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杂文]事件與激情

yorr12

課堂上，我跟學生舉了一個例子，講解描繪平凡無奇生活的細節，往往能讓人從中看出生活流變裡那些轉折處的細緻微妙。
這是一段十八世紀小說家描述戀人在嘈雜宴會裡，利用僅有的一瞬，趁著身體交錯間遞換彼此的想念。

像電影畫面一般，我們的主觀鏡頭向前緩緩滑動，穿過擁擠而放聲闊論的紳士與淑女，緩緩向前移動，穿過懸空高吊的掛燈，滑向大廳一角攀向二樓的邊梯。

我們看到一對戀人，女僕與男侍，手中還端著杯盤，眼神卻緊緊抓住對方，他們的時間太少，工作太繁，而想念卻那麼多，要說的話又只能裝進兩三句裡，於是，他們的愛情被當下情景緊緊的限制了。可是，他們的愛情也在這當下，衝出了這大廳所有的喧囂與偽飾，他們只說了兩三句：你還好嗎？別太累喔！我會在每個角落裡想你。

我們繼續向前走。鏡頭攀過他們，攀過樓梯，攀過整個大廳沈浸於社交禮儀的人聲，攀過落地窗外爬滿一地的莊園春意，攀過這個世界，啊，甚至攀過世紀的交遞，直到我們這些後世的讀者心靈上。其實，這世界在那一瞬間，是屬於那一對戀人的。而那一瞬間，也是屬於所有戀人的。

我把視線和聲音落回在學生們的臉龐上後，定定神說，好的描繪技巧不在題材，在我們捕捉畫面的靈巧，越平凡，越有挑戰性。

珍‧奧斯汀不就曾以看似平淡的題材，捕捉了兩百多年來無數讀者的心思嗎？有學生舉手，問我，怎麼抓得住平凡呢？我笑了笑。

學學小說家最平實的技巧吧，先細細回味自己約會時發生的每一件小事，再細微都不要放過，試著把它們寫下來，說不定還會發現許多弦外之音呢。

比方說，他（她）其實已經另有對象了？

學生們轟然大笑。我說，這就是下週的作業了，每人寫一段。學生們「哇」一聲，一起哄聲大作。

車子開上高速公路後，我還想著自己在課堂上說的話。細細的觀察，再平凡無奇的過程，都有一定的線索與脈絡可尋。

即使我在高速公路上，獨自一人關在車內，像每輛追上我或被我超越而過的車內掌握方向盤的人，我們都同享了開車獨行的感受，一條高速公路，南下北上僅有的兩種選擇，每個人卻因為來的地方不同，去的地方迥異，而有著截然不同的命運。

我們唯一相同的，是一個人駕車，在高速奔馳中緊緊抓住自己的方向盤。我們偶爾會在眼角瞟到一張陌生的臉龐，與我們平行一段，也僅僅只是那麼一段，很可能某些聯想就海闊天空的馳騁開了。

是啊，何嘗不是這樣。多少迴盪人心的事件與激情，從開始到終止，哪裡沒有緩緩衍生的一絲絲線索，在其中慢慢發酵、漸漸沉澱呢？

我們分手那麼久以後，翻來覆去的想妳，最常想到的畫面固然是那些，可是，許多早已淡化的平常記憶，有時候也會在刻意挖掘時，突然不知從哪裡跳出來，鮮活活的，一下子嚇到自己，不一會又心甘情願的耽溺起來。

那些細節裡的妳，應該跟我傳達很多分手前的訊息吧，只是，我一直有意無意的漏掉了。

那時候，我知道即將失去你嗎？

那時候，我不可能知道我們的愛情即將流失的。

妳走在我身邊，很沈默。我回頭看著妳，試探性的問，怎麼了？妳搖搖頭，視線茫然。我有些負氣的停止試探。

我們安靜的走著。計程車緩緩滑過身邊，司機望著我們，不一會便疾駛而去。他也許看出什麼吧，一對情人，走到感情的死胡同之後，模樣大概都差不多。女的困惑無言，男的焦躁不耐，交談的語言漸漸短促貧乏，互動的姿態顯現不出好奇的預期。

是啊，好奇與預期的等待，是戀人穿梭陌生走進熟悉後鞏固關係的磐石，他們站在那兒，相互試探、彼此挑弄，絕不感到「太多」這種詞彙是沒有意義的，反而「太少」絕對是要引起猜疑的。

起初，我們之間一定不會「太少」吧。

我確實記得，相識初期，我們沿著大街走入小巷，再穿出巷弄轉入大街，腳步不停，嘴上的交談也不可能靜止。那時我們談些甚麼呢？

妳的工作，男人看妳的眼神，女人們相處的言談，妳翻過的書，妳看過的電影，跟妳相關的一切，我都渴望去談；我的工作，我身邊男人試探女人的念頭，我念過的書，我喜歡與不喜歡的電影，與我沾上邊的事物，妳都那樣興味盎然。

我們的世界，不嫌「太多」只怕「太少」。我們不斷交換話題，有交集的讓它們繼續，沒交集的談過一兩次自動消失。那時我們多麼懂得默契的重要，或者，我們還有消磨彼此的樂趣吧，於是我們不停交談，繼續約會，終於像對戀人一樣，闖進在乎對方反應、在乎彼此對話的恩愛關係裡。那時，我們多像一對永不疲憊的戀人。

那時候，我知道我們的愛情即將開始。我衷心等待。但我何曾細心去爬梳過那些我們一起耕耘的土壤呢？那些荊棘遍地，需要一步一步親手篩選、播種的愛戀處女地，她必然是豐饒的，佈滿探險式的驚喜與狂熱。

我還記得，我清楚記得，那些起頭的日子，每一天清晨我都有一腦子盤算，帶妳去哪，聊甚麼，走哪些路用哪些詞，一切都在掌握中。是啊，一切都可以清楚的掌握，戀人初始的階段，「不確定」最令人心焦。

所以我們必須盡量盤算細節，在掌握中，接觸戀人所有放射出來的訊息。在不確定中，讓儘可能的「確定」來承接我們互愛的狂熱。

我清楚記得，真的，我清楚記得。妳怎會不明白我所做的一切呢？

這是愛戀關係最甜美的部分，戀人們相互試探，充分理解，全然沉浸於愛戀訊息最複雜的解讀迷宮裡。妳一定知道我所做的一切。不然，妳不會微笑的等待，在我說出每一個精心設想的詞句後，快速的以優美姿態做出回應。

甚至，妳不盡然是等待的，妳也會精準的出題，看我在譁然、失措間，努力掩飾無法預期妳的困頓，然後，（啊，那真是最美的感謝）然後，妳溫柔的安慰我，讓我了解到我該做的不只是想主導，而是細膩的感受，體貼的傾聽，在我們互動的每一個細節裡，充分理解妳我「相互」的意義。

「不確定的」與「確定的」，生命裡最難纏的灰暗地帶，妳教我用相互耐性的摸索，去撫慰彼此焦灼的等待。我怎麼能忘記妳呢？是妳讓我在愛戀初始的混沌裡，領受了一種關於甜蜜的秘密。

那時候，我們多像一對戀人。

但我仍然不知道我們的愛情即將流失。在漸漸傾斜的確定關係裡，我讓那塊曾經親手翻墾的園地漸漸荒蕪了。

而荒蕪，這個字眼在我們愛戀的日子裡，顯得是多麼的荒謬，我不可能承認會發生在我們的世界裡。而最後當荒蕪終於蔓延開來，我才發現那第一粒種子依然是從我手中滑落的。

我讓我們的愛戀，從確定中滑向無邊無際的不確定深崖。

沒有什麼訊息不是在細微幽杳的變化中隱隱浮動的。我跟學生們如此說。只是我們多半不曾察覺，當山崩地裂式的斷絕出現時，往往已經是晚到無法挽回的地步了。

如果我夠細心，我會知道，當我們漸漸沈默，當我常常無意間打斷妳的談話，當妳得不到我在愛戀初期那樣的專心甘願，當我們終於反覆爭吵，當我們一次次對彼此陷入這種反覆感到厭倦憎恨時，我應該要知道，我即將失去妳了。

像所有戀情都在最幽微纖細的角落萌芽一般，所有愛戀的尾聲也都悄悄棲身於不以為意的變奏裡。我漸漸失去妳的同時，其實也是我漸漸失去對愛情堅持的徵兆吧。

「沒有甚麼東西是不會改變的，在時間的波濤中。」我說，而且發自內心深處的說，因為我始終是那樣深信不疑的。我記起來了，那是一次送妳回家的路上，妳斜躺在座椅上，睥睨著我，「你若不想，甚麼都不會變啊！」妳說，那是妳的語氣，跟妳的人一模一樣。

像往常一樣，那次爭執肯定也是沒結論的。但為甚麼我對那次記得這麼清楚？應該是妳出奇簡短的回應吧。沒得到妳要的答案後，妳出奇的安靜。我想起來了，妳默默望著窗外，我偶爾側臉望向你，只見車窗外高速公路的光影飛快映在妳的臉龐上，妳出奇的沉默。

我想起來了。

那次交談離我們分手不過幾個月，我應該要察覺那種沉默在隨後的幾個月裡常常出現。妳漸漸顯露不耐了，不耐於我在確定關係裡不再像初戀伊始那樣的專注，那樣的甘願，那樣的期待驚喜。

我想起來了，妳說我像麻薯，隨妳捏弄，越來越無趣；妳說我像蟑螂，安於現狀，越來越沒有期待；妳說我像久居斗室的囚徒，越來越只關注自己的影子。

我都想起來了，我在一個確定的世界裡，逐漸抓不到妳不確定的心思了。那時候，我知道即將失去妳嗎？顯然還不知道。我依然還在花園美景中耽溺，那些開始敗壞的花蕊，朽枯的枝葉，乾涸的土壤，都沒讓我驚覺到妳很久不碰觸它們了。

現在我能教我的學生細細去端詳生活裡最幽杳的轉折，我能在往事追憶的斷想中去逼視妳離去前回眸的嘆息，我終於能感謝妳在我們愛戀時期所教給我的一切。

現在我知道，那時候我即將失去妳了，像瀑布終將飛逝於斷崖之下那片水花遼闊的潭底，沉下去後，再浮出，而妳已經離開我了。

[ Last edited by fujii_Itsuki on 18-4-2005 at 12:18 P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