫夫人的優美箏聲尚索耳畔,
心中甚為戀慕。其夫人雲居雁雖曾向已故外祖母學琴,但因後來移居舅父家裡而未能學
得精通。婚後因在丈夫面前有所顧慮,便不再撥弦弄音。只是凡事都極盡周謹溫存,後
又連產二子,忙於養育,更無暇顧及。是以雲居雁素來無甚雅趣,卻獨好嫉妒,逢其嬌
喚,情狀倒亦可愛。
是夜源氏宿於紫夫人房中,紫夫人卻留宿三公主處,同她閒聊,至曉方回。紅日高
升,二人方起身。源氏對紫夫人說:「三公主的琴藝精進不少了呢!」紫夫人道:「先
前我曾在她那裡聽過一次,似覺尚須繼續研習。如今聞知,果然大勝往日。你如此癡心
教授,她的琴藝豈有不長之理?」源氏道:「這個自然,我幾乎每日親自教授,真乃熱
心老師呢!教琴極費心思,所需時間極長,故我向來不曾教人。只是這次朱雀院和皇上
皆曾言道:『至少總得教她學學七弦琴吧!』我聞之甚感歉疚。我想:『既然他們將三
公主托付於我,則雖教琴甚為煩雜,這點事我卻無可推委。於是才決意教她的。」』,
又說:「你年幼時,我忙於公務,無暇從容專心地教你。近數年來,又俗世纏身。我不
曾悉心教你,你昨晚卻也彈得極為出色,使我容顏增輝。那時夕霧凝神傾聽,甚是驚慕。
我真是喜不自禁啊/
紫夫人不僅是個風雅女子,自做了祖母,便又照撫孫子,周謹無極。凡事皆辦得完
美無缺,無可挑剔,真乃塵世罕見之完人。故源氏反替他憂慮:「至為完美之人,往往
夭壽,世間並非無此先例。」竟有些害怕。他所見女子,形形色色,可謂多矣,然如紫
夫人般眾善兼懼者,卻是絕無僅有。紫夫人今年三十有七,源氏回顧與之多年朝夕之情,
無限感慨,遂對她道:「今年除厄延壽之法會,應比往年特別審慎隆重。我常為公私事
務纏身,恐有流失,淮望你自己小心在意,舉行隆重法會時,只管囑我辦理。你舅父北
山僧向為祈禱法會中最可信賴的高僧,只可惜如今業已亡故了。」又道:「我自幼生長
深宮,養尊處優,非常人可比。如今身高位顯,享盡榮華,實古之罕有。然我所遭磨難,
也多於常人,為世人之罕見。初,我之先人,次第亡故。至我之殘年,又遭諸多傷悲之
事。回思昔日荒唐之事,仍心中煩憂。諸種逆清事故,朝夕纏繞我身,直至今日。如今
想來,我能活至四十七,恐是諸多苦痛所換得的吧?而你呢,除了我滴戍時離別之悲,
我倒覺得並無特別煩擾之事。即便貴為皇後,亦必有煩憂瑣事。其余人等,自然苦痛更
多。如女御、更衣等上等宮人,時時須得費神應酬,又兼爭寵之憂,故而難有閒逸之時,
你嫁與我,正如仍深處閨中,處處有父母前庇一般,此等閒逸豈是他人所能及?僅此一
端,便足見你之幸運,其間忽地來了三公主,這誠然惹出些許苦惱,但也正是她才使我
對你的情愛日漸深摯。只因此屬你自身之事,我擔心你難以看出。不過,你是通達之人,
想必能夠明了我之真心吧廣
紫夫人道:「別人眼中,誠如你所言,我這卑微之軀已福貴天極。可我心中難言之
痛,誰能知曉呢?我常為此暗自禱於神佛。」情意纏綿,諸多言語似覺無從說起。稍後
又道:「實不相瞞,我自覺余命無多。今年若再因循過去,我早有出家之誓,就請你成
全了吧!」源氏道:「千萬使不得!若你棄我不顧,自遁空門,則我之苟延殘喘於塵世,
尚有何意?你我朝夕相處,心動相印,雖極為平常,卻正是我人生樂趣之所在。我之真』
乙,尚望你多多體諒。」』總是予以回絕。紫夫人心情郁悶,掉下淚來。源氏見此情景,
甚覺可憐,便設法撫慰她。後來他道:「我所見女子,雖姿容各有可取之處,然熟悉之
後,方知真正穩重安詳者其實難得。譬如夕霧之母,乃我初緣之女,出身高貴,與我共
給百年之好。但我與她始終感情不諧,直到她死都未曾相知。至今想來,懊悔不已。回
想當時光景,確以為非我一人之過。此人終日正經莊重,規矩過分,照理極可信賴。然
她全無親暱之趣,四目相對,推覺壓抑沉悶。另者,秋好皇後之母,才貌品質,殊異眾
人。若論情趣豐富,姿態艷雅,當首推此人。惟其性情怪僻,叫人親近木得。女子心中
偶有怨恨,本是常理,但久懷於心,並不遺忘,遂致漸積漸深,卻也苦惱!與之相處,
必時刻留心,處處謹慎。若要彼此朝夕直率相親,頗不可能。若對其敞懷一敘,恐被其
輕瞧;若過分審慎,又成隔膜。她因有不貞之名,便遭輕薄譏議,時常歎恨,深可同情。
每憶及她的一生,便痛感自己罪孽深重,是以悉心照護其女以求贖罪。雖此女命中自有
皇後之分,但畢竟因我不顧世人譏議,親朋嫉恨,竭力扶持,方得遂願。倘她九泉有知,
亦當恕我前罪了。我因生性沒蕩,自昔至今,造下許多罪孽。於人則痛苦,於我則愧
悔!」隨後又道:「明石夫人,出身平民。當初我輕視了她,後來才發覺此人涵養極好,
表面上卑躬順從,內心裡見識高明,讓人不禁衷心贊歎呢!」紫夫人道:「別人我無從
得知,然此人雖不甚熟,卻時時謀面。其儀態風度,早已心服。我向來言語直率,真擔
心她見了心存異慮呢!所幸女御深請我心,總會替我明陳心跡吧!」紫夫人原本極嫌惡
明石夫人,向不與之親善,現在卻倍加贊譽,極顯親睦。源氏知道此皆因她真愛女御之
故,甚覺感激,遂對她道:「你雖未能胸無城府,但你對人態度之親疏,善於因人因事
而已,很可欽佩,世之凡人我所見甚多,但卻屬罕有。你真是通異常人呢!」說著露出
笑意。後又道:「我該去贊揚三公主幾句了,她這次彈琴彈得很出色。」便於傍黑時去
了。三公主專心練琴,性情一如孩童,絕木料到世間尚有人護忌她。源氏對她道:「學
生是應體恤老師的。今日且容我休息吧。幾口教你彈琴,好生辛苦呢!現在總可放心
了。」便推開琴就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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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11-2004 11:0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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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源氏外宿他處,紫夫人總是寢之不安,便和侍女們讀小說,講故事。就寢後便
想:「這種世態小故事中,記述著輕浮男子等好色之徒及愛上用情不專之男子的女人,
以及他們的種種經歷。然結局總是每女子歸依一個男子,生活終於安定。但我的境遇卻
甚獨特,總是漂泊不定。誠如源氏主君所言,我較常人幸運,可是,難道我必得忍受常
人難忍之愁苦,郁郁以終麼?唉,人之一生,何其乏味呀!」她冥思苦慮至深夜方源隴
睡去。黎明時醒來,忽覺胸中十分難受。眾侍女見狀,發急道:「速去報知大人!」紫
夫人卻道:「休要通報!」便強忍苦痛,捱至天明。其時身體發燒,心緒極壞。可源氏
仍在三公主處,並不知道。恰值明石女御遣人送信來,眾侍女便回復她:「夫人今晨忽
然病了。」明石女御得報,甚為驚詫,急派人通報源氏。源氏聞訊,心如刀絞,匆匆趕
回。但見紫夫人甚為痛苦,便問:「現在你感覺如何?」同時伸手探溫,甚感燙手。他
回思昨日所談消災延壽之事,暗自恐慌。侍女們送來早粥,他卻無心用餐。他整口呆在
房中照料,調度諸事,愁銷雙眉。
一連幾日,紫夫人臥床不起,茶水不思。源氏樣精竭慮,多方救治。他召來許多增
人誦經,又教各寺院舉辦祈禱法事。然夫人之病,並無一絲好轉。夫人所患之病,難以
確診。惟覺胸中劇跳木止,心亂神惑,痛苦至極。無論何等重病,既經諸般救治,定須
有所好轉,眾人方可寬懷。如今卻病重如昔。源氏當然極為傷悲煩憂,其他一應事務皆
置之腦外。甚至朱雀院祝壽之事,也暫停籌辦。朱雀院得悉紫夫人患重病,遣人慰問,
極為殷勤。直至二月底,紫夫人病情仍無起色。源氏憂愁不堪,將病人遷入二條院,以
期萬一。六條院諸人憂歎不止。冷泉院聞知,也甚擔憂。夕霧想:「若此人死了,父親
必要償其出家之夙願。」遂悉心照護病人,原定祈禱念咒清法事之外,夕霧又另辦了數
堂。紫夫人神智稍清時,總怨恨道:「不許我出家,我好苦呵!」源氏想:目睹她出家,
一身尼增裝束,較之她陽壽終了,永遠地離我而去,更令我傷心。那恐是我片刻不能忍
受的。便對紫夫人道:「先前我也曾立誓遁入空門,但慮及棄你在世,孤寂難堪,故而
躊躇至今。如今你反要棄我先去呀!」然而眼見紫夫人已無多大希望了,數次瀕於垂危
狀態。源氏又猶疑不決了:是否答應她呢?幾乎再沒去三公主那裡,也失卻了彈琴的雅
興。六條院諸人皆集於二條院。六條院只留了幾個女人,夜間燈火闌珊。可知六條院之
榮衰,全在紫夫人一人而已。
明石女御已遷居二條院,同源氏共待紫夫人。紫夫人對她道:「你既有孕,還是回
去吧!恐我這裡有鬼怪,傷你身子。」小公主長得嬌美可愛,她見了不由傷感掉淚,道:
「我已無緣看著她長大了!日後恐她也不記得了吧?」女御聽罷不覺淚如泉湧。源氏道:
「如此胡思,切切木可!你雖病重,然決無大礙。人之窮通天壽,皆由心定。凡胸懷博
大之人,好運亦因之增多,若心胸狹隘,雖有富貴之緣,卻終不得幸福。急躁者多夭亡,
曠達者多長壽。」便祈告神佛:「紫夫人天性溫良,廣集善德,次無罪過,乞賜她早日
康復吧!執行祈禱之阿圖梨,守夜僧人及所有近侍高僧,知悉源氏憂急若此,甚是憐惜,
祈禱便愈加誠懇。紫夫人病情偶有好轉,然五、六日後復又沉重。病榻上度過許多日月,
終無痊癒之勢。源氏擔心確已無望,心下悲痛,以為鬼怪纏身。然而並無那種癥狀。又
說不出究竟病苦何在?誰見身體日盛一日地衰頹下去。源氏更覺傷痛,心神瞬息不寧。
且說柏木今已兼任中納言,聖恩隆厚,盛極一時。他雖晉了官,然因戀三公主無果,
胸中極是傷痛。後來娶了二公主,即三公主之姊落葉公主。二公主乃卑微更衣所生,故
柏木並不看重她。其實二公主之品性姿容,遠勝常人。只是柏木心中,惟有三公主一人,
便覺落葉公主彷彿「姨捨山」之月,終「不勝我情」,故對她表面上禮貌周到,內心卻
甚冷淡,他所念念不忘的,只是三公主。曾替他傳遞情書之小侍女,乃三公主乳母侍從
之女,這乳母之姊便是柏水乳母。所以,三公主種種情況,諸如幼時如何美麗可愛,如
何受朱雀院寵愛等等,無不知悉。這便是其銘心思慕之原由。柏木想:此刻源氏陪紫夫
人居於二條院,六條院裡必然沒有幾人。便請了小侍女過來,同她懇談:「昔年以來,
我對三公主就思戀得要命。我能悉知三公主詳情,她亦能知曉我之真心,全靠了你這好
心人的幫助。我以為必將遂願,豈料到頭來終究成空,叫我好不傷心!曾有人告知朱雀
院:『源氏家,三公主在源氏家裡屈居諸夫人之下,夜夜獨守空枕,無限孤寂清苦。』
朱雀院聞之懊悔,曾道:『唉,應給三公主擇個真心愛她之人,方才可靠啊!』又有人
對我道:朱雀院覺得反倒是三公主嫁我更令他放心。我常憐惜三公主,為她傷悲!照理
姐妹同是公主,實則淚然不同啊!」不禁連連歎息。小侍從答曰:「畸,娶得了二公主,
又想著三公主,你真無展足之時啊!」棺木笑道:「人都是如此呀!先前冒昧求婚於三
公主,朱雀院與今上亦是知道的,朱雀院曾有言:『有何不妥呢?就許了他吧!』唉,
那時你若再多努點力,夙願便償了。」小侍從答曰:「此事實屬不易。人生之事,幾乎
全憑宿緣呀!那時源氏主君親口懇求,你怎可與之相爭?如今你已官爵三位,然那時畢
竟……」小侍從伶牙俐齒,機巧善變,柏水無言以對。卻又道:「罷了,罷了,體提昔
日之事!只是,你總須幫我想個法子,讓我能向她略微面訴衷情吧!自然,你大可放心,
我決不會動非分之念的。」小侍從道:「除卻訴說,豈能有非份之想?你真不懷好意呵!
真後悔今日來此。」她嚴詞拒絕。柏水急道:「哎,怎地說得如此難聽!你也太認真了!
世間姻緣,總難預料,雖女御或是後,此種事亦難避免。這並非沒有先例。何況三公主
境遇不幸!照理,她已榮貴絕倫,怎知內心卻苦楚甚多。眾公主中,三公主獨獲朱雀院
之殊寵。如今卻與諸多卑微婦人同列,其內心必有怨尤。內情我全知曉呢!世事原本變
化莫測,你還是體諒體諒,別那樣固執吧廠小侍從答日:「照你看,三公主不堪屈居人
下,便願另嫁他人麼?她同源氏主君的關係,不同於一般夫妻。公主沒有適當的保護人,
在家裡則無所倚靠,是以叫她嫁了源氏主君,請他代行父母之職。他們都深知此意,你
可休要冤屈了他/她終於生了氣。柏水便百般安慰她。反又道:「的確,我也早知,我
本微賤丑陋,源氏主君風姿優雅,兩相比較,三公主是看我不上的,然而我惟願能隔屏
略表心跡而已,這總不算存心不良吧?對神佛述懷,亦當無罪呀!」他便向她鄭重立誓,
決不懷非份之想。小侍從不願助此不成體統之事,但年輕女子終究富於同情,見他如此
苦求,不忍堅拒,便對他道:「此事總須有適當機會才行。但公主獨處時,帳外總是待
從眾多,座旁也必有近詩相伴,要尋時機,甚是不易。」
此後,柏木日日催問小侍從。小侍從不堪其煩,終替他尋了個時機,告之與他。柏
水甚喜,忙化裝混過六條院。柏木也自覺此事甚為不妥,放他絕未料到近晤後會有非禮
之事,以致日後不勝煩惱。他只為七年前的春夜音樂會上,自簾底窺得了三公主衣襟後
不能忘懷,總思能有機會細看其芳容,並訴其思戀之苦。如此,或可能得其一語聊以慰
藉。
此事發生於四月初十後。明日將舉行賀茂拔楔,三公主遣派十二個侍女幫助齋院做
事。其余身份低微的年輕侍女與女童,皆縫衣置飾,以備前去觀禮。眾人各司其事,三
公主室內寂然無聲,就連貼身侍女技察君也因情夫源中將召喚而出去了。此時只有小侍
從一人伴著三公主,小侍從以為機會難得,便放柏木進去,叫他於公主寢台東面座坐。
其實無須如此殷勤過度!公主正安睡,迷糊中忽覺近旁有個男子,以為是源氏主君剛剛
回來。這男子忽然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將她從寢台抱下來。公主只道是夢魔,急睜眼時
卻發現是個陌生男人。這人言事古怪而又含混。公主甚為厭怕,急喚侍女。但並無人應
聲前來。公主嚇得抖噴,直冒冷汗。如此模樣真叫人憐愛。柏木對她道:「我身雖低微,
然亦非不肖之輩。多年來,我不自量,暗自戀慕公主。此情若水閉於胸,恐非我所能承
受。也曾將此心剖知朱雀上皇。承蒙上皇垂青,並不斥為唐突。暗自欣慰,只道此情可
遂,不幸身卑官微,雖愛慕之』已深於他人,乘龍之望終究成空。可惜我一片癡心永鎖
心底,年年愈深。愈痛感可恨可惜,思戀之情,積至今日已再難忍受,不得已才越禮求
見。自知此舉可恥,決不敢再作深重罪孽。」三公主漸漸明白此人竟是枯木。她驚懼交
加,一時無言以答。柏水又道:「你如此害怕,倒也難怪。然此類事例,世已先有。你
若過於無情,讓我怨恨有增,我也不敢擔保不會輕舉妄動。我只求你賜我一句憐惜之言
便可滿足地告辭了。」便說了種種苦衷。事前,柏木曾經為三公主定然端嚴可畏,故他
雖求見也只望能略表癡心,使即退去,並不敢有色情之念。誰料見面後,方知她甚為溫
順可愛,天然有一種高貴的嬌艷與溫柔,這便是她優於常人之處。柏水竟難以自禁,想
掀了官位,攜她遠遁天涯。遂身不由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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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11-2004 11:0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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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木恍館人夢,見那只中國貓正走向他。這是送還三公主的,卻又想,為何要還呢?
突然驚醒。便告之於三公主,遂自語:「此夢何意嚴」三公主聞之極為恐慌,胸中郁滿
悲憤,不知所措。棺木對她道:「你應知曉,我亦難信這個事實,然此乃命定宿緣,無
奈啊!」便將昔日小貓無意間掀帝之事告知於她。三公主聽畢懊悔不已,頓覺己命甚是
不幸。她想:「此後我已無顏面再見主君了!」遂暖泣起來,無限悲淒。柏木亦深覺愧
疚傷悲,使用儒濕的衣袖為她拭淚,那衣袖便愈發透濕。
天漸亮,柏木覺得痛苦勝於先前,不忍辭別。他對三公主道:『俄怎生是好呢?你
這般厭嫌我,恐此別後再難相逢了。我惟求你憐我一句足矣。」萬般癡瘋,蝶碟不休。
三公主厭煩至極,愈發傷痛,更木言語。棺木歎道:「不曾料竟這般乏味!這般偏執之
人,恐世間只你一人!」他不勝傷悲,遂又道:「照此來看,已屬無奈!按理我當死無
遺恨了。然我不忍死者,正因對你尚有此求!念及今宵永別,叫我好不悲淒!至少你得
憐我一句,我則死無可憾了。」便抱起三公主跑出。三公主驚忖:「將置我何處啊?」
嚇得魂飛天外。柏木踢開門角帷屏,見房門洞開,遂走了出去。他昨晚溜進時,所經走
廊南端之門尚未關閉,此刻天色尚未亮足,他掀開格子廖,欲在天光下細瞧三公主姿容。
遂威脅她道:「這般冷酷薄情,真氣煞我引你鎮靜一下,對我說『我愛你』!」三公主
厭其霸道專橫,想罵他,卻又害怕得難出一言,那神情仿若小孩。
天已大亮,柏木甚為慌亂,遂又對她道:「昨夜怪夢,我已悟得其意,正欲說與你
聽,你卻這般嫌恨我,我不講了。」
匆匆欲行,又不忍就此離別。那眼中蒼茫曙色,比之秋日天空,淒涼更甚。便吟詩
曰:
「曙色迷失歸家道,何為重露濕青衫?」吟畢將淚濕衣袖示與三公主,恨她冷酷。
三公主料他將歸,稍覺安慰,便敷衍作答:
「前塵如夢去無跡,惟願身消曙色中。」聲音甚嬌嫩悅耳。然柏木恍恍衡揭,未及
仔細聽賞,便出門歸去,彷彿其魂魄真個附留三公主身邊了。
柏木暗自走進父親邪內,並不去見落葉公主。昨夜之夢,糾纏腦際,他躺下冥思,
欲究是否真有應驗,惟感夢中那貓極為可愛。他想:「我闖下彌天大禍了!今後何顏再
見世人呢?」他又是驚恐又是羞恥,只得籠閉房中,不敢見人。此事自然令三公主傷心,
柏木亦覺荒唐可恥。念及對方乃源氏,若三公主有孕,是決無可抵賴,心中更為恐怖。
倘若所染乃是後,且事被洩露,則因罪不可放,立受極刑,即死無恨。今雖不致罰死,
但為源氏仇恨,實乃可恥可懼。
世間本有一類女子,身份固然榮貴絕倫,卻心懷幾分淫蕩。表面上莊重凜然,作古
正經,而內心輕浮狂蕩,無羞無恥。倘有男子勾引,即刻投懷送抱,其便甚多。但王公
主卻不在此例。她雖非堅貞節烈之女,然生性膽小,臉面甚淺。如今突遭此事,只覺眾
目昭彰,無人不曉,不勝狼狽羞恥。因此只管躲於內室獨自哀歎,悲痛此生命運多鐘。
源氏正擔憂紫夫人的病,聞得二公主亦微恙在身,心下一驚,匆忙趕回六條院。但見三
公主並無甚大礙,只是神情頹喪,低頭不語,不看源氏一眼。源氏心下想道:「大約是
我久不來宿,她抱枕孤眠,難免寂寞生恨。」不免對她心存憐愛,便將紫夫人的病情告
知,然後又道:「照她癥狀來看,已是病人膏盲了,此刻我又怎好冷淡她呢?再說,我
一手將她帶大,也木忍棄之不顧。只近幾個月忙得暈頭轉向,不曾顧及,但你終會明白
我的真心。」三公主見源氏對此事毫無所知,心中甚是難過,覺得很是對他不住,只得
暗自垂淚。
柏水更是痛苦,心清亦愈發惡劣,終日萎靡不振。賀茂祭這回,諸公子競相前往觀
禮,前來約柏木同行。怎奈柏木心緒不佳,盡皆謝絕,整日滿懷愁緒地躺著。對二公主,
他一直都畢恭畢敬,幾乎從未放懷傾敘。此時他正枯坐冥思,忽見一女童匆忙走進來,
手裡拿著一枝賀茂祭時插頭的葵草,便獨吟道:
「青青葵草無限好,神明不容插髮鬢。我今信手相摘取,罪想深重堪痛惜。」o吟
畢,更添傷悲。此刻正舉行祭典,門外車馬人等,紛錯交織,喧囂之聲不絕於耳。但柏
木哪有心思顧及,仍沉浸在自己自找的苦痛中,默默地過了這一日。落葉公主見他整日
唉聲歎氣,不知為何事。但覺惱恨,也不問他,自在心中歎氣。此時眾侍女皆觀禮而去,
室中不免冷清。落葉公主甚覺頹悶,遂取箏彈起一支優美樂曲,那神情競異常高雅。但
相水並不為之動容,只是想:「唉,真乃命也,我竟不曾娶得那一位!」又吟詩道:
「同枝花放姥妍色,緣惡恨拾落葉枝。」又將此詩信手寫於紙上,對二公主如此不
敬,真乃無禮之至。
且說源氏近來不常到六條院,故此次來了也不便立刻回二條院,只是心裡無時不惦
念紫夫人的病。忽有人來報:「夫人突然昏厥了!」源氏聽罷,如遭棒擊,雙眼發黑,
萬事皆拋腦後,只匆忙趕往二條院,一路上甚為慌亂。未到二條院,便見路人皆驚惶不
安,殿內又傳出不祥的哭聲。源氏茫然走進殿內,眾侍女告他道:「這幾日病情略有好
轉,不料今日卻變得這樣!」眾侍女皆哭著一團,欲隨夫人而去,其狀甚為騷擾。祈禱
壇已被拆毀,僧眾亦屏聲斂氣躬身退出,僅留幾個親信和尚。見此光景,源氏心知大限
已到,悲傷之情無可言喻,只是茫然道:「雖然昏厥,但你們不必號哭,這定有鬼魂作
祟。」眾人遂鎮靜下來。他更神色凜然地向神佛宣立宏願,又召集諸得道法師再作祈禱。
僧眾齊禱:「雖已盡陽壽,亦請暫時寬級。不動尊0立有誓約,至少亦須延緩六月。」
眾法師誠心祈禱,法力凝聚,頭上似有黑煙。源氏心緒煩亂,想道:「如此絕別,好生
遺恨啊!」他悲慟欲絕。旁人睹此情狀,何等傷心,自不待言。
想必源氏之悲慟感化了神佛:一向未出現過的鬼魂忽然移至一幼女身上,那幼女便
狂呼叫罵起來,紫夫人竟慢慢甦醒。源氏喜憂交加,心亂如麻。被法力抑制的鬼魂借女
童之口嚷道:「都走開,都走開!但留源氏聽我詳述!我連月受盡法力壓制,難耐其苦,
憤恨之極。我只得弄些手段,使你知曉。但又不忍見你悲傷得不顧性命。我雖變為可恥
之鬼魂,然尚念生前之舊情,故而來此探望。我不忍見你如此痛苦,遂顯靈於你,我本
不想教你知道我的。」那女童哭時額發亂顫,那痛苦扭曲的姿態,竟同當年鬼魂附於葵
姬身上一樣。那可惡可怕之狀,竟然重見,真乃不祥之兆。源氏心悸,便扯那女童之手
示其不得無禮,又對她道:「我無法相信你真是那人靈魂。定是野狐作怪欲宣揚亡人隱
事!快道上你的真姓名!再說些僅我知道之舊事。否則,你必是假冒亡魂。」那鬼魂墓
地號喝起來,聲淚俱下地吟道:
「我化異身君仍昔。何故棄我如路人?」吟罷還抱恨般做出諸種扭捏之態,竟與六
條妃子無二。源氏心下甚覺可惡,只求她不要再說。豈知那鬼魂又道:「你寵幸我的女
兒,使她做了皇後,黃泉之下我亦甚欣慰,感激不盡。奈何生死有別,於我也不甚關心
子女之事。然心頭這很,仍留心底,至今未忘。我在生之時即受盡貶斥蔑視,這尚可容
忍,但我命歸黃泉後仍受你倆惡語毒言騷擾,豈能容忍?我好恨啊!須知對於死者,總
應給予諒解,倘聽人說他閒話,尚應為之辯護,替他避諱呢?今此恨頗深,實難再忍,
既為惡鬼,只得顯靈作怪。但我與此人實無大恨,皆因你神佛護身,難以接近,故發難
於她。罷罷罷!僧眾大聲誦經、祈禱,使我如烈火燒身,甚為痛苦,然我更傷心聽不到
慈悲的梵音!唉,只望你能為我多做善事以減輕我的罪孽。復請你務必轉告皇後:生在
它苑,切記與人為善,勿心懷嫉妒,相互傾軋。定要多積功德,以緩減其做齋宮時讀神
之罪。要不然,悔之晚矣。」那鬼魂連聲說道。源氏終覺與鬼魂對話有辱身份,便施法
將鬼魂困於室內,並將病人移至他宣。
紫夫人病故的消息,不徑而走。前來吊喪之人竟絡繹不絕。源氏視其不祥,不勝懊
惱。這日賀茂祭行列歸業,王公大臣競相前往觀禮,路聞此事,有饒舌之人調笑道:
「怪哉!如今去了這樣一個榮華蓋世之輩,難怪太陽失色,小雨罪案!」又有人小聲附
和:「十全十美之人必不能長生。古歌中不也說『櫻花因此冠群芳』嗎?如此完美之人
若長命百歲,享盡人間富貴,別人不要為他受苦嗎?以後那三公主便可象昔日在父親身
邊一般受寵享福了。亦難為她數年來屈居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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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11-2004 11:0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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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木昨日閉門索居,甚覺煩悶。今日見諸弟驅車前去參觀賀茂祭歸來之盛況,便上
車同行。途中聽聞紫夫人病故,不勝驚詫,遂獨自低吟古歌:「君看世上物,哪有得長
生?」又隨諸弟同赴Th條院。因道聽途說,不便冒失地說是吊喪,故只作尋常拜訪。然
剛進門便聞震天哭聲,大約確有其事,大家頗覺驚慌。又見紫夫人之父式部卿親王傷心
欲絕地走進室內,似未曾見到門外諸訪客。夕霧大將亦掩面而出,柏木驚問:「如何?
如何?我不相信外面謠傳。但聞令堂久恙,甚為擔憂,特來探望。」夕霧哽咽道:「此
病甚為沉重,已拖數月,今晨鬼魂曾纏身,一度昏迷不醒,好不容易醒了過來。此刻大
家略微放心,只是今後誰料,那才令人真正擔心!」見其兩眼紅腫,確曾傷心哭過。柏
木因心懷隱情,故以己度人,奇怪夕霧何故對那並不親近的繼母如此關切傷心,便疑惑
地打量夕霧。源氏聞知門外訪客甚多,便傳言道:「病勢尚重,朝呈假死之狀,諸侍女
倉皇號哭,我亦甚焦慮。承蒙諸位問候,他日再行答謝。」柏水心裡有鬼,頗覺難受,
若非萬不得已定不會前來。此刻周圍一切竟使他無地自容。
紫夫人醒過之後,源氏愈感惶恐。便更為隆重地再辦法事。昔日六條妃子生魂尚且
可怕,更何況隔世之鬼魂?源氏念此不由氣憤之至,連對照顧皇後之事也甚多淡漠。由
此及彼,他忽覺女人皆為禍水,愈發心灰意冷,著破紅塵。那日確曾與紫夫人提過六條
妃子,其時並無他人在場,而那鬼魂居然知曉。照此,那鬼魂必為六條妃子無疑,這使
源氏更為煩躁。此間紫夫人出家之心已堅,源氏亦願佛力庇佑其康復,遂稍削其頭頂之
發並受之五戒。授戒法師讓她在受戒無量功德佛前在嚴宣誓文詞。源氏不顧禮儀,傍紫
夫人而坐,含淚同她一道念佛。由此可見,無論何人,只要患病就在劫難逃!而凡能卻
病延年之法無不—一用過。源氏亦因此人瘦衣肥,催件不堪。
及五月梅雨之季,光陰人晦,紫夫人之病略有好轉,但仍時常發作。源氏欲贖六條
妃子之罪,便日誦一部法華經,另做諸種尊嚴的法事,甚至紫夫人臥榻之旁亦有特選法
師晝夜誦經,甚為隆重。那鬼魂又屢次顯靈訴苦,終不肯離去。天氣漸熱,紫夫人又數
次昏死,身體每況愈下」頗讓人擔憂。紫夫人病危中亦甚關心源氏,想道:「我死而無
憾,可又怎忍我夫如此痛苦?怎好就此離他而去?」遂掙扎吞些湯藥。恐是因此之故,
六月裡病情竟有所好轉,間或還能坐起。源氏不勝喜慰,可仍放心不下,因此幾乎不曾
去過六條院。
自那可悲之事發生後,三公主微覺身體異樣,雖心情煩躁,可也無甚大礙。約過一
月,竟茶飯不思,臉色發青。柏木甚念三公主,趁源氏不在便時常來幽會,三公主苦不
堪言。因三公主素懼源氏,且.就相貌人品而言,源氏遠非相木可比。柏水雖清秀,奈
何三公主素與源氏前夕相處,眼中惟源氏之容舉世無雙,故甚惡柏木。今竟為其所苦,
真術知前世所造何孽!乳母看出三公主懷孕跡象,不勝詫異:「近來我家大人回來甚少,
怎麼會…」心下甚怨源氏薄情。源氏得知三公主不適,遂起心回六條院。
恰逢暑天,紫夫人甚覺不適,乃命人為其洗髮。洗後稍覺舒服。因是躺著洗的,故
頭髮幹得甚慢,病中雖少梳理,但極柔順整齊,光澤亮麗。儘管清瘦,而膚色愈白皙可
愛,凝脂一般,容顏之美,絕無僅有。然久病初愈,嫩弱得讓人頓生憐愛。二條院久未
住人,略顯淒涼,然因夫人養病於此,人來人往,不免侷促。源氏最近才慮及此事。細
賞院中曲折有致的池塘和蔥定花木,甚覺賞心悅目,不由感歎幸有今朝!池塘裡蓮葉青
青遍綴荷花,蓮葉上露珠閃亮,甚似珠王。紫夫人亦戲道:「快看那蓮花!獨自在那乘
涼呢!」許久不曾見過此景,此日實在興奮。源氏亦頗有感觸:「見你轉危為安,我幾
疑是夢呢!見你不好,我亦不想活下去了!」說時雙眼噙淚。紫夫人亦甚感傷,脫口吟
道:
「縱侍病癒留殘身,卻似露凝蓮花間。」源氏回吟道:
「吐生世世結長契,共化玉露宿蓮間。源氏雖欲回六條院,但躊躇不決。思墓道:
「皇上及朱雀院甚愛三公主,況且我也早已聞其有疾,惟因此人病得甚重,我亦無心到
她那裡。如今這裡已撥雲見日,我怎好再不過去?」遂決心回六條院。
三公主負疚在心,愧對源氏,甚為忐忑,亦難回源氏之間。源氏推測:她久受冷落,
難免有所怨恨。便百般撫慰她,並召年長侍女詢問三公主病況。詩文回道:「公主並非
患病,乃有喜了。」並據實詳告源氏。源氏道:「實不料我這等年紀尚會遇此事。」心
中甚疑:「不會吧?這幾月我自來甚少,況與我長居之人都不曾有孕呀!」亦不便追問,
惟覺三公主那病痛之狀甚為可憐。他難得回六條院,也不便立刻就走,遂在此多宿了幾
日。其間甚憂紫夫人之病,乃頻頻去信問詢。不知三公主隱情的侍女竊議:「一刻不見,
便有如此多話,竟信函不斷。唉,我家公主難有出頭之日了。」小詩從見了源氏甚覺忐
忑不安。柏木聞知覺自不量力,反嫉恨不止,送來一紙怨書。小侍從見源氏去了廂屋,
室中亦無他人,乃呈上信。三公主甚為厭惡,說道:『境將這東西給我,你叫我怎麼過
啊!」說罷便俯身躺下。小情從又道:「公主不看也罷。只是附言甚為可憐呢。」正將
附言舖開,恰逢別的侍女走了進來,小侍從慌忙扯過帷屏遮住三公主,自己亦隨之溜走。
此狼狽之際,又響起源氏腳步聲,三公主忙將信塞於坐墊之下。源氏今夜欲回二條院,
放前來相告,說道:「你的病已無甚大礙,只須好生將息。亦不知紫夫人能否痊癒,她
的病時常復發,我須得去照料。別人說長道短,你切莫掛記在心,我待你之心,你終會
明白的。」三公主仍不能如往常一樣與之嫁笑,臉色憂鬱之至,亦不面對源氏。源氏只
道她舊怨未消,放冷淡如此。
源氏與三公主遂躺在晝間起坐之處,喝喝私語,不覺暮色已至。遂相擁而臥,朦朧
入睡。嗚鋼忽起,兩人告被驚醒。源氏說道:「該動身了!天幾乎全黑了。」遂起更衣。
三公主柔聲道:「君不聞『且待東升月照歸』麼?」那聲音嬌美,語調婉轉,頗蕩人心
扉。源氏念道:「她想『賺得郎君留片刻』麼?」頓生愛憐,欲行又止。三公主任情吟
道:
「蟬鳴蒼蒼幕,心傷君又離。淚珠似露瑩,滴滴濕藍襟。」甚是嫵媚嬌柔。源氏不
由坐下歎道:「唉,行不得也!行不得也廣使答詩道:
「鳴蟬晚暮急,惆悵滿我身。不曉盼侍者,聞此作何意!」一時心甚煩亂,終不忍
三公主孤寂,便決意留住。然又心系紫夫人,心中不安,勉強吃些水果便上床就寢。源
氏欲趁早晨涼爽回二條院,故翌日起身甚早。動身前發現紙扇不見了,又嫌絲柏扇風小,
故四下尋找。尋至昨日晝漫之處,只見坐墊邊略微上翹,隱隱露出一點淡綠暈渲的信箋。
源氏信手扯出,但聞信箋芳香襲人,想是熏香所致。源氏盯睛一瞧,此乃男性筆跡。字
體純厚中透出秀麗,洋洋灑灑兩大篇。復仔細辨認,始知乃柏水手跡。恰在此時,一侍
女送來梳具鏡箱,但她於內一無所知,尚以為主人所閱乃自己信件。然而小侍從見此信
箋顏色甚是眼熟,似柏木寫來之信,乃大驚,以致志了給源氏送早粥,只管自我安慰:
「不可能!木可能是那封信!哪有如此湊巧呢?公主一定不會將信隨便放的。」三公主
本性思慮甚淺,棺木送信之事,早已棄之腦後,此刻尚在酣睡呢。源氏看罷信不禁暗歎:
「真是小孩子呀!這種東西怎能亂扔?倘有外人看到怎生了得!」源氏遂以為三公主輕
浮,忽又一念閃出:「此人果然如此輕浮,我早料到有今日。」
源氏拂袖而去,眾侍女也各自散去,小侍從乘機走至三公主床前詢問:「昨日那封
信呢?大人一早便在看信,神色甚怪異。」三公主情知不妙,淚流不止。小侍從見此情
狀,知事情十有八九已讓源氏知曉,心裡直怨三公主無用,追問道:「我的公主,你到
底將信藏於何處?當時我見有人進來,怕被人瞧見,我在你耳旁言語,而起疑心,要知
道哪怕僅一絲懷疑,我也會驚恐不安,故我便躲避了。稍後大人才進來,此間你總該將
信藏妥了罷。」三公主道:「不是這樣,我尚在閱信,哪料他已走將進來,我無暇藏之,
只得將信塞於坐墊之下,豈料後來競忘了。」小侍從聽罷,不知所措,急趕至外室察看,
那信竟不知去向。小侍從急回房對三公主道:「啊呀!大事不妙,那位亦甚忌憚我家大
人,因而萬事皆謹小慎微。倘若得知大人已知曉此事,准將他嚇出一身病來。這如何是
好?唉,皆因你脈鞠那日一時疏忽,竟被他自簾底窺見,以致令他對你癡情至今,尚怨
恨我不助他玉成美事!但我絕不曾料到你們竟會這樣!這於你們兩人皆不利呢!」她在
理直言,面無懼色。或許公主尚因年幼,業已慣熟無思他慮之故。公主黯然無語,惟顧
垂淚。她憂慮不已,竟致點滴不進。諸侍女不知內情,只是埋怨源氏:「我家公主病得
如此厲害,大人竟忍心棄之不顧,只管去勤心照護業已康復的紫夫人。」
源氏亦甚異此信,獨處時乃反覆觀之,曾疑心此信乃三公主侍女模仿棺木手跡而為。
但那文筆優美,詞藻華麗,決非他人所能摹擬。信中極敘積年相思之苦,又言若夙願成
遂,則煩惱亦盛。信之措詞極為妥帖高妙,情之懇切感人肺腑。然而源氏卻嗤之以鼻:
「此等事情,怎可如此訴諸筆端!哼,怕只有相木才會如此不知輕重,不顧體統!」又
憶及自己昔日寫情書時,惟恐誤落他人之手,因此措詞總是含糊,細微末節也略去不少。
由此可見,若想深謀遠慮亦決非易事。源氏遂又小覷柏木。但轉念又想:「事已至此,
我可如何處置這位公主?她忽有身孕,必是此事之結果。唉2簡直要我命!此等惡事,
若非我親自察覺,我能相信麼?對他,我尚能憐愛如昔麼?」他實難容忍,又想:「即
便是風月場中,對一女子儀逢場作戲,但倘若知其另有所愛亦必嫉恨。嫌惡。更況這人
身份特殊,竟有人膽敢冒犯!皇宮裡縱有艷聞選事,但這應當別論。因共事一主,後妃
與百官自有諸多見面之機,進而互相傾心,時有曖昧之事。即使是出身名門望族的女御
更衣,亦不乏缺少教養之輩,其中又有輕薄之徒,故也偶有意外之事。而在秘事末洩之
前,其人尚可留在宮中,繼續偷艷偷情。但此事不同一般:我家眾夫人中,她最得我寵
愛,但她卻暗自與人胡來!此類事於我尚屬首次,著實令我痛心他對三公主甚為不滿。
轉念又想:「倘若一普通女官人與另一男子情深義重,男子來信,女子免不了回信,一
來而去兩清眷眷。此種行徑雖甚荒唐,但尚合乎情理。然而似我輩者,居然會被柏木分
夫妻子的愛,這實在非我所料!」心中甚覺不快。但此事又不便向他人道,惟自悶在心
底。終了憶及昔年與籐壺母后之艷事,大約桐壺父皇亦知此事,不過佯裝糊塗了!今反
思此事,甚覺可怕,真乃萬惡不赦之罪啊!一念及此,他不覺想起「戀這山」裡所敘之
事,其實木可指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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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11-2004 11:0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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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氏佯作不知,然臉色難免微露不悅。紫夫人料想:定是他一心念著三公主,卻借
口我病本初愈,說回來看我,而實欲看視三公主罷?乃對之道:「我業已病癒,外間傳
聞三公主身體極為欠佳,你回來如此早,豈不太對她不起?」源氏說:「她無甚大礙。
皇上屢次派人來探視,據傳今日尚有信來呢!朱雀院曾鄭重吩咐過,故皇上亦甚關照她。
我對她又怎敢稍有疏忽。」言畢不由歎息。紫夫人道:「皇上掛念尚不重要,倘若公主
受了委屈,才是你之罪過,即便公主不怪罪於你。難免有侍女在其前造謠於你。此實令
人憂慮。」源氏道:「確實如此。她與你相比,我更深愛於你,她不過一負累而已。但
你替她處處思慮周致,連尋常詩文也關心到。而我卻推慮聖心不悅。此情實在淺薄。」
他面露微笑,欲蓋其心事。每談及六條院之事,源氏總如此道:「我們一同歸去,共享
余生吧!」然而紫夫人一直推辭:「我在此處靜養甚好,你先回六條院,待公主痊癒後,
我再回去不遲。」如此不覺逝去數日。
往昔,若源氏久不探望三公主,三公主必怨其寡情薄義。但此際只得惱恨自己。她
獨自忖道:「此事倘若傳之於父,不知其何等痛心!」遂覺眾口確可鑽金,不禁打了個
冷顫。那柏水仍繼續來信訴怨。小侍從甚為憂懼,遂將信件敗露之事告於他。柏木大驚,
思道:「此事發生於何日呢?我素優此事,終有一日會敗露,故而甚為謹慎,但仍覺四
周皆有眼睛盯我,如今竟讓他親自捉到實證!」不由羞愧交加,痛心不已。此刻雖是盛
夏,他卻渾身冰涼,以致不能言語。念及數年來,無論國事抑或閒游佳宴,源氏從未嫌
棄他,且待之余比他人。如此厚愛,至今思來,真乃以怨報恩,深感罪過,轉而又憂:
「如今他定然恨我之極,視我為輕狂無禮子弟,我見他尚有何顏!倘若因此與之斷交,
外人必定詫異;且他亦深曉我此舉之由,我怎生才是可?」其心中甚是惶恐,竟致患病,
數日不曾朝覲。柏水所犯雖非重罪,然亦深悔不已,自謂此生休矣。既而又怨道:「罷
了罷了,這三公主亦非賢淑、守禮之女,否則怎會讓我從簾底窺見。夕霧曾言此文人品
不穩重,真如此。」此人蓋欲強斬情絲,故而如此言語。但他又尋思:「她雖尊貴,卻
又過分高傲不拘,不曉世故,以致招些淺薄侍女,才有今日之意外。於己於人皆大不吉,
好可悲啊!」遂復傳起三公主來,竟不能了斷此情。
源氏忽又甚憐三公主其懷孕之苦。雖曾起斷念之心,但終不能釋懷。故悲傷之余,
便來六條院探視。推謀面後,心中愈發難受。但仍安排諸種法事,以求其安產。其待三
公主大致同昔,某些地方甚至優厚有加。奈何心生隔閡,終不得暢情敘懷。兩人心照不
宣:如此舉措,木過掩人視聽罷了。三公主更覺痛苦。源氏閉口不提棺木之事,三公主
猶自納悶,恰如一無知小孩。原氏思忖:「正因太天真,故有此事發生。落落大方本無
可指責,但若過分便是輕浮。」遂推想男女之事,甚覺可慮。「如明石女御溫純太過,
天真有加,如此女子更易令棺木之徒產生貪色之欲。大凡女子,倘若胸無主見而一味溫
馴,則更易遭受男子凌辱。若男子相中一不該相中之女,且此女態度柔弱也易有失。而
望黑右大臣之夫人玉望,自幼生長鄉間,並無特別伴護,但主意甚堅,行為頗慎。我雖
以父親對待她,但心中愛慾難禁,無奈她毫仁動心,終究沒出意外。雖然髯黑串通其侍
女闖入內室,她也決然拒絕,毫不屈從。此確為眾人所贊。直至我正式許可,她才肯嫁
他。這便免去蒙自擇夫婿之譏評了。此人確實堅貞節烈!蓋她與髯黑二人宿緣甚深,故
能長相守,永無更易。倘若當時他們私定終身.則世人必瞧她不起,則頗為不敬,此人
的確極為明智。」
且道源氏尚不能忘情於二條院的尚待俄月夜。三公主之事,源氏頗覺痛心。遂對意
志不堅的脫月夜心懷輕蔑。後聞其業已成遂遁世本願,他又甚憐之,仍自懊悔,乃即刻
送信慰問。信中嚴責其無情:竟連絕緣紅塵之事也不告知他。內附詩雲:
「流落須磨皆因君,卻未聞君入空門。塵世莫測之苦,我雖早已嘗盡,然至今仍滯
留紅塵,出家之事,終被你搶先,叫我好生慚愧。你縱已了卻塵緣,然總要祈禱佛前,
尚請你先提我名姓,我將不勝感激!」俄月夜早有出家之心,只因心系源氏而延至今日
方得夙願成遂。此情無人明了,今見源氏之信頗覺感慨。憶及與源氏結緣前後,始覺恩
情不淺。而從此以後,其將不能再互通問訊,此次作復便為本次。一念及此,竟感傷之
至。乃潛心覆信,筆致甚為講究,信中寫道:「人生無常之苦,惟我知之。你雖落於我
後,然:
「落魄明石身遭難,緣何後我入空門?回首芙芙眾生,內中豈不有你?」信紙色為
深寶藍,系於莽草之上。雖形式尋常,但文筆清新流暢,典雅含蓄不亞於昔。信送至時,
源氏正居於二條院。因忖與此人塵線已斷,遂將信與紫夫人看,並說道:「她言語好殘
酷!我飽嘗人間冷暖,閱盡世間淒涼,甚覺無聊!而可與我暢談世事,欣賞四時情趣者,
至今唯模齋院與俄月夜二人,但皆已絕緣紅塵。模齋院事佛頗是專一,凡塵事,皆棄絕,
惟一意誦經念佛。我閱人甚多,惟覺控齋院謀事周致,兼之溫柔賢慧,欲覓與之相似之
人,世間尚無。教養女子,確是艱難之事。女子命否或泰,冥冥之中早有所定,誰也不
可預料。故父母雖費盡心血,卻尚難如願。前世注定我僅此一女,不必多操心甚幸!年
盛時,孤寂難耐,常為子女稀少而悲歎呢!女御年輕,不甚深話世事,加之宮中職務亦
多,做事難免有所疏漏,故請你務必盡心撫育小公主。大凡公主,必教養得意志堅定,
完美無缺,能泰然度日,使之無可挑剔,亦不必為之憂慮。公主非尋常人家之女,嫁個
門當戶對之夫,教養不足自有丈夫補助。」紫夫人答道:「我雖不善教養,然只要尚存
一息,定會盡心盡力。只不曉天意如何?」她久病初愈不勝層弱,今見模齋院與俄月夜
均如願以償,順利遁入空門,頗為羨慕。源氏道:『消待所需之尼增裝束,其門下之人
尚不甚會做,該由我們來做。袈裟如何縫製,你儘管安排。另請東北院的花散裡夫人亦
做一套。法服不宜過分嚴肅死板,否則讓人厭惡,須有一點雅趣才是。」紫夫人乃命人
縫製了一套深寶藍色尼裝。源氏亦暗中安排作物所o來人制造尼僧所用各器物。被褥、
錦席、帳屏及屏風諸物,無不秘密進行,特別備置。
因上述諸因,準備遁跡深山的朱雀院的五十壽慶亦延至秋天。孰奈八月乃夕霧大將
生母葵夫人之忌月,夕霧不能出席指揮樂隊,九月又為朱雀院之母弘徽殿太后忌月,壽
慶大典推有定於十月。但十月初,三公主病加重,故又延幾日。柏木衛門督之妻落葉公
主十月至朱雀院府第為其父祝壽。其公爹前太政大臣躬身操辦一應壽禮,推求隆重、完
美。棺木也乘機自薦前來祝壽。但因身心尚未康復,顯得疲乏,一臉病容。三公主因負
疚在心,晝悲夜歎,且懷胎多月,頗感不適。源氏雖然不悅,可見其嬌弱無比,尚患病
苦,亦生憐香惜玉之心。只是結果難料,心中甚煩。這一年便在諸法事的忙碌中逝去。
朱雀院獲悉三公主有孕在身,頗為惦記。因有人啟奏:「源氏數月來幾天在家住宿。故
朱雀院甚不解公主有喜之事,只覺世間男女私情殊為可恨。聞知源氏為照顧紫夫人之病
而久不去三公主處,他已頗為不悅。後又得知紫夫人痊癒之後,源氏仍不近三公主,他
遂更加生疑:「莫非三公主於源氏外宿之際犯了過失?只怕她不曉其中厲害,被品性淺
薄之侍女所惑而有越軌之事。宮廷中,男女互通問訊乃風雅之事,然仍不免常有荒唐之
事發生。」紅塵瑣事,朱雀院均已看破,然猶懷父女之愛,故精心修書一封,送與三公
主。信至時,源氏恰在六條院,遂看。只見信中寫道:「無甚要事,久未通信,惟念吾
女。聞汝近染病恙,我日日誦經念佛,以祈吾女平安。不知近日可好?既生紅塵,苦惱
難免,即便亦當忍而受之。若輕信人言而忌恨於人,皆屬下品行為。」信中皆教訓之言。
源氏看罷深表同情,暗忖:「上皇定然不知內情,故怪罪於我,責我無情。」遂問三公
主:「你怎生回答呢?此信這般傷感,我亦覺難受。我雖知你有意外之事,然並未讓人
看出我對你有所冷漠呀!此不知何人所為!」三公主頗覺羞愧,遂背過身,那神情可憐
之極。她面龐消瘦,神色憂鬱,更添嬌雅嫵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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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11-2004 11:1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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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氏又道:「上皇亦覺你天真幼稚,頗為你擔心。自此,你行事務須謹慎小心。我
本不想如此說,但倘辜負上皇之托,我更不安心,故只得與你說清。你意志薄弱,處事
尚無主見,人雲亦雲。我知你內心怨我怠慢,且嫌我年老體衰,丑態可厭,這於我實甚
傷心遺憾!只願你顧念上皇將依托付於我的良苦用心,暫且忍耐,切莫再生雜念,以慰
上皇在世之日。我素有出家學道之願,然反落於幾個誓願不堅的女人之後,直叫我丟盡
顏面!倘萬事皆由我定,我決不會癡戀塵世。只因上皇將你懇托我,我亦體諒上皇苦心,
而不忍將你拋捨。倘我亦仍獨自出家,棄你不管,上皇勢必謂我棄信背約,故未能如願。
如今我所照顧之女均已長成,無須掛慮。明石女御雖難料將來,但子女眾多亦無甚擔心,
只要我能平安在世即可。諸夫人亦與我同心,其年歲,均已到了不惜與我同赴佛門的地
步,我無甚後憂,只是放心不下你。上皇在生之日不多,且病勢日勝一日,心情頗為憂
郁。今後你切不可再起流言讓他傷心!這於他現世無妨,只是有礙他往生極樂,其罪不
小!」雖未明提陽木之事,然句句點中要害,使三公主傷心之極,淚流不已,幾至昏迷
不醒。源氏亦哭道:「昔日我甚煩聽老人訓斥,不料自己現在竟也訓起人來!大概你現
在頗煩我喋喋不休吧?」他甚覺羞恥,遂取過硯台,親自研磨,又取出信箋交與三公主
覆信。豈知三公主雙手發抖,悲極難書。源氏猜度:她回復相水情書時大約是瀟瀟灑灑,
一揮而就吧!遂甚惡此人,對其憐愛之情頓失。然仍耐性教其如何措詞。不久又道:
「此月你已來不及上朱雀院祝壽。況二公主賀儀隆盛體面,加之你懷有身孕,倘與她齊
拜賀壽,不顯得相形見細嗎?你的身子到那時越發難看,你父見了定然木快。但又不可
如此拖延下去。你不可一味憂慮壓抑,快打起精神,好生調養。」憐愛之情不覺溢於言
表。
先前凡有關娛樂之事,源氏必特召柏木前去與之商量,然近來黨毫不通問。雖曾慮
及別人起疑,轉而念道:「若與之見面,他勢必視我為糊塗漢,我更無顏,況我待他亦
不能心平氣和。」故而他並不責怪柏木數月未來拜謁。不知情者,尚以為棺木抱病在身,
而六條院亦不舉辦游宴之會。推夕霧大將料到些許,他想:「其中必有原因,柏木乃好
色之輩,他大概不堪相思之苦吧廣他竟未想到木已成舟。
轉眼已至十二月。三公主將賀壽定於初十之後。六條院殿內載歌載舞,熱鬧非凡。
紫夫人尚在二條院養病,聞知六條院演習舞樂,竟難靜心思,遂遷回。明石女御亦歸寧
於此。她子女眾多,個個皆可愛之至,此次她又生一粉嬰是兒,亦甚可愛。源氏整日與
孫子德玩,盡享天倫之樂,試演之日,玉基夫人亦前來觀賞。夕霧因先在東北院朝夕練
習音樂,花散裡早已聽熟,故她於試演之日不曾前來。柏水未來參加,微讓人掃興。恐
外人疑心,源氏只得派人前去相請。柏木誰說病重而婉言謝絕。源氏料他必是心有顧慮,
不敢前來。甚憐之,便特地寫信相邀。柏木之父亦勸他道:「你無大病,為何拒謝?你
還是去吧?以免六條院大人誤解。」柏木不便推卻,遂動身前往六條院。
柏木到時,諸王公大臣們尚未到齊。源氏遂邀他進近旁屋內,放下正屋簾子,與之
面晤。只見他臉色發白,雙眼無神,甚為推淬。柏木身為兄長,性情較諸弟穩重敦厚,
常人難與之相比。然今日卻極拘束斯文。源氏暗想:「此人作公主之婿,確實無可挑剔。
只是此次竟染指他人之妻,其罪天理難容。」源氏甚覺厭惡,但仍佯裝親切,說道:
「無甚要事,故久不曾見面。近月來,我兩處奔波,照料病人,甚是忙亂,無絲毫空閒。
此間三公主欲辦法事為父祝壽,然未能如願。已近年關,諸事皆不順暢,政只得稍奉素
菜應名罷了。名日祝壽,排場本應盛大,然亦只是讓上皇看看我家子孫繞堂,人丁興旺
而已。須知壽宴上是不能缺舞樂的,故命人練習舞手。惟缺指導拍子之人,我思慮甚久,
除你再無他人可勝任。故我亦不怪你長久未來。」說時和藹可親,並無他意。柏木甚覺
羞愧,竟一時語塞。稍久才道:「我亦聞知大人為病人甚是操勞。煩忙。而我亦患腳氣
病。近來加重,無法立足,身體亦日見衰弱。故一直閉悶家中,哪兒都未去,似與世隔
絕。家父亦提及為朱雀院五十大壽隆重祝壽之事,然他自慮『我已掛冠懸車。參與賀壽
禮式,恐無合適之座。你雖官輕位低,然有鴻鵲之志,不若讓父皇看看!』家父催促甚
緊,故我只得抱病前去拜壽。家父知道朱雀院精通佛道,料其生活日益清靜,木喜賀儀
過於隆重,而崇尚簡略。朱雀院深願的只是與諸人相談。我們應順其所願。」源氏早聞
落葉公主為父皇大辦壽宴之事,此刻又聽他說是父親主辦,覺其用心甚為周到。便答道:
「確實如此,世人皆以為簡略乃怠慢,惟你能通情達理,識此大體。由此觀之,我之見
解亦對,那日後我更無甚擔憂了。夕霧在朝廷雖漸成大人,然對此,素無興趣。至於上
皇,你大概並無不悉之事吧?我知他喜好百樂且頗為精通。皈依佛門,摒棄塵事之後更
可潛心細賞,現在想必更加喜好了。我願你與夕霧同心協力,教養好請學舞童子。雖有
專門樂師,且頗精技藝,然不善教養,不值相托。」說時態度親切異常。柏木悲喜交錯,
心中惶恐竟難暢言。他一心只望盡早離去,故無心細答。後終脫身而出。夕霧得相木之
助,又添不少新裝束。夕霧本已盡心盡力,用意甚詳,而相木精於此道更甚夕霧一籌。
試演之日,因清夫人皆來觀賞,故表演者打扮得頗為好看。賀壽之日,舞童應穿灰
褐色禮服與淺紫色襯施。今日則以青色禮服與暗紅色襯袍代之。三十樂人一律著白上衣。
樂隊設在緊鄰東南院的廊房中,經假山南端走向源氏面前,邊走邊奏〈蛐游霞》之曲。
恰逢空中灑下疏疏幾片雪花,呈出一片冬盡春回之兆。梅花亦俏立枝頭,含苞待放。源
氏坐於廂房簾內,紫夫人之父式那卿親王和滾黑右大臣陪坐一側,其余皆坐於廊下。今
日非正式賀壽,故未曾安排筵席,只略微招待。玉望夫人所生四公子,雲居雁夫人所生
三公子,螢兵部卿親王家之兩王孫兒子,四人共舞《萬歲樂》。四人年歲尚小,姿態可
愛之極。此四人皆出生富貴之家,長得異常清秀,打扮亦頗漂亮,觀者皆覺其十分高貴。
此外,夕霧大將家惟光之女典待所生二公子與式都卿親王家的前任兵衛督,現稱源中納
言公子共舞《是挑〉,玉章夫人的三公子獨舞《落蹲》。此外尚有《太平樂》、《喜春
樂》之類,皆由源氏族中諸公子與大人表演。日暮漸至,源氏乃命人將簾卷起,始覺另
有一番美景,請孫兒容貌艷麗,舞姿優雅。此皆舞師,樂師各盡所能,盡心教練之功,
兼之夕霧與柏木精心指導,故舞姿美妙,讓人賞心悅目,無一處不可愛。王公大臣中年
紀稍大之人頗為感動,竟至掉下淚來。式都卿親王見此亦淚流不止,鼻子發紅。源氏歎
道:「年紀稍大,甚易動情流淚。柏木對我凝視微笑,讓我頗覺不好意思。須知青春短
暫,時光不饒人,誰都有衰老之日呢?」歎罷,竟與相木對現。柏水甚為頹喪,內心苦
悶異常,亦無心欣賞如此優美舞姿。如今源氏作作醉態專提柏木之名,似開玩笑,豈知
這使他更加難過。酒杯傳至柏術處,他只覺頭痛欲裂,只舉杯略沾少許。源氏甚為不滿,
定要他一乾而盡。棺木無奈,那侷促之態竟異常優雅。
柏木心亂難耐,遂中途告退回家,身體競一直不適。便想道:「我今日並未喝醉,
何以如此?大概是心緒欠佳以致頭昏眼花吧?我從不曾如此願弱過,真無用啊!」頗自
憐。但相木自此大病,父親前太政大臣及母親甚憂慮,頗不放心他宿於落葉公主處,便
叫他遷至大臣邸內靜養。奈何落葉公主捨地木得,甚為可憐。昔日太平如意之時,柏木
對夫妻之情,一向漠然視之,總以為自有好轉之時,放並不在意她。然此次搬遷,竟頓
生悲傷,他深恐此別便成永訣。捨她不管,又於心不安,放越發難過。落葉公主之母亦
甚悲傷,對柏木言道:「世事皆有慣例,可與父母別居,然夫妻決不可分離,素來如此。
如今將你二人拆散,恰逢你大病,委實讓人擔心。你還是就此養病吧廣遂動手設置帷屏,
親自看護。枯木答道:「言之有理,然我出身低微,承蒙公主下嫁,我已感激不盡,何
敢再有勞於你!本望此生長壽,逐漸聞達以謝公主厚愛。豈知覺患重病,深恐如此小願
亦不能實現。念此,淮歎命薄,此叫我怎能死而瞑目!」說罷,兩人哭作一團。他亦不
想急搬至父母鄧中。但母親甚是擔憂,派人傳道:「你怎不慮及父母之心呢?我每逢不
適,甚覺無聊之時,總是第一個念及你,且見你方覺心安。如今你卻讓我如此失望!」
他母親之恨亦在情在理。棺木對落葉公主言道:「我身為長子,素受父母厚愛,今因我
抱病,他們掛念更深。我大限將盡,若再不與父母相見,則罪孽深重,死後亦難安心。
我定要搬過去,你若聞知我病危,務必暗來探望,我們尚能見面。我本性甚愚,做事多
有疏忽,現思之甚海。我尚以為來日方長,孰料竟如此短壽!」逐一路啼哭遷往父母邪
內,只剩落葉公主獨守空毛,不堪思念。
前太政大臣自迎回柏木,遂大辦法事,以祈康復。柏木病雖重,但尚未惡化,只是
久未進食,胃口甚環,精神不振。如此一代才人意重病在身。世人莫不歎惜,競相前來
慰問。皇上及朱雀院亦遣使問候,甚為關心。棺木父母越發悲傷。源氏大人聞知亦甚吃
驚,屢次遣人慰問。因夕霧與柏水交遊甚厚,故親來拜望,憂心甚重。
十二月二十五日這回,朱雀院五十大壽如期舉行。名噪一時的棺木重病在身,未能
與會,其父母兄弟及家族請人亦悲哀過甚,故宴會並不能盡興。然此事不能一拖再拖,
就此擱置。源氏料想三公主心中不悅,甚憐之。慶壽之日,仍由五十處寺院誦經念佛。
朱雀院所居之寺,則禮拜摩河昆廬遮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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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9-1-2005 02:3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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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柏木
年關過後,柏木衛門督病纏臥榻,竟不見一絲好轉。見父母日日為他悲傷愁歎,覺
得就此離去,甚不甘心。且棄親先去,罪不容恕。轉而想隨:「莫非我對此生此世尚存
留戀?幼時恃才傲物,素懷遠志,亦欲建功立業,位於人上。豈知天不助我,難遂我志。
稍一遇事,便覺朽木可用。如此留於世間,尚有何益!只欲出家修行。但念及雙親,出
家大礙。思前慮後,竟招致更多苦痛,亦無顏苟活於世。乃反思自己作繭自縛,怨別人
不得。亦不可訴之於神佛,真乃命該如此!青松千歲壽,然人卻不能永存此世,我不如
就此而去,尚可得世人些許憐憫。且原諒於我,若那人對我暫寄同情,我便『殉情不憐
身』了。但苟且偷生,又不免惡譽流傳,於我於她,均不利。如此種種,不如一死了之。
但我別無過失,源氏大臣寬厚仁德,多年來每逢盛會,必招我為待,關懷備至。他必能
原諒於我。」閒極孤獨之時,他常反覆思量,卻愈覺無以聊賴,心緒悵然繚亂。痛惜此
生荒謬之極,放教於此,眼淚便如泉湧,枕褥也潤濕了。
一日父母等見棺木病勢略為輕松,便退出病室。棺木遂趁此寫信與三公主。信中道:
「我病入膏肓,自知將不久於人世。料你亦早有所聞。我實在苦不堪言,但偷連我生病
之因亦不知曉,原本情有可原。」那手顫抖得厲害,欲作之言不能盡抒。惟贈詩道:
「身焚青煙卻長在,情迷癡心摯愛存。你總得與我說一句慰情之話呀!讓我安靜下
來,於迷津處見得一線希望吧!」他又毫無忌憚地寫了一封纏綿悱惻的信與小侍從,請
求她再撮合一次,柏木的乳母為小侍從之姨母,小詩從因此自幼常進出於他家,與柏木
向來熟識。雖也為這孽事怨恨於他,但聞知他余生不長,也悲慟難禁,啼哭著對三公主
道:「這最後一信,公主須得答覆才是。」三公主道:「我命亦甚危!人之將死,不勝
悲憐,然我心中畏懼,怎敢再作此等事情。」她執意不肯回復,卻並非主意堅定,惟恐
他臉色難看,令其羞怕而已。無奈小侍從已將筆硯備妥,定要她寫,便勉強寫了。小侍
從趁夜深人靜之時,悄悄將信送至柏木邸。
柏木病勢愈發危重。前太政大臣便召請葛城山得道高僧,為柏木誦經念咒。此刻正
在等候。近來哪內,舉辦法事,唸經祈禱,甚為喧囂。如今又聽從勸告,吩咐柏木諸弟
四處尋覓遁跡深山之諸種聖僧。院中便來了許多奇形怪狀,面容兇煞的山人。其實柏木
病狀,並無明顯疾痛,惟憂愁苦悶,悲喜無常而已。但陰陽師占卜後,皆稱為女魂作祟。
大臣亦深信不疑。諸多法事後,病痛絲毫未減。大臣好生優煩,便又把請了諸多怪僧。
其中有一聖僧,魁偉猙獰,誦念陀羅尼之聲甚是淒厲。相木聽罷,叫道:「哎呀!好煩
人!許是我罪孽深重,聞這高僧念咒,便極為害怕,如同將死。」遂驀然起身,溜出室
外,與小侍從敘話。大臣並未發現,聽侍女言其已睡熟,便與那聖增悄悄閒聊。此大臣
雖已年老,性情卻爽朗,極愛言笑。不過此時亦鄭重其事,向這山僧敘述柏木發病情狀,
以及後來無由生病而日漸危重之始末。懇求山僧使用法力,使鬼怪現身。足見他心中確
實痛苦。拍木聞之,對小侍從道:「你別信以為真!他不知我這病是因罪惡而起。陰陽
師道有女魂作祟。若我真被公主靈魂纏身,反覺尚榮幸了!我也曾想,古往今來,心生
狂念而毀人節譽,斷己前程,罪孽深重之徒屢見不鮮。但今身陷其境,方感痛苦不堪。
我的罪行,源氏大人深悉,我已不敢面對他的赫赫威儀,羞於苟居人世。原本我並非罪
大惡極,然自試樂之夜與源氏大人相見之後,便心煩意亂,臥病不起。彷彿魂靈也離我
而去,飄遊無依了。倘我的靈魂徘徊於六條院內,務請重結舊據,讓它歸來吧!」語聲
微弱,悲喜無常,真是魂靈出竅了。小侍從遂告訴拍木:三公主亦含羞蒙恥不已,憂懼
攻心。柏木聽得,增俄中彷彿看見面目清瘦、愁苦滿面的三公主,愈發相信自己的魂靈
訪惶於公主身邊,不由心如刀絞。他道:「我將夭亡,惟恐這怨氣如縷,成為公主人道
成佛之羈絆,那將甚為遺憾。今後別再談公主之事吧!公主已有身孕,我惟願聽得她順
產之訊便安然死去。記得那夜我夢見小貓,心知為懷服之兆,卻不敢說出,想想甚是傷
感。」小侍從見他悲苦之狀,心中可憐,淚水跟著湧了出來。
公主的覆信,手筆柔弱,卻別有風致。信中道:「聞君有疾,甚憂我心。遙共君苦,
親身不由己。君言『愛永存』,豈知:
火焚君身我心煎。兩煙並入碧雲天。我之歸冥,猶在君前!」語雖寥寥,棺木已甚
為感激,心中傳惜無限。自語道:「悲乎!我生虛度,無所念懷,惟這『兩煙』之語最
可寶貴!」聲淚俱下,遂躺於床回信,虛弱不堪,乃至幾度擱筆。語句亦斷續,措詞古
怪,有似塗鴉:
「身焚余灰燼,煙消化碧雲。戀君心常在,尊前時探問。君欲見我,只須於夕暮時
分眺望天空,眺我亡魂,別人不會怪你;雖為徒勞,推望你我情共九天!」掙扎著復了
信,心中愈是感傷,便打發小侍從道:「罷了!夜色已深,你可告之我命將終,願她保
重。許是前生作孽吧,竟有今日之痛。」便哭著,膝行至病榻上。小侍從憶起從前與柏
木傾心長談,毫無顧忌的情狀,亦甚覺可憐,不忍就此離去。枯水乳母向她細訴了柏木
的病狀,二人皆淚下不止。前太政大臣更是憂心如焚,說道:『眼見已有好轉,今日怎
又忽然加劇?」柏木道:「終是沒指望的,怎會好轉!」
那日傍晚,三公主忽然腹痛不止。有待女提醒說要分娩了,一時眾人忙亂。源氏聞
報大驚,即刻前來探望,私下想道:「好生可惜!如此可慶之事卻讓那嫌疑毀了!」卻
不露聲色,急急召請高僧進行安產祈禱。又於耶內做功德的法師中擇了些道行高深之人
參與。三公主一夜煎熬,次日拂曉產下一男嬰。源氏心下忐忑:「倘是女嬰,閉於深閨,
還易遮掩;偏他是男嬰2如因那件事,相貌酷似那人,怎生是好?」卻又想:「有此嫌
疑的孩子,男的倒好教養些。真是奇怪:我這一生,罪孽深重,終遭此報應。今世受這
意外懲罰,來世或可稍減罪意吧?」不知情的人見源氏大人晚年得子,推量他必寵愛,
固而侍候尤為殷勤。即於產室中舉行盛大的儀式。六條院諸夫人也皆送來種種美味產湯,
更在例行所贈的木片盒、疊層方木盤和高腳杯上挖空心思,競爭精緻。
第五日,秋好皇後派人送來賀禮。有賜與產母的食物,侍女們亦按身份各有賞賜。
六條院的家臣下投,上下一切人等,盡皆拜賜。按宮廷制度,一切儀式極盡體面。皇後
殿前,自大夫以下的官員和冷泉院的殿上人,皆來拜賀。第七日,照例皇上的賀使蒞臨。
前太政大臣至親家屬,本當隆禮有加,卻因柏木正自病危,只送了普通資儀。前來祝賀
的請親王及公卿甚多。此次賀儀,盛況空前,但源氏心環隱痛,對此全無心思。亦不舉
行管弦之會。
三公主身體纖弱,又初次臨產,經驗全無,怕得連湯藥亦不肯吃。遭臨此事,她痛
感自己命苦之甚,真想趁機自行了斷。源氏在人前敷衍其事,心中卻甚為怨恨,毫無看
望孩子之意。倒有幾個年長的侍女可憐孩子,私下議道:「好冷淡啊!晚年得干,又這
般周正可愛……」這話卻給三公主知道了,亦暗想:「此後的日子不敢想象啊!」遂怨
艾滿腹,愈發傷心苦命,思謀著要獻身佛罷。源氏白天匆匆來看一眼,晚上並不再來。
忽一日,他對公主道:「想我已剩日無多,世事又如此無常。兼之近出心緒煩亂。此地
喧雜,非修道之所,所以並不常來。但我亦甚為惦念於你,不知近況可好?心情疏朗了
麼?」便從帷屏邊上望去。但見三公主抬頭道:「像這樣是活不下去。生產而死,罪及
來世,倒是出家為尼好,抑或借此保全性命;便是死了,此生功罪亦可相抵。」語氣大
異往日,真有幾分大人光景了。源氏道:「不祥之論,不可輕發!生育大事,固有風險,
卻決非如此絕望!」心中卻自思:「她若真要堅持己見,倒也樂得成全了她。近來與她
相處,總是不甚如意。我又不能回心轉意。心中不快,對她自然冷漠,別人看了亦責怪
於我,甚是難堪。朱雀院定然還怨我怠慢呢!莫如由她稱病出家好了。」想法如此,念
及她年紀輕輕就將剪下縷縷青絲,又甚為不忍。便又勸道:「你安心養身吧,別想得如
此嚴重!人世並非那般虛幻可怕,眼看無可挽回了,突然恢復過來的,最近就有一例。」
便餵她湯藥。三公主身體虛弱,面色青白,奄奄待斃。但那躺著的樣子卻異常淒美。源
氏想:「就這般模樣,她即便罪大惡極,我亦不能不饒恕她了。」
在山裡修道的朱雀院聞此消息,欣喜萬分。因知三公主身體素來羸弱,又甚憂急惦
念,坐禪便有些心不在焉了。三公主本虛弱不堪,連日又飲食不思,很快便氣若游絲了。
她對源氏道:「年來不見父親,此刻愈發思念了,臨死都不能再見他了麼?」言畢大哭。
源氏即刻差人前去。朱雀院聞報大拗,亦顧不得出家人戒律,連夜潛回。突然駕臨,源
氏驚恐惶惑。朱雀院對他道:「本來出家人四大皆空。但我愛女心切,竟冥頑不化。聞
訊之後,已不能潛心禮佛了。我深恐無常壞了生死順序,讓她先我而去,以致恨事綿綿,
永擾我心。是以不顧世人譏評,連夜趕來。」為避人耳目,朱雀院只穿了黑色便服。然
而神清秀朗,姿態清雅,連源氏亦艷羨不已。一見面,他照例落下淚來。對朱雀院道:
「公主病狀不甚危,惟因幾個月來,身體衰弱,又茶飯不思,才累疾至此。」又道:
「草草設席,乞恕不恭。」便引朱雀院於公主帷屏前茵褥上坐下。三公主欲下床迎接,
眾侍女攙扶不迭。朱雀院略掀帷屏道:「只因日夜想念,今晚特來相望。我頗像一守夜
祈禱的僧人,可惜功夫不深,好生慚愧廠便輕輕拭淚。三公主已淚流滿面,聲若游絲道:
「女兒命在頃刻。父皇既已屈駕,請就此為我剃度了吧廠朱雀院道:「你能有此宏願,
難能可貴。但重病雖苦,卻不敢輕言絕望。你年紀尚輕,韶華正茂,若輕率出家,恐日
後反有俗事相煩,紹世人譏笑,千萬慎重!」轉而對源氏道:「她此言想必發諸內心。
若病勢不減,我倒真想讓她出家,雖一時片刻,終蒙我佛惠助。」源氏道:「近來她常
出此言,我總疑心乃邪魔附體,專要誘人迷戀出家。請勿中立詭計廣朱雀院道:「此事
本當慎重為是。鬼怪惑人,誠然不可信,但她已瀕於絕境,自知難逃此厄才萌生此願。
若竟不顧,恐遺憾終生。」他心中暗忖:「年來常聞得他對我女兒不甚愛憐,深負我望。
想當初,竟怎的以為此人可靠而將女兒托付與他呢?公然明言,有傷體面,但任世人譏
議,亦甚傷我心。煩惱至今,倒可趁機讓她當了尼姑。如此,則世人亦不知她出家是因
夫婦不和,不致遭受譏笑了。而源氏與她雖不再為夫妻,但亦會照顧她吧!如此大家皆
體面。我可將桐壺父皇所賜宮捨略事修繕,供她居住。我在世時,自會多方照應於她,
令她快樂。源氏與她雖少夫婦之愛,但我逝後,亦不至於不再照拂吧!」如此思量一番,
便又續道:「也罷,我既來了,便將她剃度,結緣於佛吧!」源氏悲憫攻心,一時亦將
怨恨之氣志得一乾二淨,心中喃喃道:「為何到了這種地步呢?」逕自走進帷屏,對三
公主道:「我已是苟延殘喘之人了,你怎麼忍心拋下我出家呢?出家雖是榮耀之事,但
以你如此衰弱的身體,怎禁得起那等苦修辛勞呢?不如暫息此念,進些湯藥飲食,養好
身體再說吧。」公主想他現在倒說這等乖覺話,甚是可增,便搖頭不語。源氏也看出:
這平素從無怨言的女子,竟一直懷坦於心。便愈加可憐她了。如此談來談去,不覺天已
破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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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9-1-2005 02:3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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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天明上路給人撞見,有失體統,朱雀院叫三公主趕緊收拾受戒。將道行高深的祈
禱增召人產室,為三公主落髮。源氏眼見這美麗女子的秀髮縷縷剪落,痛惜不已,忍不
住大哭起來。朱雀院素來對這女兒特別疼愛,寄以厚望,今見其就此絕棄塵線,遠離人
世歡樂,亦不免心痛落淚。他囑道:「自此時起,佛已依你康健如初了。誦經禮佛,休
避勞苦!」其時天色末明,他就準備回山了。三公主因身體之故無法起身送別,言語亦
甚艱難。源氏對朱雀院道:「兄長屈駕惠臨,小弟感激不盡。然今日之事如夢,亂我心
緒,怠慢之罪只得改日再謝了。」遂派諸多心腹送他回山。臨別時朱雀院對他道:「昔
年我命危時,念及此女孤苦無依,未敢撒手而去。幸你勉為其難,接納了她,多年來照
顧周全,甚慰我心。如今她身人空門,倘幸而度過此厄,則居所望你善為考慮。這喧囂
之所,固然不宜,然過於偏僻之深山又未免清寂。務請從長計劃,勿棄置不理!」源氏
已是苦不堪言,道:『況長欲使小弟無地自容也!今日不勝其悲,意亂神迷,萬念俱
灰。」
次夜,正做法事。三公主被鬼魂附體,口裡叫道:「『你們見識我的厲害了吧!前
些時我迷了那人,竟給你們設法救走,我好恨呀!所以潛行至此,又祟了這人許久,現
在我得走啦!」言畢大笑。源氏驚恐不已,又替三公主可憐,心道:「原來二條院那惡
鬼又附她身上了!」三公主病勢略轉,但尚未脫離危險。眾侍女自三公主削髮後,甚感
失意,惟願公主真能就此恢復健康。源氏無微不至地照料,又延長了做法事的日子,眾
法師更是鄭重。
卻說相木衛門督得到公主產後出家之事,病勢愈沉,眼看無可救治了。他為妻子落
葉公主感到可憐,想:「也許不該讓她來此吧。身為公主,御容若被父母看到,豈不尷
尬。」便向父母請求道:「我想見公主一面,有事相商。」但他們執意不允。柏木遂見
人便說想見落葉公主。當初,落葉公主的母親不願將女兒嫁與棺木。柏水之父親自懇求,
朱雀院見其言辭懇切,情不能卻,方才應允。朱雀院見三公主與源氏婚姻瀕於危機,曾
道:「反倒是二公主的丈夫可靠呢!」柏木聞知,感恩不已。此刻他對母親道:「可憐
我與她姻緣不長。我今死去,她孤苦無依,每念及此,恨意難平。萬望你們多多安慰,
照顧她!」母親哭道:「為何胡言亂語?你若先走了,我們還能苟延幾日?更別說照顧
她了。」柏木便找來弟弟左大養等,囑托一應後事。柏木對諸弟一向溫厚可親,所以他
們,尤其年幼諸弟,都敬他如父母。如今聽他竟言及後事,莫不垂淚。眾人亦皆不住歎
息。皇上聞知,甚為惋惜,然念其病危,已無生望,便下詔封他為權大納言。又對左右
道:「或許他得此喜訊,竟會好轉呢!」然而柏木衰危如故,惟伏枕謝恩而已。父大臣
深感皇恩浩蕩,悲痛尤甚,卻終是一籌莫展。
前來祝賀柏木晉升的人中,夕霧是第一個。他一向關切柏木的病情。新年以來,柏
水即臥床不起。他本想出去會見夕霧,無奈身體虛弱不堪,力不從心。只得叫人請夕霧
進臥室,道:「室中零亂,衣冠不整,伏望見諒!」祈禱僧迴避了,夕霧便進來,於枕
畔的茵港上坐下。柏水與夕霧自幼知交,彼此十分友善。今臨死別,不勝其悲,雖嫡親
手足亦不過如此。夕霧本想晉升之日,他必心請愉快,但見其容慘戚,毫無生望,心情
也就黯淡下來。他道:「為何忽然如此沉重了?我還以為這大喜之日,你有所好轉了
呢!」柏水道:「真不幸啊!較之以前,我判若兩人了。」他戴著烏帽,略抬上身,樣
子。分痛苦。穿著好幾層綢料白衣,蓋著被裝。室內陳設整潔而雅緻,氯氟著濃濃的熏
香。這臥室佈置隨意而富有情趣,真難以想象住著重病之人。柏水清瘦而蒼白,神情卻
更使朗。他靠在枕上說話,氣若游絲,衰頹不堪。夕霧贊歎他的俊美,心中不勝惋惜,
對他道:「你生病許久,身體倒不見得怎麼瘦呢,反而比往日更為秀美了。」卻忍不住
偷偷拭淚。又說道:「我們不是曾發誓『但願同日死』麼?委實叫人傷心!你因何患病
的呢?我一點也不知道,真是慚愧啊/棺木答道:「這病痛在何處,我亦說不出來。它
是因何沉重起來的,好像亦無知覺。我未曾料到會積累至此程度,元氣喪失殆盡。全賴
祈禱和普願的法力,才得以延命至今。依我之願,遲死不若早死,以稍減苦痛。然而我
所牽念實在太多。事親不能盡其天年,事君半途而阻,皆罪極苦痛之事。反觀自身,一
無建樹,碌碌而死,抱恨終生。此皆人情常理,倒也罷了。但我內心另有隱痛,不敢轉
洩與人。雖大限將臨,卻連眾兄弟都不敢稍有提及,如今推與你訴說:我曾得罪了六條
院大人,數月來,一直惶恐憂悶。但此事原出意外,正自擔心憂悶成疾,忽蒙大人宣召,
赴六條院觀賞朱雀院慶壽音樂預演。其時從大人眼中我已知未能見恕。自此愈感不堪人
世之憂患,遂失生死之意,以致今日狼狽若此。想我對大人自幼忠誠,此番恐為小人作
祟。我今死去,遺恨小世,卻又使我後世不得安生。惟願我死之後,大人終能恕罪。此
事便要請你善為辯解了。」他愈發痛苦。夕霧十分難受。他早已猜知那事,但不知其詳。
便道:「家父並未怨怪於你,你又何必疑神疑鬼呢?他知你病重,正替你惋惜呢!既有
這些煩心之事,為何一直悶著不告訴我呢?那麼,我亦可奔走斡旋,消除誤會了!延至
今日,追悔莫及!」他恨木得時光倒流。柏水道:「我欲待病有起色時,再告訴你的。
萬料不到競急轉直下,直至今日。想想真是糊塗啊!若機會便當,務請向六條院大人善
為辯解,但切不可言於外人!請多關照一條院公主。我死後,朱雀院必為公主傷心,亦
得勞你前往勸慰了。」柏木本有千言萬語要囑托於他,怎奈心力交瘁,支持不住,只得
向夕霧晃晃手道:「你請回吧!」夕霧便掩淚而去。祈禱僧又送來作法。母夫人和眾大
臣亦進來了,眾侍女又是一片忙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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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9-1-2005 02:3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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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木病重,不僅妹妹弘徽殿女御焦慮不已,夕霧夫人雲居雁亦極為悲傷。柏木一向
忠厚誠摯,頗具長者風度,所以鬃黑右大臣的夫人玉囊與這異母長兄亦甚為親睦,也請
得僧眾為他祈禱。然而祈禱終究不是「愈病藥」,未見奇效。相木本及見落葉公主一面,
便水泡般永逝了。
一年來,柏木並不摯愛落葉公主,但表面上卻甚為謙恭愛憐,關懷備至。因此落葉
公主對他並不怨恨。柏木就此夭亡,她推覺世事如夢,浮生虛渺,悲憫湧上心頭。那神
思恍惚的樣子,惹人生憐。母夫人見女兒青春守寡,遭人譏笑;又見她那般愁悶,心中
無限悲痛。相木的父母哭喊道:「該讓我們先去呀!老天怎這般糊塗!」戀戀不捨,卻
又無可奈何。三公主如今做了尼姑,得知棺木死訊,倒忘了素日對他的痛恨詛咒,亦憐
惜他來。她想:「棺木知道孩子是他的。想必孽線宿定,才有那等禍事吧!」也感傷落
淚。
不覺已是陽春三月,要為小公子董君誕生五十日舉行慶典了。這小公子面如敷粉,
嬌美肥碩,競似不止五十日。那小嘴努動,似要說話。源氏近來每日來探望一次,對三
公主的關心尤股從前。他常流著淚向她訴衷情:「你心裡愉悅些了麼?唉!這樣子,好
叫我心痛啊!你捨我而出家,已大傷我心了。倘你的打扮一如從前,已恢復健康,我會
欣喜不已呢!」
慶典之日,例行獻餅儀式。然母夫人已改著尼裝,眾侍女不知是否有礙儀式,舉棋
不定。其時源氏趕到,說道:「無妨!又不是女孩,當尼姑的母親參加慶典,無有所
禁!」遂讓小公子坐在南面的小座位上,向他獻餅。乳母渾身鮮麗。奉獻的禮品花樣百
出,帝內簾外擺滿了盛餌餅的籠子和盛儀器的盒子,裝飾皆極精美。眾人興高采烈地忙
碌著,不知內情。惟源氏一面傷心,一面羞恥。三公主亦起床了,頭髮末梢密密地垂在
額邊,便用手掠開。恰逢源氏掀簾進來。為避尷尬,三公主將頭撇向一旁。產後,她的
身子現見瘦小了。那日受戒時,因心有難捨,前面的頭髮留得甚長,所以看不清後面是
否剪了。她身著襯衣,袖口和裙袂上均有重重疊疊的淡墨色,外罩帶黃的淡紅色衫子。
她還很少穿這尼裝,側面看去,頗像個孩子,玲現可愛,倒也美觀。源氏道:「唉,真
讓人受不了!這淡墨色叫人覺前途黯淡,太不吉利。我雖勉力自慰:你雖出家,終會容
我常常見你。然眼淚卻止不住,甚是煩惱。本是你拋棄了我,外人卻責怪我,這亦令我
終生不安。若能回到從前,該有多好!」歎息一聲,又道:「倘你因出家之故,欲離我
獨居,這便是真心嫌棄我,令我恥辱傷心了。你就一點不憐愛我嗎?」三公主道:「素
聞出家之人,心若止水,況這憐愛二字,我本就不懂,又如何敬復呢?」源氏恨恨道:
「那我亦不知如何了!但願你從來就不懂得!。」便去看小公子。
照看小公子的,有好幾位乳母,皆美貌而出身高貴。源氏召喚她們上前,囑咐具體
事宜。他抱了小公子,歎道:「唉!我已剩日不多,惟願這晚生之子順利長大成人啊/
小公子白白胖胖,長相俊美,兀自無憂無慮地笑著。源氏覺得他與夕霧當年極不相肖。
明石女御所生皇子,自有皇室血統的高貴氣質,卻並不十分清秀。看這冀君,卻是面帶
微笑,高貴而俊秀,目光清澄有神。源氏非常喜愛,但總覺酷似柏木,自己亦心中有數。
這孩子雖只初生,然目光已坦然,神色與眾不同,相貌無怨。三公主未明顯看出他像相
木,外人更沒留意。惟源氏暗自悲歎:「唉,棺木之命,何其淒苦啊廠遂覺世事無常,
難以預料,禁不住流下淚來。想到大慶之日,此舉不祥,便拭去淚痕,吟誦白居易詩句
「五十八翁方有後,靜思堪喜亦堆嗟。」源氏四十八歲,便已有遲暮之感,不由傷懷。
甚想教導小公子『勿步已後塵,卻又想道:「此事待女中定有知情之人,恐在笑我不知
真相呢!」心中不悅,轉而自慰道:「我之如此,天命罰我;公主幹白遭人譏議,才若
不堪言呢!」卻不露聲色。小公子牙牙學語,笑得甚是爛漫無邪,那眼梢口角乖巧無比。
旁人不會在意,推源氏覺得這一點亦肖似柏木,他想:「柏木的雙親,不知道他們有這
孽種孫子,恐正在悲歎柏木絕後了呢。唉,這人一向高傲而沉穩,卻因一念之差自絕了
生望!」此刻源氏甚為憐惜,對柏木的怨恨亦消除了,竟掉下淚來。
待眾侍女退下,源氏上前低聲對三公主道:「好好看看這孩子吧!你捨得這可愛的
小人兒出家麼?哎!好狠心啊!」這般突然話問,公主羞極無語。源氏遂低吟道:
「誰植蒼蒼巖下松?何言相對探詢人?好難受啊!」三公主俯下身去,不予理睬。
源氏頗曉她的心情,不再窮究。但不知她想些什麼,雖未必情感豐富,總不致冷漠至此
吧!」又可憐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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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9-1-2005 02:3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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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霧仔細琢磨相木瀕臨絕境時那番話。心想:「究竟何事呢?可惜他那時神態不清,
隱約其詞。如若清醒些,直言相告,我便心中有底了。唉,真教人遺憾傷心哪!那情形
總在他眼前浮動,以致悲傷勝於柏木諸弟。又想到三公主:「她為何突然出家了呢?並
無不治之症啊!雖是自願,父親卻又怎會應允?當初紫夫人病至危在旦夕,涕淚懇求出
家,父親尚且將她留住。這兩件事恐有些關聯吧?或許是柏木一向暗戀三公主,憂苦之
心有所洩逸。柏木為人沉謹,非比常人,別人甚難知其心事。但卻優柔寡斷,情感纏綿
脆弱,這就不免出事了。無論戀情多苦,終不應情迷出竅,以致搭上性命。雖然因緣注
定,畢竟不讀過於唐突,枉自喪生,亦使別人終生苦惱。」這番思量,連夫人雲居雁也
不與說,對父親源氏亦未得便稟告。但他總想向父親透露些許柏木的幽隱之言,以窺其
反應。
自相木去後,雙親猶傷痛不已,淚無干時。頭七、二七……渾然不知,已急急而去。
相水溶弟妹料理超薦功德,佈施供養等一切喪事。左大共紅梅負責佛經、佛像的裝飾布
置。左右人等向大臣請示每個「七」期的誦經事宜。大臣已毫無心思,推答道:「休來
問我!我已痛及這般了,還要煩擾我心,豈不讓柏木魂靈不安,超生不得麼?」亦是含
糊不清,似欲隨兒去了。
丈夫去得匆忙,一條院的落葉公主未能與其最後訣別,尤為傷心。時光推移,侍從
人眾陸續散去,哪毛遂空寂蕭索,惟柏木生前親近之人偶或前來慰問。每見管理鷹和馬
的侍從沒了主人,神情沮喪地進進出出,落葉公主更添無限感傷。
柏木生前之物猶在。琵琶與琴,昔日常撫,如今卻弦斷塵封,寂寥地擱著。惟有庭
前樹木煙寵寒翠;院中群花,依舊含苞吐蕾。眾侍女皆著淡墨色喪服,寂寥苦悶,無聊
度日。公主終日悵惘,悲淚時流。
忽一日,隨著高昂的喝道聲,一輛馬車嘎然停於門前。有人哭道:「他們難道不知
主人過世了麼?」通報送來,竟是夕霧大將。落葉公主原以為是左大並或宰相,孰料卻
是儀表堂堂,高貴威嚴的夕霧,不免有些驚詫。鑒於此人身份高貴,不敢擅循舊例讓侍
女應對,便請母夫人前來接見。夕霧於正廳前廂就坐,對她道:「衛門督不幸病故,在
下之悲,不遜請親。因於名分,不敢越禮,誰作尋常慰問。但衛門督;臨終遺囑於我,
自不敢怠慢。人之壽夭,早晚難測,在下亦屬其例。若得一息尚存,定然忠於所托。所
以久不拜訪,實因時值二月,朝廷神事繁忙。倘因私人之悲而寵閉不出,又有違常理。
即便忙裡偷閒,匆促間亦難以盡情,反為憾事。前太政大臣痛傷尖子,悲苦不已,父子
親情,在所難免。然夫妻情深更勝,推念公主喪夫之情,何其悲慟,心下甚為憂苦。」
說時頻頻拭淚。顯見這氣宇軒昂之人,原也柔情萬般。母夫人便咽道:「傷心之事,是
無常塵世中慣有的。夫婦訣別之悲,亦尤有其例。我這遲暮之人,還有何奢望?姑且強
自慰藉罷了。但年輕人總受不了這意外橫端,其悲戚之狀,好不叫人難過!她竟想立時
追隨地下。唉!我這苟且老身,難道還要面對後輩雙亡之慘景麼?你是他知交,自然知
道當初我對這門親事不樂意。只因朱雀院心中暗許,又有前太政大臣殷殷懇請,竟使我
轉念而勉強應允了。皆道因緣美滿,豈知南柯夢斷!如今好不悔恨。他竟如此壽短,亦
大出所料啊!如今看來,若非情況特殊,公主勉強下嫁,決非美事。既非獨身,又失夫
婿,進退無路,好不命苦!倒不如真依了她,夫婦共化輕煙飛散,既自免傷痛,亦免受
人譏議。此為昏話,終不願毅然遵循。我已悲痛不堪,恰逢大駕光臨,真是感激不盡!
君既言有遺囑托於君,那麼他生前似對公主不甚恩愛,實深藏於心,公主亦可聊以慰懷
了!」言畢泣淚不止。夕霧一時亦難自禁,過後才道:「他的老成,恐是夭亡之罪魁。
近年總見他神色陰郁,情緒低落。在下曾私下揣摸,時有諫言:『你洞察世情,思慮深
遠,但又過於敏感,易致愛美之心衰失,聰穎之氣銳減。』他卻視為無稽之談。唉,且
不說這些罷,倒是勸公主節哀要緊。恕我唐突,我甚是同情她的!」他婉言勸慰許久,
方告辭離去。
柏木長夕霧五六歲,仍年少,面貌俊美,舉止瀟灑。夕霧則相貌堂堂,頗具男子氣
概,面貌清秀貌美亦遠勝常人。眾年輕侍女目送他出門時,亦哀思略減。夕霧見庭前有
一艷麗櫻花樹,便想起「今歲應開墨色花」的古歌。但厭其不祥,遂隨口自吟另一古歌:
「歲歲春花群艷放,賞花能事命天看。」繼而賦詩道:
「半面材殘庭前櫻,良辰來時依開放。」他一面走出門去,一面裝作隨意吟誦的樣
子。母夫人聽得,立刻和答道:
「今春墮淚柳服穿。花開花落在哪邊介老夫人並非風雅之人,人多稱此更衣為愛趕
時尚,頗富才華。夕霧見其和詩如此迅速,亦不由暗讚文思敏捷。
夕霧由一條院出來,逕至前太政大臣邪內。但見柏木諸弟在座,皆請他進客廳。大
臣強抑悲痛,與他相見。一向不見老態的大臣,此番亦衰老消瘦了,胡鏡甚長也未及剃,
惟懷勝於昔日父母之喪時。岳父這般模樣,令夕霧悲不自禁,掉下淚來,怎麼也隱忍不
住。大臣被這相木生前好友感染,眼淚又掉了下來。夕霧略述拜訪一條院之事。談起柏
木,便語無休止,大臣眼淚愈發掉個不停,似綿綿春雨之簷漏,衣襟盡濕。夕霧呈上落
葉公主母夫人所詠「柳眼」之詩,大臣道:「我已無法視物了!」竭力擦了一陣眼淚,
才得以看清。閱詩時一臉沮喪,真叫人難以想象他曾那般精明能幹,氣宇軒昂。這詩原
亦平常,惟「穿露瑩」一句意韻深長,使大臣更添傷感。便對夕霧道:「那年秋天,你
母逝世,我自認悲傷至極。但婦人所歷範圍狹小,熟識者不多,不管情況如何,總不親
自露面。是以這悲傷隱秘,並非處處觸發。男子則不然。相水雖才幹碌碌,但蒙皇上錯
愛,晉官加爵。是以仰仗他者漸眾,聞噩耗而各各惋歎。我最為痛心的,非世俗名望與
地位,而是他正值俊美元援的身體。唉,何物能解我悲痛啊?」言畢茫然仰望長空。其
時暮色慘淡,櫻花欲凋。這景色他今天卻首次見到。遂於夕霧懷紙上寫道:
「未料子先死,老父著喪衣。連綿春雨下,似父哀子泣。」夕霧亦吟道:
「亡人情不知,撒手歸西去,拋卻老雙親,哀子服喪祭。」左大並紅梅也吟道:
「芳春雖未至,嬌花先凋零。悲歎亡人魂,誰人服喪祭。」
柏木的法事莊嚴隆重,調然異於世俗。不僅夕霧大將的夫人雲居雁請得高僧,夕霧
亦特意筵請,為柏木誦經念佛,場面甚為宏大。自此夕霧頻訪一條院。時至四月,碧空
如洗,清爽宜人,樹木蔥綠可愛。一條院卻一片荒寂淒涼,悲歎之聲,目盡夜復。夕霧
例行訪問時,見庭中一片青青嫩草,正自萌動。前處的蓬蒿亦長勢繁茂。那「一叢藝芒
草」綿綿地蔓延著。柏木生前喜好花草,精心培植,如今這些花木失去護理,自生自滅。
夕霧想象日後秋蟲晰鳴之景,淚水又湧了上來。沿著芒草徑緩緩步人,但見簷前垂掛著
幅幅伊豫簾,夏日薄紗已代替淡墨帷屏,由簾影望外,甚覺涼爽。透過薄紗簾子,隱約
可見幾個身著濃黑上衣的女童,面貌姣好可愛,推衣服令人心有所悸。
侍女們於廊上為夕霧舖了茵褥,請他就坐,但又覺未免怠慢,便稟告老夫人,請其
入室。但老夫人貴體不適,正臥床休息,只得由侍女們暫且陪伴。夕霧欣賞著庭中欣欣
向榮的花草樹木,見一柏樹和一楓樹格外翠色慾滴,枝叉相交,分外惹人注目,心生感
慨道:「這兩樹梢結為一體,合成連理枝,真是有因緣啊!這便有希望了。」遂輕步向
門檻走去,吟道:
「親近既承木神許,結勢應似連理技。疏我於簾外,令人好不喪氣啊!」眾侍女私
下推搡,低語道:「此人偷偷摸摸的樣子,亦別有豐采呢?」其時,侍女小少將君傳老
夫人答詩
「柏本神魄雖已散,忌容攀折庭前技。君言須檢點,居心若此,鄙薄之至。夕霧一
笑,的確如此。後來聞得老夫人正膝行出見,忙整衣相待。老夫人道:「恐因憂傷度回
吧,總是落落寡歡。人生如夢,勞君屢次駕顧,感激不盡,是以掙扎相迎。」神情果然
十分悲傷。夕霧安慰道:「憂傷本是難免,但沉溺於此,亦自徒然傷神。凡事皆由天命,
憂傷亦應有度。」心動中卻想:「曾聞公主生性蝴雅,今遭此慘悲,又招譏評,傷心失
意乃情理之中了。」不由細細詢問公主近況。又想:「這公主雖非國色天香,卻亦不至
於面目可惜吧?豈能因外貌而嫌棄或荒唐別戀呢?此皆可恥之舉呀!總之,為人最重要
的是性情。」又對老夫人道:「叫生若能被視作自家人,則不勝感激了。」此話雖非刻
意求愛,卻已暗露心機了。眾侍女見身著常禮服而姿態鮮麗的夕霧,氣宇軒昂矗立於此,
竊竊私語道:「其父親高雅而溫厚,柔情萬種,世所無匹,這公子卻威儀堂堂,叫人一
見驚歎不已。其相貌委實通異常。」又道:「何不由他自由出入呢?」
右大將籐原保忠夭亡,乃近世之事。此刻夕霧便借「右將軍墓革初青」之詩以慰柏
木亡靈。凡人傷逝之感,古今一情,而拍木尤甚:其學識廣博,寬厚仁慈,世人仰慕。
是以無論身份高低,還是僚屬侍從人等,無不扼腕歎惜,黯然神傷。皇上尤為思慕,每
逢管弦之會,便首先念及柏水,其「惜哉衛門督」一語,竟蜚行一時。源氏的憐惜亦與
日俱增。蒸君乃柏木之遺孤,此事誰源氏一人明白,旁人盡皆不知,是以於他並無所謂。
時至秋天,黛君已能扶床學步,其惹人憐愛之態難以名狀。源氏亦真心疼愛於他,經常
抱他,視作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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