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资料库喝咖啡

马盛辉

与资料库喝咖啡






1。
“来喝咖啡吧。” 资料库寄来的短讯。
“摩卡？”我回讯。
“肯雅。”资料库式的回应。
资料库不是库，是人。是我以前的补习生。
因为她喜欢收集资料，整理资料，演练资料，所以我叫她资料库。当然，那是我帮她补习以后的事。事实上，我当她的补习老师，也只有短短的半年。那也是远在1996年的事了。

“都是你害的啦”她常常这么说。


2。
我来到河边的那所木屋。迎向河的那三扇窗外，是盛开的向阳花丛。
“这是资料库的资料库吗？”我问她。她白了我一眼。
她本来已伸手到咖啡保温器那儿，却又缩回手。
“老师，咖啡豆有哪几类？”
“阿－拉－比－卡，罗－伯－斯－达，来－比－利－卡”我故意将译音词拖得长长地。她以前最喜欢听我刻意音译外来词。“哈哈，老师，几年不见你还是这样苏－菲－式－的－卡－特。”
对了对了，就是从这个无聊的sophisticated开始的。我还记得那时我特地形容那种强装高贵文雅的所谓知识分子来向她解释这个词的意思。那时她才十六岁呵。现在想起来，确实是有点过分。
“苏菲……那你现在知道真正的苏菲是指什么了吗？”
“伊斯兰教的神秘主义流派咯。哎呀老师，你都叫我资料库了，还考什么？”
“喜欢听你演练资料呵。我只是想知道你被我害了之后，都学了些什么。”
“可多咯！老师你以前讲的一个我忘记了：你说学生分为四种。哪四种？”
“那算什么资料，那是我自己开玩笑胡扯的啦。”
“再讲一次啦，我忘了”
“第一种：喜欢考试也喜欢读书的；第二种：喜欢读书不喜欢考试的；第三种：喜欢考试不喜欢读书的；第四种：不喜欢考试也不喜欢读书的。”我一面疲惫地念念有词，一面望着她那狡诘的眼神和笑容，仿佛又回到了八年前。也许她很早以前就跟我现在有同样的结论：任何一种都将面对同样无聊的人生。

难怪她会说都是我害的。


3。
“害人的老师也有两种”她笑着说“一种是害人家只懂得应付考试不懂得读书，另一种是害人家只懂得读书不懂得应付考试。”
我应该是第二种吧。
“但这么说也不一定对呵”我说“我是害你迷上各种书籍资料，但你的考试成绩依然很棒呵。”
“就是这样才惨啦”她低头苦笑“这更证明了我的努力比那些纯粹为考试的人更虚假。唉……”她才真的是苏菲式的卡特。

“是啦是啦，我害你啦。”

玻璃窗外的河水无声地流向左边。玻璃窗外的云朵无声地飘向右边。蓝天俯望向阳花丛。向阳花丛仰望蓝天。
一切资料尽在不言中。


4。
“马老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的女儿从一年级到现在每年都在第一班，名次从来没有在十五名外的。她的华文也是绝对没有问题的。以我们这种家里讲英语的家庭来说，她的华文已经很不错了。只是……总觉得她好像缺了点什么东西。I mean,她可以把华文当作是像物理，化学或历史这样的科目来努力拿A，但是我跟她爸爸都觉得这是不对的。她爸爸也是受华文教育的，应该会讲得比较清楚，不过你知道啦，生意忙着，才叫我找你谈。我们只是要你给她一些学校以外的东西，一些文化知识呵，总之不是一般补习那种就对了。”当年她母亲就是这么说的。
“我明白我明白……”（你明白个屁。你不是最讨厌这种“好像还缺了点什么”时才找你的有钱人吗？文化知识也可以补习？呵呵，太子要跟士大夫学礼乐。也好，反正我一点也不是什么士大夫，只像古代那种落第后在乡间设私塾糊口的教书先生。这已经是小学生也拿着手机跟父母报告会考几颗A的时代了。“之乎者也”之类的就免了。对付对付着谈古论今，让她从正课中松弛一下就够了。实际上，以我的程度，也的确只能做到这样。文化知识？哼，两个大人都是受华文教育的，干么还强调家里讲英文，然后才来个“好像缺了点什么东西”又不见你们灌输她真正的英国优良传统？）
               

5。
就因为开始时我就抱着那种“我管你是什么全科A的家里有钱准备出国的不屑课外书的看不起中学老师的”心态，所以就故意将一大堆互不相干的所谓“文化知识”摆在她面前。虽然我对这一切只是门外汉，但如果要苦口婆心地一个个讲解，并不是什么难事。然而当时我偏偏要难为她。“对你来说，背东西应该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我冷笑道。“只要你真的了解所背的东西，只要你不为准备考试而背，那背是好事呵”出乎意料地，这个据她母亲说“好像还缺了点什么”的高材生，并没有丝毫的不忿或怀疑。在那像一块海绵一样什么都准备吸收的眼光和笑容中，我有些自讨没趣。

就这样，她从最简单的“什么是开门七件事？”“什么是四维？”“什么是五谷五畜？”“什么是五行八卦？”“什么是三教九流？”等，一路背到既无聊又复杂的“什么是五脏六腑和十二经脉？”“什么是八大菜系？”“什么是西湖十景？”等等。最好笑的就是我故意穿插一些既非中国的又非传统的，也要她背，如“什么是《旧约》十诫？”“什么是七大工业国？”“什么是北欧三国？”“什么是当代七大建筑奇观？”等等。其中更有要求列举的，如“列举二次大战盟军与德军之各类型战机或坦克”“列举中国古代十八般武艺”“列举欧洲的十个古迹（一国一处）”“列举电脑的七个主要组件”甚至有无聊到“画出十个跨国企业的商标”之类的。

最荒缪的是她竟然也乐此不疲。虽然说我给她足够的时间去用心强记（反正拖延时间本来就是补习老师的基本花招），而且都是一般常识比赛形式的口头问答，但牵涉的范围也真的太杂，离她那年龄的志趣太远了，然而她的确像一块会微笑的海绵。更重要的是一两个月后，她的学校功课非但没有退步，还进步了一点点。本来想要给这种考试优异生一点震撼的我，反倒被她震撼了。有时候她还会说“咿――老师，原来你自己也不大熟的，嘻嘻”她还故意去校内炫耀，问倒学校的老师。但据她自己说，因为这些跟考试没有任何关系，所以那些老师们并没有生气，只是很莫名其妙哪个补习老师会教这类东西。
                  

马盛辉

6。
“肯雅还OK啦，”她喝了一口咖啡。“哥伦比亚更苦。至少咖啡是这样，不过真正的国家就很难说了”资料库又开始运作了。是啦是啦，肯雅在非洲，哥伦比亚在南美洲，都是有很多山的国家，这样就够了啦。
“这也是喝咖啡的专用杯子吗？”我摸着杯缘。
“其实是喝红茶的杯，皇家多尔顿的二百CC，我父亲去年年尾带回来的。”
“那为什么不喝红茶呢？”
“呵，红茶嘛，最出名的有世界四大红茶：印度大吉岭，印度阿萨姆，中国祁门，斯里兰卡…… 哈哈哈哈，你不是爱叫我资料库吗？谁叫你以前教我这些？”
“我还在肯雅，你就要带我去印度了，真是！”我喝了一大口苦涩的肯雅。然后我指着保温器。“这个也是皇家多尔顿的吗？”
“哈哈，这个是我家多尔顿的。”
我环顾房子四周。日式矮茶桌，北欧式板墙，肯雅咖啡，英国瓷杯，韩国保温器，还有这个不中不西，不浅不深的资料库。
一切资料尽在不言中。



7。
最难忘的，就是我用教小学生的方式来跟她补习。
像英文老师指着人体图画问身体部分的名称那般，我指着那个从垃圾堆里捡来的裸体娃娃问她这个是什么穴那个是什么穴。她一路忍住笑，一一认穴。可别说针灸，我连按摩都不曾试过。十足的纸上谈兵。
从电脑光碟拷贝图片，整理成幻灯系列，教她分辨后，考她哪只是猎豹/花豹/金钱豹，哪碟是慕斯/酥饼/泡芙/奶冻/馅派，哪座是哥德式/拜占庭式/罗马式，哪件民服是蒙古/中亚/东欧/北非等等。还有音乐辨识哩：自行录制各类乐器的独奏，让她听熟了，再随意播放，考她听得出是什么乐器。这可是她最开心的考试，从最正统的钢琴提琴等，到传统民间的号角手鼓都有。甚至还进展到聆听某段即辨识其为哪一首古典名曲。
反正是她母亲说的“文化知识”嘛。如果她又说“好像还缺点什么”，那我就真的可以回乡下种田去了。


8。
她起身去播放音乐。
类似马戏团野兽表演时惯有的配乐，进行曲的节奏。
“这是拉丁音乐中的什么？”资料库还是不放过我。
“应该是paso doble吧，”我就想像自己是马戏团的大象一样按时敲钟吧。
我答对或答错，资料库都是这么开心。
可是为什么她要说我害了她？
也许到现在她才真的如当初她母亲讲的“好像还缺点什么……
paso doble结束了。轮到节奏更紧密的加勒比海calypso和salsa。资料库摇摆着上身。所有的资料仿佛从她脑袋飘入空气中………
然后她发觉我呆望着摇摆的她，就笑道“我在加力骚，你在骚傻，哈哈哈哈……”
拿音译的资料来揶揄，几乎是我们的师生共识。
资料库继续摇摆着。
音符和节奏感，哪一个是资料？
摇摆的肉体和摇摆的脑袋。哪一个是她？


9。
“老师，你还记得以前我答应过你的事吗？我会继续我目前的工作，但我真的想做的还是现代说书人。你不相信我真的去收集所有资料吧，”她拿出两片没有标题的光碟。“全都在这里了。神话方面，希腊，北欧，波斯和中国的，我已经烂熟了。就只差南北美洲。当然也不能只记神话，传说方面呢，单单是中国的，佛教的就够多了。总之是以前的故事，我就不会错过。我是很认真的呵。时机成熟时，开间店叫《一千零一夜》，让人付钱进来听书喝茶，哈哈。”
“人家说书人讲故事有弹唱的，这你行吗？”
“可以当配乐播放呵。要什么音乐就有什么音乐，就是没有流行歌曲。”
天呵。我真的害了她。
望着她小小的脑袋，我突然有种莫名的恐惧………
因此我望向窗外。流水。云朵。向阳花。没有人感觉得到地球的转动。也没有感觉到她脑袋内的转动。
“还要咖啡吗？”

一切资料尽在不言中。

[ 本帖最后由 马盛辉 于 3-10-2007 03:08 PM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