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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凯
这是暮春的一个晚上,空气温润,墨蓝的夜空中,阴历初七的上弦月像一把皎洁的竖琴,被一只看不见的纤纤素手弹拨着,月光琤琮的流淌下来,仿若珠玉倾落银盘,一地乱滚的灿亮。寥落的星子,像银河岸边被冲刷得光亮洁净的贝壳,静静地散置着。呵,天使们——如果有这些长着翅膀的可爱的小家伙——他们一定也停止了不安分的吵闹,收起华美的羽翼,憩在天堂的一隅,好奇地窥看着人间,作临睡前的祈祷。而人间却是另一番景象,酒绿灯红,繁弦急管,有人哭,有人笑,有人相聚,有人分离。凡人的眼泪是咸的,这一点,天使们可能不知道。
??在霓虹灯阑珊处,有个人拖着自己的影子踽踽独行,他的两道浓眉愁结在一起,在眼眶上投下厚重的阴影,宽阔的脑门子,额角略低,瘦棱棱的鼻梁骨,给人一种容易受伤的错觉,嘴角下垂,把下巴颏拉长了一些。他的身材是“瘦金体”,挺拔而遒劲,只是此时肩上仿佛压了千斤重担,使他的步履显得迟缓而沉重。他叫牧晴野,是一个滑稽戏演员,对于观众来说,他是舞台上的开心果,使出浑身解数插科打诨,博众人一笑;而在台下,他平凡得用网兜在人海里也捞不着。但无论怎样,他喜爱这份职业,每当他把大伙儿逗乐了,他也能自别人的笑声中得到快乐,觉得生活中一些小小的烦恼也不足介怀了,这些陌生人的笑声,使他多少对世界、对人生又重新生出一些信心来。三四年前他曾经红过一阵子,如今已知者寥寥。
??他能使别人发笑,却不能使自己发笑。上个星期,晴野去参加了前女友移民前的饯别宴,和他相恋了三年、最终另择高枝的女友刚刚做了母亲,月子里滋补太甚,她生出了一副双下巴,颈子上的皮也略显松弛,有很明显的几条褶皱,不过更白净了,从前娇嫩的梨花面,现在成熟了,换成一张丰腴的鸭梨面,更显富泰饱满,两条眉毛画得细细的,扫入鬓角,嘴唇涂得过分红了些。她着了一身橘黄色的套裙,胸前的两粒纽扣有意无意地不扣上,随着她夸张的一举一动,微微敞开来,可见里面白腻的胸肉,隐隐然沟壑深沉。男宾们争着向她敬酒,她来者不拒,颇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派头,不时戏剧化地放声大笑,然后用尾指小心地揩去眼角的泪。他不忍朝她看,沉默地吃完了这顿饭,只觉自己从前的感情被亵渎了。他不明白她怎么变了个人,以前的羞怯与灵秀不知道哪里去了!她的丈夫是个口吃的小商人,招呼周到,结巴的言辞间对他颇表示了当年礼让的感激之情。难得的是他一直好脾气地笑看着他的妻子与旁人斗酒、调笑,那神气完全是个老爸爸的模样,纵容和无可奈何。晴野真不懂她怎么会看上这个未老先衰的人,难道就因为他能带她移居乌拉圭?他这才晓悟为什么有些人抵死不肯参加前任恋人的婚宴,如果那位胜利者比自己强呢,不免自惭形秽,倘是还不如自己,那就只有徒呼负屈了。
??他的确不了解女人,譬如说,他的母亲。掷碗摔筷子地跟他父亲吵足二十五年,却一直不肯离婚,一对欢喜冤家。他是从七、八岁起就巴望着他们分开的,省得家里总是充斥着吵闹声,一刻不得安宁,他在小伙伴面前也没威信。他同样不能理解他母亲怎会下嫁他父亲,以他母亲处处要强的个性,他父亲那温吞水的脾气是显得太无能了。但无论如何,他们错误的结合生下了他,否则他岂不是就不存在了?恶树偶尔也能结出好果子,成年后晴野常如此自嘲。他是看腻也听厌了父母对仗时的臭脸和恶语,所以一俟他有了经济能力,立刻就搬出了家,另觅清静居处,远离那些琐屑的家庭是非。他父母倒也不放在心上,他们本来就不十分在意他,他还有一个能干的、听话的弟弟。也不怪父母偏心,他弟弟确实处处胜他一筹,念书时的成绩自不必说,能言善辩,八面玲珑,都令他绝望地歆羡,大学毕业后和几个同窗好友自组网络公司,据说也做得有声有色。在父母眼里,他只是围边菜,弟弟才是主料,老来的倚靠。他很少回家,一回去他父亲就把好茶叶收起来,他母亲聒絮地跟他说起某人结婚了,谁家又添丁了,亲戚中某人炒股票发了一笔,都是在牌桌上听来的小道消息,拿他作比较,对他颇有怨言,嫌他不争气,末了总是一声叹息。晴野心底也了然,父母虽然口头上屡屡声明不再理会他的事,可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打断骨头连着筋,做不到完全撇开不管,所以分明是好心,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可一见面却变成了冷脸子,一出口就变成了刻薄话,他苦恼万分,不知道该如何改善这种关系。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昨天,剧团因多年经营不善,濒临破产,终于宣告解散了,换言之,他失业了。这对于他不啻晴天霹雳。当他失去爱情的时候,他安慰自己说还有家庭;当他与家人的关系陷入僵局时,他安慰自己还有事业;可是如今,情场失意,亲情疏离,他的一身一口也不能保证,但觉人生走到绝境。上天也是个势利鬼,对时运好的人溜须拍马,锦上添花;对走投无路者落井下石,雪上加霜,此时看到他的这副落魄相,这小鬼也许正缩着脖子偷笑呢。生活的目的各有不同,有人抱负远大,有人可以简化到仅仅是活着就好,他的愿望总是一再缩小,可还是常常落空。他单身徒手地与命运搏斗,结果落到惨败的境地,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只觉得活在世上举步维艰,一无留恋,于是,他决定在今晚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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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浮世风车 于 26-2-2006 02:17 AM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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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6-2-2006 02:00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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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野走了几个街口,问了几家药店,他没有医师证明,谁也不卖给他安眠药。他经过一处建筑工地,望着那尚未竣工的十几层高楼,想象自己跳下来后肝脑涂地的惨状,没必要把牛顿用一只苹果就证实了的地心引力再证实一遍。想不到活着不容易,死也这么困难,因欠了上个月的房租,房东也给他停煤气停电了,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自杀的方法,活着已是这么痛苦,死还不能死得舒服一点么?!最后他走累了,进了一家即将打烊的超市,买了货架上最贵的一瓶红酒,回家。
??他住在一条老式的石库门里弄里,他拖着脚步走在晦黯狭窄的木楼梯间,恰巧有个女孩子抱着个纸箱走下来,他只得贴着墙壁立正,让她先过去。女孩朝他嫣然一笑,大方地说:“我叫韩紫铃,紫色的紫,风铃的铃,是新搬来的,就住在楼上第二间,是你的邻居么?”她是个胖胖的女孩子,扎着两根麻花辫,戴着一副土气的眼镜,脸颊上略微还有几点雀斑,笑起来有一对儿甜甜的酒窝,平添了几分善意。晴野机械地点了点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人搬走,就有人搬进来,没有人知道谁去了哪里,地球照样转动,太阳照常升起,可是他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千万人还活着,他却要悄悄离去。他上了楼,回到屋里,没有灯,但他对这里的陈设已了如指掌,不至于会被绊倒。屋子中央是一张小圆桌,左面是一个旧式的赭红色的五斗橱,棱角磨得泛白,旁边的铁铸花架子上搁着一盆龙吐珠,未到开花时节,只是一簇绿叶,是重门深锁的感觉。右边是一具小沙发,绿底暗花,配着蕾丝方巾,靠边是一盏落地台灯,瓷罩子破了一角。坚固的红油板壁已有些褪色,其余地方糊着秋葵黄串枝纹的墙纸,黑白镶拼几何图案的地板,窄窄的窗台上摆着三只黑釉的陶盆,种植着文竹、凤仙花、驱蚊草。他选择这地方,是图此地离剧团近,上下班方便。他的房东,一个五十多岁的市井妇女,自称是他的“戏迷”,对他还算和气,时常会以长辈的态度打听他的隐私,比如说有女朋友没、什么时候结婚一类;自家炖了萝卜小排骨汤,偶尔也会盛一碗送过来给他尝尝。可是他如果没钱缴房租费,她也会翻脸不留情的。
??晴野找来纸和笔,打算摸黑写封遗书,然而咬着笔杆子想了半晌,揉皱了好几个纸团,一行像样的话都写不出来。交待后事吗?人死万事空,他实在没甚可挂虑的;向前女友剖白心迹,说明他一直对她难以忘怀,只会招来她的嘲笑;还是痛哭流涕地感激父母的养育之恩,并忏悔自己的不孝?他父母亲不需要这些。他这才感到电影里那些人在自杀前留下洋洋洒洒一篇遗言是多么无稽。晴野颓丧地扔掉纸笔,打开红酒,平时滴酒不沾的他一横心仰脖灌下了半瓶,只觉喉咙里一阵火辣辣的刺激,呛得他狂咳不止,牵扯着五脏六腑,疼得掉下了眼泪。他在小圆桌上摸到一把水果刀,咬牙在右手腕上割了两道,黑暗中分明能感觉鲜血缓缓地流了出来,这一刹那,他恐惧到了极点,仿佛跌进了一个噩梦里,被一群饿狼追赶,一部分清醒的意识告诉他要逃、要逃,想喊叫却被烈酒封候,想挣脱却动弹不得,两只脚像被牢牢黏住了似地。渐渐的,痛感减轻了,脑子里就像发生故障的电视机屏幕,只剩下一片模糊的闪烁的雪花。他昏昏沉沉地失去了知觉。
??紫铃把杂物搬进新屋,取出一幅风景画预备挂在墙上,却没有敲钉子的小锤,她来问晴野借用。她敲了敲他的门,没有应答,门原来没关死,是虚掩着的,她这一敲就自动开了。藉着过道的昏暗的光线,只看见他倒在地上,紫铃吓了一跳,开屋里的灯不亮,她急忙返回去拿来煤气灯和急救箱,来到他身边,地上有一小滩血,她检查他的腕子,凭着做护士的专业经验,她松了口气,幸好划痕不够深,没伤及动脉,并无大碍。她迅速给他的伤口做了消毒和包扎,又费了好大劲把他移到沙发上躺着,找来毯子替他盖上,后半夜也挺冷的。紫铃举着煤气灯在屋里四处照了照,想找到一点蛛丝马迹,看到了废弃的纸团,半瓶红酒。得到的结论是: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单身汉,眼下有困难,一时想不开罢了。她决定帮助他。
??次日上午,晴野迷糊地挣开眼,头痛欲裂,四肢痠软,倒真像正在受地狱硫火的煎熬。恍惚中只依稀看见一张甜美笑容的脸向着他问道:“好些了吗?”他暗自纳闷:地狱里也有天使?他努力集中意志,揉揉眼睛,清醒了过来,眼前是一个扎麻花辫子的胖女孩。紫铃说:“你这一觉睡得真沉,打雷都打不醒。”她径自去拉开窗帘,打开窗户,面朝外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说:“刚下过一场雨,空气好清新!”雨后的阳光分外灿烂耀目,洒了她一身,晴野一时睁不开眼,等他适应过来,看着这熟悉的屋子,手腕上包扎的伤口,自来熟的新邻居,不禁沉沉地叹了口气,说:“我真是个懦夫,连自杀都不会。”紫铃转过身来,看着他说:“你要是自杀死了,你才真正是个懦夫呢!”晴野冷笑道:“事情不落在自己头上,谁都会这么说。你知道什么?”紫铃笑道:“好好好,我什么都不知道,可现在我至少知道一件:你一定饿了!”经她一提醒,晴野感到的确胃肠空空,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紫铃道:“你等一等,我早上熬了点粥,给你盛一碗来。”须臾,她用盘子端来一碗粥,还有两小碟配菜:豆腐乳和醋腌姜丝。晴野一见就馋了,既然死不了,那就先好好吃一顿再说。他道了谢,也不客气,端起碗来呼噜呼噜地很快扒完了,一抹嘴笑道:“好吃!”紫铃熬的粥确实可口,稠而不黏牙,淡而不乏味,是得了她母亲的秘方呢。她晓得他不是虚应的夸赞,更高兴的是他有了食欲,——食欲是生存欲望的第一步。她接口说:“那就再吃一碗!”结果是累她又跑了两趟,因为他一共吃了三碗。晴野最后放下碗筷,毫不掩饰地打了个饱嗝,心情豁然开朗了不少。他来到窗前,天空澄碧,和风拂面,弄堂里有家庭主妇在闲话家常,有孩童在滚铁环,一路“咣噹、咣噹”地经过,又是新的一天,平凡却值得感激,而他差点就错过了。晴野仰起脸迎向阳光,暖洋洋的舒服极了,他眯着眼望着七彩的光圈,喃喃地说:“活着真好。”紫铃来到他身后说:“我看你也没事了,我该回屋了。”晴野转过身来,看着她微笑道:“是你救了我。”紫铃眨巴了一下眼睛,说:“我不能见死不救呀,其实,自救才是最重要的。”晴野苦笑了笑,道:“谈何容易,我的力量太渺小了,真希望她能帮我。”紫铃说:“谁?”晴野说:“天使,刚才我看到了一个天使,不骗你。可当我想再看清楚些,她就不在了。”紫铃偷偷抿着嘴一笑,暗道:“我一直在这屋里,怎么没看见?一定是他眼花,把我错看成天使了,我不妨将计就计。”她说:“我也相信有天使,她总是在人们危难的时候出现。放心吧,说不定她现在正躲在某处看着你呢,随时助你一臂之力。”晴野露出欣慰的笑容,说:“要是这样就太好了。——你不会笑我幼稚吧?”紫铃说:“怎么会呢?”晴野道:“如果我说给别人听,这世上有天使,他们一定不相信。”紫铃笑道:“我相信,最重要是你自己也要相信。啊,对了,让我们想想看,该用什么方法和天使联系呢?”晴野说:“总不能打电话吧?我们又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紫铃差点就笑出声来,她忍住道:“这倒不必,天使总归是有点魔力的,——想起来了,你等一等!”她回到自己的屋里,很快又过来了,手里多了一串宝塔形的风铃,她举起来晃了晃,说:“就用这个吧,需要天使的时候摇一摇,她一定能听到的。”晴野半信半疑道:“管用吗?”紫铃说:“试试看呀!”晴野把风铃挂在窗上,一阵风过,紫色的薄薄的金属片相互碰撞,发出清铿悦耳的声响,如同来自天庭的音乐,空气中有蜂蝶撒播的花粉,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馨,风儿像恋人的手,温柔地拂过他的额头、肩膀,她的辫梢、脸颊,两人相视一笑,一起分享着一个美好的秘密。晴野在心里说:“天使啊,谢谢你让我继续活着,我一定会加倍努力,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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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6-2-2006 02:01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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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晴野振作精神,拿着报纸上的人事广告,按图索骥地找了好几份工作,可是因为种种原因都吃了闭门羹。黄昏,他疲乏地回到家,不免有些沮丧。他来到窗前,拨动着风铃,玎玎灵灵,玎玎灵灵,低声地说:“天使,天使,你在哪儿?你愿意帮助我吗?”过了一会,有人敲门,是紫铃。她问道:“找到工作了?”晴野摇摇头,叹气说:“没有,也许天使不肯帮我。”紫铃道:“也许天使是在考验你呢,玉不琢,不成器,所有事情都一帆风顺地成功,还有什么奋斗的乐趣?”晴野沉吟了一会,点点头说:“嗯,但愿我能通过考验。”紫铃道:“你一定行的,要不我们来个约定?”晴野说:“约定什么?”紫铃想了片刻,说:“你赢了,本小姐就亲自下厨替你庆贺,如何?”晴野笑道:“你煮粥倒是一绝,就不知道烧菜的手艺怎样,我可不上当!”紫铃皱眉佯嗔说:“还从没有人怀疑我的厨艺呢,你想笑话我,先赢了再说!”说完,一扭头,辫儿佻挞地一甩,顾自出去了。不多时,又回来了,说:“忘了告诉你,你这个月的房租我替你预缴了,煤气和电恢复供应了。——先别谢我,说好是借给你的,等你一有钱就要还我哟。”晴野低下头,顿了一顿,道:“为什么对我这么好?”紫铃道:“你不愿意别人对你好么?”晴野沉默了片时,说:“不习惯。”紫铃笑道:“那你从今以后可就要学着习惯了,我们是邻居,远亲不如近邻,我也需要帮忙呢,昨天打扫房间的时候,我发现了蟑螂的踪迹,我最怕这厮,以后消灭蟑螂的光荣任务就交给你了!”晴野拍拍胸脯,笑道:“放心,包在我身上!”紫铃粲然一笑,返身出去,这一回她没甩辫子,他倒有些怅然若失。
??晴野找工作的问题两天后出现了转机,一家餐厅聘请他来演下午茶滑稽戏。他高兴地把这消息第一个告诉了紫铃,她也没食言,当晚就履行约定,亲自下厨,挥刀掌勺,忙乱了一番。她的菜才上桌,晴野就迫不及待地先下箸一试,嘴巴里含着一个香菇虾球,口齿不清地连声夸奖:“呵,好吃,好吃!你倒不用担心失业,不做护士了还可以去开饭馆!”紫铃半开玩笑地说:“艺多不压身,尤其是没人爱的女孩,多学几门技能,养活自己,就不用看男人的脸色了。”晴野瞄了她一眼说:“我知道你是怎么胖的了,敢情你常下厨犒劳自己呢。”紫铃笑道:“错啦,我的厨艺是跟妈妈学的,身材遗传了爸爸。我可不爱一个人吃饭,多闷哪,我喜欢做给男朋友或是丈夫吃——我是这种女孩。”晴野夹了一只枸杞圆子正准备往嘴里送,闻言筷子一抖,圆子掉在碗里,溅了几点汤汁在他的脸上。紫铃挑眉笑他:“别紧张,只是一餐饭而已,我不会就此逼你做我男朋友,更不会逼你娶我的!”晴野松了一口气,掏出手帕,讪讪地擦了擦脸,说:“我听说过一吻定终身,还没听过一饭定终身的呢。”紫铃道:“还真有,我爸就是因为吃了我妈妈做的小笼馒头后向她求婚的。”晴野道:“哦?那你爸爸口福不浅。”紫铃的脸庞黯然下来,像有一片乌云飘过她的头顶,说:“我十六岁那年,妈妈生病去世了,爸爸就开始吃素,他说世上再没有什么美味能胜过妈妈的手艺。”晴野停下筷子,油然起敬道:“你父母是我有生以来,除了童话之外,听说的第一对恩爱夫妻,你真幸运!”紫铃吸吸鼻子,笑了,问道:“听你的口气,好像很不幸?”晴野苦笑了一下,说:“幸与不幸,很多时候由不得人选择。没有我们这些不幸者做比照,怎么显得出你们的幸运?”旋即又故作轻松地一笑道:“不过这样也好,心里没有许多牵挂,有时做起决定来爽快得多,不会拦手绊脚的。”紫铃沉默了一会,说:“我倒是希望自己活在世上能有许多牵挂和不舍,没有爱,活着是很孤单和痛苦的。”晴野无奈地笑了笑,说:“好啦好啦,不谈这些了,再不吃就浪费了这一桌好菜。”紫铃举筷扫视了一遍碗盘,大多已见底,佯怪他道:“呀,你趁我说话的当儿,顾自把菜都吃光了!我还饿着呢!”晴野把一碟糖醋鱼递到她面前,道:“这不是还给你留着的吗?”紫铃含笑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鱼?”晴野说:“因为我晓得你是属猫的。”紫铃不解,眼睛里打出两个大问号。晴野忍俊不禁:“猫吃东西会在嘴巴上留印迹,你看看自己,是不是也这样?”紫铃飞红了脸,赌气似地起身回屋去照镜子,镜子里的脸一直红潮未退,她也迟迟不肯出来。唬得晴野在门外打拱作揖赔不是。房东太太好奇地探头瞧个究竟,摇头笑道:“一对现世宝!”关上了门。紫铃这时又若无其事地出来了,继续吃饭。
??一天下午,晴野照例在茶餐厅表演滑稽戏,看见紫铃走进来,侍者把她带到一个靠窗的位置,他用手势表示了欢迎。紫铃观赏着他的演出,笑得前俯后仰。晴野一演完就来到她的跟前,说:“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紫铃笑吟吟地说:“不是风,是雨。下班经过这儿,刚巧下起雨来,我就进来避一避。多亏了这场雨,不然我就错过一个精彩的节目了。”晴野望望窗外,可不是,雨的针脚绵绵密密,但天上云破处已出现日晕,有一道模糊的彩虹。他转脸道:“你刚才笑得也太夸张了吧?要是人人都笑成你这样,经理要加我薪金了。”紫铃说:“演的是滑稽戏,当然是要笑的,不笑,岂不是显得更滑稽?”晴野也乐了,道:“你想吃啥尽管点,我请你。”紫铃指指桌上的凤尾烧麦,说:“我吃饱了,不过你要是请我喝一碗酸梅汤,我也不会拒绝的。”晴野叫了两碗,陪着她喝。两人有说有笑,雨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晴野今天要加演一场,留了下来,紫铃就先回去了。
??晴野结束餐厅的演出,已是饥肠辘辘,回来的途中顺便在一间快餐店果腹,他吃完付了帐走出来,才走不远,就听见一个女孩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叫住他,是店里的服务员:“先生,你忘了找零!”说着将一把硬币放在他的手掌上,晴野没握住,钉玲玲撒了一地,她又蹲身帮他捡拾,两人的头差点碰在一块儿。她有一双笑时弯成月牙状的眼睛,适中的鼻梁和嘴唇,细挑个儿。晴野尴尬地向她道谢,女孩直起身冁然一笑,说:“不客气,欢迎常来!”和他说了再见便走了。这以后,晴野就常去那间快餐店吃饭,和女孩渐渐熟悉起来,知道她叫安悦,是幼儿园老师,课余来打工,正在努力存钱,梦想去芬兰圣诞老人的故乡看北极光。他还从来没认识过不怕冷的女孩,因此对她格外有好感。一天晚上,晴野鼓起勇气请她看了场电影,两人聊了很多,发现他们有不少共同点:都喜欢在下雨天睡懒觉,对芒果过敏,钟情于爱尔兰民谣,并且都在七岁时得过腮腺炎!当晚晴野把她送回家,回到住处,怀着一个甜蜜的愿望,忍不住拨响了风铃,玎玎灵灵,玎玎灵灵,每一声都和着他心里喜悦的节拍。“天使,我喜欢上一个人,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喜欢我?”他说。
??少顷,他听到敲门声,开门一看,是紫铃。“你还没睡?”他问道。紫铃摇摇头,说:“你呢?”晴野说:“睡不着,陪我聊一会儿天,好吗?”紫铃道:“你今晚的兴致不错。”夏夜里月朗星稀,可是没有一丝风,屋里热得像蒸笼一般。两人突发奇想,从老虎窗爬上屋顶,并肩坐了下来,夜空是澄净的无垠的黛蓝色,月亮像朵白荷花,莹洁清芬,如果细心听,甚至可以听到它一瓣一瓣缓缓绽开的声音。远远近近的昏黄的灯光,像坠落人间的星星,隔着迢遥的银河向它们天上的同伴眨眼问候。从底下各个窗口隐约传来电视剧的对白,搓麻将的稀哩哗啦声,夹杂着争吵和笑语。紫铃问道:“你有心事?”晴野笑而不答,反问:“你谈过恋爱么?”紫铃点点头:“谈过。”晴野说:“怎么分手了?”紫铃抿着嘴想了一想,说:“也许他嫌我胖吧。”晴野道:“你是个好女孩,他没眼光,是他的错。”紫铃微笑说:“我不怪他,爱情是可遇不可求的。”晴野欢喜地叹口气,吐露道:“我想我遇到了!”紫铃怔了一下:“是吗?”晴野大力地点头:“嗯,她是幼儿园的老师,人很好,和我也谈得来。”紫铃听了,垂下眼睛,沉默了一会,又偏头问他:“向她表示了么?”晴野泄气地摇了摇头:“我没把握她会喜欢我。”紫铃说:“你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女孩子都喜欢勇敢的男生,就算被拒绝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小时候我就常听我母亲说,‘一家有女百家求,九十九家空回头’,这点勇气都拿不出来,活该你打光棍!”晴野道:“我是担心她想拒绝我反而让她为难。”紫铃道:“你对自己就这么没信心么?我看不出你有啥特别讨女孩子厌的地方,她应该会接受你的。”晴野欣然地说:“是吗?你这样肯定?”紫铃低下头去,微红着脸,轻声地说:“别忘了,我也是女孩子,当然知道女孩子的心思了。”晴野笑道:“对了,爱情是要争取才会有收获的,我会加油,你也需要减肥找个男朋友了,我们一起努力?”紫铃抬头向他笑了一笑,说:“好,一起努力。”
??翌日,晴野到快餐店找安悦,她没来,第二天第三天都不见她,他急了,莫不是出了什么事?直到第四天她才出现,是来辞工的,原来她家附近新开了一间快餐店,她在那儿兼职,就不必再跑这么远到这儿来打工了。晴野道:“那我以后要吃巨无霸,就得绕远路了。”安悦说:“在这儿吃得好好的,何必跑那么远?”经过的同事攀着她的肩膀打趣道:“哟,你还不明白?从你手上递出来的特别香呢,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安悦含羞地拍那人一下:“谁要你多嘴?”晴野说:“我想见到你。”安悦说:“那也不必天天吃巨无霸呀,吃多了,小心自己有一天也变成巨无霸。”晴野问道:“那我怎么才能见到你呢?”安悦绯红着脸,拿起笔在他的手掌上写下八个数字,不语。晴野看着汗湿的掌心上的电话号码,在心里对紫铃做了个鬼脸,比了个V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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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6-2-2006 02:02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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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铃也在履行约定,为自己制定了瘦身食谱,看到诱人的高脂肪美味时恨不得用胶布把嘴巴交叉封起来。晴野每天早晨都陪她跑步,迎着和煦的晨风,慢跑在梧桐枝叶婆娑的人行道上,金色阳光洒满一身,这是她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她不愿错过这一刻,即使刮风下雨,也不放弃晨跑。有一次,两人在途中遇到两个喝得醉醺醺的人,见到紫铃就凑上前借着酒劲疯言疯语,晴野劝阻,两个醉汉急了眼,转过来攻击他,晴野势单力薄,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三两下便被打倒在地,紫铃大声呼救,巡警闻声赶来,制服了两个莽夫。她扶起晴野忙忙地问道:“你受伤了,能说话吗?”晴野擦掉嘴角的血,吃惊说:“这两个家伙,下手这么重!把我当沙包?”紫铃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他们回到住处,紫铃取来药箱替他治伤,碘酒疼得他呲牙咧嘴,她说:“你怕疼,就不怕打?”晴野道:“你就像我妹妹,看见自己的妹妹被欺负,岂有旁观不顾之理?”紫铃低着头,不言语,为他冰敷手臂上的淤伤,忽然两滴眼泪落在他的手背上,透明的,温热的。晴野心里一动,恍惚记起他自杀后醒来的第一眼看见了天使,也是这种感觉,他仿佛感到了这两颗眼泪的重量。
??隔天安悦见到他,吓了一跳:“你怎么受伤了?”晴野抚揉着颧骨上的淤青,悻悻地说:“昨天有两个恶人欺负紫铃,我帮她。”安悦问道:“紫铃是谁?”晴野说:“我的邻居,她帮过我的大忙。”安悦颇感兴趣:“说来听听。”于是晴野把认识紫铃之后发生的一切事情都说了一遍。安悦微笑道:“你把她说得真好,希望有机会能见到她。”晴野笑道:“以后介绍你们认识,你会喜欢她的。”
??有一天,晴野的母亲和弟弟来找他,他还没回来,恰好紫铃在家,以邻居的身份热情地接待了他们。茶过三巡,说到晴野,他母亲不免诉苦道:“韩小姐,你想想,我们做父母的把他养大,也算尽到责任了,不说享他的清福,至少要少操点心,可这孩子,说小也不小了,二十四的人,没一样让人省心的,头发都为他愁白了,还只落得他的埋怨!”紫铃说:“伯母误会了,晴野这个人,心里会想,但嘴上说不出来,我知道,其实他一直很敬爱你们的,只是觉得你们对他的要求太高了,他达不到,有些内疚,不晓得该怎么面对你们。”牧太太叹气说:“他是家中的老大,从小我们对他是严格了些,总希望他能给弟弟做个好榜样。这孩子,有什么话都闷在心里,受了委屈也不说,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我们并不指望孩子能做出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只要健健康康的,别做违法乱纪的事就行了。”他弟弟说:“妈,哥对我很好的,以前他的零花钱经常让给我,有一次学校考试,我的钢笔突然不见了,跑来问他借,他就把他的笔给我,结果那次考试他自己交了白卷。”紫铃道:“我在刚刚开窍,准备去了解母亲的时候,她就去世了,我永远失去了这个机会。有些人,有些事,在着的时候不觉得特别可贵,可是一旦失去就没法子弥补了。我是尝到过这种滋味的,所以不希望别人也这样。”牧太太道:“那他对我们有什么不满意的可以说呀,我们也不是专制的父母,大家都憋在心里,弄得见了面就像仇人似的!”紫铃笑道:“夫妻间都没有隔夜仇,何况是至亲?哪里有什么深仇大恨,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放在心里折磨自己罢了,沟通一下就没事了。”牧太太道:“韩小姐,你真是善解人意,你的话都说到我心坎儿里去了,将来谁娶了你真是好福气。对了,你谈朋友了么?”紫铃正踌躇着不知怎样回答,晴野回来了,看见他们,诧异道:“妈,弟弟,你们怎么来了?”牧太太和颜悦色,道:“你有两个多月没回家,我们过来看看你,工作忙也要注意身体,别累垮了。这个周末要是有空就回来坐坐,没人陪你爸下棋,他成天闷得慌。我们在这儿打扰了人家半天,也该走了,你爸还等着我回去烧饭。你一个人住,起居饮食自己当心,幸亏你有个好邻居,不然我还真要逼你搬回去。”末了亲热地同紫铃道别,他弟弟偷偷朝他挤了挤眼。晴野把他们送到弄堂口乘上一辆出租汽车,返回来看见紫铃倚在门框上望着他笑,他问道:“你跟我母亲都说了些什么,她好像变了个人?”紫铃笑道:“说了你想说而说不出口的话。”晴野还没反应过来,她就转身进去了,辫梢的蝴蝶结一扬,快乐地。
??星期六,晴野回家,还是老地方,老摆设,可是父母的态度较以前有了巨大的转变,他父亲主动拿出私藏的黄山毛峰茶,同他斟泡、对弈,他让父亲一车一炮,仍然将之杀得片甲不留,牧先生输了不急,哈哈大笑:“好!好!虎父无犬子,没白费我教你从小下棋的一番心血。”他母亲在厨房里忙活,他弟弟把女朋友也带来了,是个清秀可人的姑娘。饭桌上,牧太太频频给晴野夹菜,说:“你在外头住,伙食怎么样?看把你瘦得!有时间就回家吃饭,好好补补。”牧先生道:“你还在原来的那个团里逗人——呃,不,演滑稽戏?”晴野说:“剧团已经解散了,我现在是在餐厅里演出。”牧先生脸色稍变,顿了一顿,又恢复正常道:“不错,不错,职业不分贵贱,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还年轻,有机会,有前途。”他弟弟说:“哥,你把餐厅的地址告诉我,下次去给你捧场。”说完和女友亲密的相视一笑。牧太太看着这一幕,勾起了另一桩心事,道:“你和那位韩小姐很熟吧?”晴野道:“你是说紫铃?我们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当然熟了。”牧太太说:“我看她好像还没男朋友的样子,你们就不想发展一下?”晴野睁大眼睛:“妈,你说到哪儿去了?怎么可能?”牧太太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很正常的事,有什么可害羞的?要不然我替你去跟她说?你听妈的没错,她是个好姑娘,就是胖了点,可这有什么呀?反而喜气!”晴野本想说他已有了女朋友,但转念又觉得时机不到,只说:“这种事是要讲缘分的,你们就别操心了。”他弟弟插话道:“哥,那你也得抓紧时间给我找个嫂子,总不能让我这个做弟弟的赶在你前头结婚吧?”大家都笑了起来。这顿饭吃得融洽极了,好久没有享受过这么温馨的家庭时光了,晴野回去的路上,但觉月华如练,晚风惬怀,心里涨满了温暖的泪水。
??不久后,晴野在餐厅表演时被电视台的星探看中,邀他参演节目,他把这好消息告诉了安悦,邀她来他的住处共进晚餐,一起庆祝。他见到紫铃,把这事儿说了一遍,道:“我约了安悦来吃晚饭,就劳驾你掌勺了,大家乐一乐。”紫铃当然说好。晴野又道:“哦,对了,安悦喜欢吃鱼,你会做什么口味的?清蒸?红烧?煎炸?”紫铃淡淡地说:“都会,你放心,请她来吧,不会让她饿着的。”
??到了那天,紫铃独自在厨房里准备,正是鲈鱼上市的季节,她买回一大条,加上莼菜煮汤,看着鱼在砂锅里,香味慢慢飘溢出来,她的心里酸酸的,他这个人,怎么这样笨,难道他一点都没感觉出来么?她从最初的动念帮助他重新树立起生活的信心到后来爱上他,多么微妙而甜蜜的变化呵,她是羞涩难言,他却是蒙在鼓里?或者他有了心上人,便无暇关注她了?是的,他事业和爱情两得意,已经不需要她了,她这个冒牌天使的使命也完成了,该隐退了。一条鱼有很多种吃法,爱一个人也有很多种爱法,好,只要他快乐,她且成全他。紫铃这样想着,可是这不争气的眼泪,却忍不住涌出来,大颗大颗地掉在汤里,热气迷蒙了眼睛。
??晴野和安悦准时来到,他给她们介绍,安悦笑道:“你就是紫铃?晴野常提起你呢!”紫铃不禁红了脸,飞快地觑了晴野一眼。她今天的打扮普通极了,蓝衬衫和白裤子,外加一条沾了油渍的围裙,完全是一副灰姑娘的模样,哪里及得上安悦的漂亮裙子。她和安悦寒暄几句,又匆匆回到厨房去了。不多时,便将饭菜端上了桌,三人坐下来,晴野兴高采烈,席间只听得他说笑,紫铃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好几次想借口离开,但又不忍扫他的兴,更怕安悦产生误会,真个是如坐针毡。安悦不停的夸赞紫铃的手艺,表示愿意向她学习,她舀了一匙鲈鱼莼菜汤,细细一尝,说:“呀,这汤好像咸了点。”晴野道:“这种汤本来就有点咸。”安悦说:“不是盐的那种咸。”她看了紫铃一眼,不再多说。晴野没有在意,转开话题,又说到别的上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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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6-2-2006 02:02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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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刚吃完,紫铃就赶忙收拾碗筷回到厨房,满腹委屈。不一会,安悦进来了。紫铃说:“你回屋里坐吧,小心弄脏了你的衣服。”安悦道:“没关系,你忙了这么久,也累了,我来帮你擦碗。”她拿起一块白帕子,把紫铃洗过的碗擦干,放回碗橱。安悦说:“你和晴野做了很久的邻居了吧?”紫铃道:“有半年了。”安悦道:“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紫铃尽心地回答:“善良,健康,长得也帅,就是不够自信。”安悦停顿了一下,说:“你也喜欢他,是吗?”紫铃心头一乱,面红耳赤,立刻掩饰道:“你怎么知道?别瞎说。”安悦会意地一笑,说:“是鱼汤告诉我的,你有好手艺,我有好味觉。一个让你为他流泪的人,很难说你不喜欢他。”紫铃又羞又泄气,低头不语。安悦道:“晴野告诉我,他看见过天使,我想那就是你。谁才是他生命中真正的天使,让晴野自己选择,好吗?”正说着,晴野探头进来道:“你们在说什么?”安悦说:“女孩子间的悄悄话,你可别偷听。”晴野撇撇嘴,做出不屑的表情,道:“小姐们,动作快点行不行?我们还要去看电影呢!”紫铃说:“我待会儿还有事,不能去了,你们去吧。”晴野也不勉强。临走时,安悦大方地和她告别。紫铃把自己锁在屋里,黯然地胡思乱想,直到深夜听到晴野吹着口哨回来,她蒙在被窝里哭了。??从这顿饭以后,她便和晴野渐渐疏远了,回来与出去总是故意同他错开时间,有时她在屋里,他来敲门也不答应。晴野应该有一个美丽的、他所爱的天使,安悦无疑更接近他理想中天使的化身。可是有一天,她主动来敲晴野的门,他热情地把她迎进来,道:“这些日子你很忙吧?老见不到你。”紫铃说:“我爸爸上个星期住院了,我去照顾他。”晴野问道:“伯父生病了?要紧吗?”紫铃眼圈一红,说:“是胃癌,晚期了。”晴野默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生死之事,言语都是多余的,他想如果她哭,他决不拦她,他甚至愿意陪她一起哭。紫铃低低地说:“我想请你帮个忙,可以吗?”晴野义不容辞地说:“只要我做得到,你尽管说!”紫铃说:“我爸爸一直不放心我一个人,我就骗他我有男朋友了,他非要我带去给他看看,我想来想去,只有请你帮这个忙了。”晴野讶异道:“你是让我假冒你男朋友?这样欺骗伯父不好吧?”紫铃带着哭腔说:“事到如今,我还能怎么样?哄得他开心罢了!”晴野心头恻隐,果断地点头说:“好,我帮你!”
??第二天,晴野随紫铃来到医院看望她父亲。韩先生年过半百,憔悴的病容掩盖不住内心的坚毅。看见他们,眉开眼笑,频频颔首。晴野和他颇为投契,一见面就天南海北地聊开了。紫铃坐在一旁安静地削苹果,削好了递给她父亲。韩先生吃了几口,看着她心疼地说:“每次见到你,都是一次比一次瘦,我住院这些天真是辛苦你了。”紫铃噗哧一笑,说:“我这哪儿是累的?是我这几个月瘦身的成果,皇天不负有心人呢!”晴野道:“她是数着数儿地扒饭,不肯多吃一粒,这么节约粮食,老天爷能不喜欢?”韩先生道:“瘦了真好看,多买几件漂亮的衣服穿,钱不够回家去拿,存折就放在——”紫铃截断他说:“爸,说这些干吗?”韩先生笑道:“还不好意思当着晴野的面谈钱?都快成一家人了,让他知道放存折的地方又怕什么!”紫铃涨红了脸。晴野忙解围说:“伯父,眼下还是各归各的吧,要不然别人会以为我动机不良。”韩先生呵呵地笑了起来。病室里有人认出晴野来,问他要签名,又闹着要他表演,晴野推辞不了,即兴来了一段,气氛异常活跃,直到医生出面干涉,临别时大家都有些依依不舍。
??此后晴野一有空就来看韩先生,陪他聊天,替他跑腿买东西,韩先生的病情迅速恶化,自理能力极差,晴野帮他擦背、翻身、处理便溺,无微不至,精神好的时候就给他说笑话。在旁人眼中,晴野是个不折不扣的孝顺的毛脚女婿。他和安悦因此减少了见面的次数,安悦对此却毫无怨言。紫铃好几次在病房门前看见晴野和她父亲有说有笑,俨然一对父子,而非翁婿,她暗暗垂泪。一天傍晚,两人从医院里出来,走在熙攘的人行道上,秋深了,梧桐的叶子由绿变黄,沙沙飘落,夕阳像用蜡笔画出来般的明艳,空气中有糖炒栗子的甜香。说起她父亲的病情,紫铃道:“我姑姑在扬州,听说有个偏方能治这病,不知是真是假。”晴野道:“偏方这东西不能全信,弄不好适得其反。”紫铃说:“可还有什么办法?有一线希望就要试试看,万一灵验了呢?”晴野道:“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发无名高烧,医生都束手无策,母亲听说用黄蜂的蜂房和葛根同煮能治,就到处去找黄蜂,结果被蜇伤,引起荨痲疹,我还没出院,她倒又住了进来。”紫铃道:“只要能医好我爸爸,我什么都愿意做。”晴野说:“其实一个人生病了,最痛苦的是爱他的人,为他担忧、奔忙,甚至求神拜佛,恨不得替他把病扛下来,这就叫患难见真情吧。”紫铃道:“我当初不该搬出来住,应该留在家里多陪陪他。”晴野顿了一顿,说:“那样我们就不会认识了。”紫铃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经过拐角处,晴野停下来,向卖糖炒栗子的小贩买了两斤,热腾腾的栗子刚出锅,装在纸袋里,他递到她手中,说:“暖暖手,天冷。”紫铃双手握着纸袋,香味扑鼻,心头在凄清中泛起一阵温暖。
??有一次,韩先生做完化疗,休息了一上午,精神好了些,紫铃因为他说想吃五芳斋的桂花糖藕,去给他买去了。适逢晴野来看他,韩先生带着歉意道:“这段日子让你经常跑这么一趟,辛苦你了。”晴野笑道:“这是我应该做的,不是您说的么,都快成一家人了,还见外?”韩先生笑了一笑,说:“你们两个孩子在我面前演戏,我会看不出来?”晴野一愣,还来不及应对,韩先生又道:“紫铃这孩子,也亏她想得出来!是她逼你来的?”晴野老实地答:“是我自愿的。”韩先生说:“紫铃的母亲去世得早,是我把她带大的,难免娇惯了些,但她懂事,极少让我费心。”晴野道:“伯父,我们这么做,并不是要糊弄您,紫铃是想让您——”韩先生宽容地一笑,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如果紫铃真的和你成了一对,我也走得安心了。”晴野愀然,无言以对。韩先生问道:“你有女朋友了?”晴野点点头说:“是。”韩先生惋叹道:“紫铃没希望了,这傻丫头。”晴野忙说:“紫铃一定能找到个比我好的人,她应当得到的幸福是我给不了她的。”正说着,紫铃回来了,看见他们脸色有异,故作轻松地问:“你们在说什么?不会是讲我的坏话吧?”她父亲笑道:“晴野在说笑话呢,真不晓得他怎会有那么多的段子,说不完。”晴野道:“我没菜吃的时候,就用笑话下饭,苦中作乐。”三人笑了起来,韩先生近乎感激地和他交换了一眼,两人继续保守着这个早已被识穿的秘密。
??两个星期后的一天,晴野刚从电视台演出回来,在楼梯口就被房东太太叫住了,她道:“唉,紫铃的爸爸过世了,她在楼上哭得伤心呢,你去劝劝她!”晴野心头一跌。他来到紫铃的房门口,侧耳听了听,里面传来啜泣声。他迟疑地敲了敲门,半晌,门才打开,紫铃神情哀戚,满面泪痕,他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可竟也哽噎了。紫铃一头扑在他的怀里,失声痛哭,他的前襟慢慢地湿了一大片。晴野轻轻拥着她,第一次领会到怀里这个哭泣颤抖的女孩,在坚强开朗的外表下,也有一颗敏感孤独的心,在厄难面前,也一样的脆弱和无助。他的眼睛热热地湿了起来。
??和往年一样,冬天挟着冷锋降临,上海的冬季,像压在箱子底的老祖母的棉袄,霉潮、阴沉、冗长。安悦存够了钱,决定实现她的梦想,在餐厅吃饭时,她告诉了晴野,他稍显吃惊:“这么快?好吧,等我请了假,陪你一块儿去。”安悦道:“你在上海就没有别的事可做了?”晴野想了想,说:“没有。”安悦恬静地一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去圣诞老人的故乡看北极光么?当地的传说,看到北极光的人会得到幸福,我期待中的袜子一直是空空的,我希望圣诞老人能给我带来传说中的幸福。”晴野道:“哦?你准备了多大的袜子来装呢?我相信每个人都有属于他的幸福,有时是错过了,有时只是时辰不到而已。”安悦说:“是的,聪明人也有糊涂的时候,有时幸福就在身边,偏偏看不见。”晴野道:“你安排行程,我来办签证、订机票。”安悦犹豫了一下,道:“这些事还是我自己来吧,你先忙你的。”晴野说:“那也成,办好了通知我一声,我是随时待命整装出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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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6-2-2006 02:03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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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他回到住处,关窗户时不留神碰响了风铃。过了一会,紫铃敲开了他的门,她竟然是来辞行的。紫铃说:“我姑姑在扬州给我找了个工作,希望我过去,和她做个伴。我姑丈也是去世早,表哥表姐都在外地。”晴野问道:“你答应了?”紫铃“嗯”的点点头。晴野看着她,眉目孤清,自从韩先生去世后,她一直有些悒郁,难得再看见她灿烂的笑容,她也的确需要有人相伴,他实在不忍心自私地劝她留下。他说:“那么,你什么时候走?我送送你。”紫铃咬着下唇沉默了片刻,道:“明天一早就走,不用送了,有其他朋友来送我。”晴野道:“那你给我留一个你在扬州的地址或者电话号码,方便联络。”紫铃道:“扬州的那种小巷弯弯曲曲的,说了地址你也找不到;电话号码太长,我也记不住。”晴野失望地说:“那我们不就失去联系了?五十年后想找老朋友,还得刊登寻人启事?”紫铃说:“如果有缘分,总会再遇到的。”晴野惆怅地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也只能祝你一路顺风,别忘了你在上海的朋友。”紫铃还想说什么,但终究忍住了,只是垂着眼睛,仿佛下了一个决心似地,很快又抬起来,说:“再见。”
??第二天,晴野出门时,发现紫铃已经走了,她的屋里除了原来的家具,属于她的物品都不见了,清晨的阳光照进来,一派静默,淡金色的光柱里飞舞着细细的尘埃。房东太太又忙着张贴“吉屋出租”的广告。这情形很奇怪,就好像她从没在这儿住过,但这屋里分明还留着她的气味。每次下班回来,经过这间屋子,他都不由自主的停下,偏头打量,感觉她还在,如果他敲门,也许她会笑着走出来,不定还会变戏法似地端出几样好菜。她的笑声,她的模样,清晰如昨,可是遇到快乐的事,没有她分享;有了烦恼,找不到她倾诉;他感到很失落。安悦打来电话,告诉他明天启程,机场见。夜里他辗转难眠,总觉得心里有件事放不下,爬起身来到窗前,习惯性地拨动风铃,铃声变得冷清而空寂,以前只要他拨响风铃,无论悲伤或喜悦,她都会出现在他跟前,这紫色的风铃一直是他的吉祥物——啊,对了,紫铃!这正是她的名字呵!晴野迟钝地领悟,原来她就是他的没有翅膀的天使,一直带给他慰藉、鼓励、希望。而他的心上不知不觉中也早已刻上了她的影子。他一拍脑袋,哎!怎么就这么笨?差一点就错失了身边的幸福!这一次,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翌晨,他来到机场,安悦一见他就问道:“咦,你的行李呢?”晴野站在她面前,鼓勇说:“对不起,我不能去了。”安悦问他:“为什么?”晴野深呼吸一下,道:“因为,我要去找紫铃!”安悦顿了一顿,笑了,说:“你终于明白谁才是你的天使,为时不晚。快去吧!””晴野道:“那你预订的机票——”安悦说:“其实,我只订了自己的,因为我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晴野不解:“既然你早就知道,怎么还愿意和我交往?”安悦莞尔说:“有时爱情里也需要小小的嫉妒和考验,我只是帮你们完成这一关。怎么?只允许紫铃做好事,就不许我也助人为乐一次?”晴野感动极了,说不出话来。扩音器里传来登机的告示,安悦像妹妹一般在他的胸前轻轻捶了一记,催他:“快去呀,这一回可千万不能再错过了,要不然谁都帮不了你,祝你成功!”晴野信心满满地大声地答应:“是!”
??他乘火车来到扬州,一个陌生的城市,他没有紫铃的音讯,只带着那串风铃,他相信如果她听见风铃声,必定会出现的。从早晨到中午到黄昏,晴野摇动着手中的风铃,穿街过巷,在茫茫人海里寻觅瞻顾,全然不理会路人诧异的眼光或哂笑。天黑了,他已是饥渴疲惫,那天恰好是腊月二十四,俗例的送灶神日。沿途有人家在门口点燃冬青、松柏枝,在灶神像的嘴巴上抹了一层元宝糖,请上油盏灯架,在一片哔哔剥剥的红光中,将灶神送上了天。他走到一座石雕小桥上,心电感应似地,忽然停住了,回过头去,只见紫铃站在他的身后,微笑地望着他。她说:“你怎么来了?”晴野感激地仰天一叹,道:“终于找到你了!刚才我真是害怕极了,怕再也见不到你!”紫铃说:“我一直以为自己在你心目中是无足轻重的。”晴野道:“不,是我太傻,一直不知道最爱的人原来就在身旁。”他上前紧紧地拥抱着她,说:“让我们在一起好吗?从今以后,让我也做你的天使,关心你,保护你,无论多大的困难都不能把我们分开!”紫铃在他的怀里哭了,因为快乐,而不是悲伤。他们之间还有千言万语,然而都无须说了,或者留待以后慢慢再说。此刻,他们只想静静相拥,珍惜这瞬间,并且把它定格成永恒!一个夜巡的天使经过,看到这一幕,在遥远的云端,掩着嘴笑了。
(全文完)
??[后记]童年的夏夜,我喜欢独自躺在草地上看月亮,数星星,幻想长大后能远征到最亮的那颗星上去,结识一位最美最善心的天使,能满足我所有的愿望。或者被外星人掳去,几年后重返地球,从此拥有超能力,让时光永远停驻在欢乐的一刻。常常在这样的幻想中朦胧睡着了,每一颗夜露里都有一个晶亮闪烁的梦境。后来,我长大了,是的,快乐和不快乐的孩子都是要长大的,不再阅读天使的童话,却仍然固执地寻觅、等待;就像不再相信圣诞老人的存在,每年的平安夜却仍然忍不住在床头挂一只袜子。幸福,是个永恒的魔咒,让人
变得迷信且坚持。于是,多年后这相似的夏夜里,在观星与观心的间隙,我写下了这个故事,祝福每一位看到这篇小说的人,能找到生命中的天使,并且也成为别人的天使。
(转载自:http://www.rongshuxi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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