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喝得好醉。鸭鸭说要庆祝初恋没有让我们成为更烂的人，酒馆里某桌神秘人又频频送酒上桌。我们最后不知喝了多少，最后连怎么抵家都没印象。醒来第一件事，确定身上衣物完整，张开大腿确定没有乱性迹象，再确定黑色大包包里皮包手机尚存。我松了一口气，到浴室洗澡。 我站在莲蓬头下，热水洒下，感觉若再生。昨夜两年前分手的前男友竟然入梦。梦里，他说他其实没想分手。我问他那你当初为何不挽留我呢为何不挽留我呢。他没有回答。他的身影渐渐模糊，然后我醒来了。 吹著头发时我在想，我的生活是否太平乏，连做梦都得从旧恋情里找题材。又还是我太寂寞了，寂寞得只能从回忆里找安慰。 在即时通讯系统传讯给梓祈，问他回来了吗。对话视窗里显示他正打著回应，接到老板的危机简讯，叫我赶快进工作室。 “红酒或甜甜圈。” 一进工作室我问鸭鸭。 “这次事件太庞大超越所有解决方案。” 鸭鸭摇摇头。 “我们的剧本被盗窃了。” “连电影都拍出来了，昨日首映大获好评。” 剪接师指著桌上一堆被揉邹又重新摊平地报章。 落地玻璃长窗外，老板跟制作人在宁古塔抽烟。老板看见我，拿出手机传讯给我。手机上显示今日试镜你负责。我点点头。他俩在烟雾沵漫里继续沉默。 今日的主题是失去。有关子裔的失去。 早晨十点，名单上几个说好会来的叙事者都没出现。如我所预料，这次试镜临阵退缩者应该不会少。十一点半，我刚叫实习妹妹打电话定便当，再把下午的试镜改更到明日。一个叙事者携其秘书现身。 “不好意思，早上会议开得比我预料中久。” 穿著套装的建筑师笑著道歉。“我们可以开始了。” “我后来想起我和他的那段过去时，想起的总是那时大学刚毕业，我们都好穷，又拉不下面子向家里求援，两人挤在一间小套房，有的时候只能同吃一碗泡面。他一直很抱歉没办法给我一场婚礼，我说没关系的确，为了梦想，为了未来，为了我们的工作室，多难多苦我们都忍下来，有彼此在身边就是最大的鼓励及慰籍。” “有一天，我临时起意想修改一份设计图，打他的电话没有接，于是自行回工作室取。我推开门，看见他和我们的助理衣冠不整的共处一室。我看得出是我的忽然进门，打断了他们的亲热。我惊讶我难过我愤怒，可是我没办法让自己扯著第三者的头发破口大骂，我收拾行李回父母家。他苦苦求我原谅，说开除了助理，并且永不再背叛。都在一起那么多年了，同时我发现自己怀孕。我想，我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建筑师深深的吸一口气。继续陈述。 “他对我百般呵护，表现良好。我渐渐安心的想，也许那次是上天给我们的考验也说不定。我想得太美。” “他们从来没有分开，原来全世界都知道他们没有分开。某天我在网路上找资料，搜寻到助理的部落格，才知道他们没有分开。我前夫在工作室过夜的日子，大概都窝在他们的小居，他们还养了一只狗，助理的网路相本，满满都是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助理的网路日记，写著她身为第三者的心酸泪。写她情人的妻子多么霸道冷血，用孩子拴著他情人的自由拴著一段不幸福快乐的婚姻。他们是不被容许的关系，是被这个世界压抑的真爱。她总是梦想，也许有一天，他们两人能远走高飞到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幸福快乐的生活，直到永远。” “我联络了律师、私家侦探，搜集足够证据，以对方出轨提出离婚。法庭把工作室以及大部份共有财产都判给了我，不出我所料。他对我下跪，苦苦求我原谅，说这次真的会彻底和助理分开，永不再犯。我有那么蠢会再相信他吗。有，我就是那么蠢，人家说怀孕让人变傻，我绝对不怀疑。我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可是真不知是我太敏感还是他太笨，不到一个月又让我捉到他们在一起，赤身裸体。这次我毫不犹豫，去妇产科约堕胎手术的时间。” “大家都说我很无情，说孩子是无辜的，我离婚归离婚，孩子可以照生。可是我很了解自己，如果我那时若留下孩子，之后的日子，我大概会看著那与我前夫相似的脸孔，对孩子产生怨恨。我愿意承认我恨我前夫，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我装宽容善良要给谁看得谁夸奖呢，他一再背叛伤害了我，我实在想不到还要为他养育子裔的理由。” “后来曾有人问我堕胎后悔吗。某层面也许是的，特别是我看到别人家小孩，小小手脚白嫩脸孔多么可爱，我也曾想过若我不曾堕胎，孩子生下了抱在手中养在身边，会否是另一种光景。可是我也了解，若当时留下了小孩，我也许会更后悔。孩子的诞生子裔的传承，因为期待及祝福，才显得美好珍贵，而非补偿或修补。” 建筑师望向秘书。“我带你来，是想让你听我的故事，是不想要你重蹈我的覆辙。孩子不是解决方案也不是挽留一个人的心的诀窍，从来不是。”
女子及秘书离开之后，画家在先生的陪同下出现。她的气息极平和，由头到尾带著微笑。她与先生两人皆属于不容易受孕的体质，发现怀孕后两人欣喜万分，在饮食活动上都很小心。某次产检，检验出她与先生期待已久的孩子，已经没有了心跳，只能动手术把孩子取出。那么多年了，先生一直陪在她身边，他们现在还在努力。失去女儿那次，她创作了一系列画作，取名「希望」。 回到电脑前，看见老板给全公司发的电邮，说今日若没事大家可以提早离开。传讯给梓祈，问他要不要喝东西。等了一阵没有回应，我到常去的小酒馆。路过转角的爵士酒吧黑领带，梓祈和一个女孩坐在靠窗的位置。 我转身回工作室。一室漆黑。亮了座位台灯，在电脑上打开剧本。 这个剧本我与制作人一起写了三年，修改过十几次。她对这个剧本的要求近乎吹毛求疵。剧本源自她一个非常个人而重要的故事。从出生到国小，她一直与奶奶住在海边。奶奶一辈子没离开过那个小岛，可是脑海里装载了她所听过最新奇有趣的故事。与家人失散的海马宝宝独自海底深处的探险、蚌壳勇闯鲨鱼丛林夺回她的珍珠孩子们、珊瑚宫廷里的舞会、鱼头人身的精灵的爱情等，都是奶奶给她说过的睡前故事。她那时曾幻想，奶奶其实是海底派来陆地的间谍，会在她睡著之后，偷偷潜入水中，与虾兵蟹将更新交换海与陆最即时的秘密。她喜欢坐著看奶奶在屋前空地晒海味，空气里属于海的腥碱让她安心。她常常看著看著就睡著，被太阳晒得双颊通红，奶奶笑说真像红尾棘金眼鲷，再养胖一点就能宰来吃。 奶奶在五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中失踪。海水淹没了半个岛屿，损失伤亡无数。岛民的尸体随著时日浮现海面或被被冲上岸。可是当中一直没有奶奶。奶奶失踪三年后的某夜，奶奶出现梦中，牵著她的手潜入海底，原来奶奶完成了陆地上的任务，现在在海底过著悠闲的退休生活呢。那些被海浪冲走的奶奶最喜欢的家具及日常用品，如印花沙发、留声机、紫砂宜壶茶具、靠背藤椅等，其实都被奶奶带到了海底的住处。后来的日子，有一些梦境，她时不时来到海底，有时奶奶在，会告诉她更多海底的秘辛。有时奶奶不在，她就自己一个人在海底闲逛，深蓝里透明细小的鱼一起打转翻跃出漩涡。她醒来，打开电脑写辞职信。她想辞职，她想去旅行，到这个世界上每一个有海的地方去。在自己的梦里带奶奶去旅行，去看奶奶分布世界各海底的老朋友。 我在黑领带，你要来吗。梓祈传来简讯。 我想回不要，又想不理他。放下手机，问自己董绵绵你在纠结什么，你根本没有纠结的理由。 我跟梓祈只是一个见过几次面的朋友。 梓祈第一次约我喝咖啡时，我有点惊讶。他拍摄过无数模特演员，阅美无数，却是行内有口皆碑的好男儿典范，未曾与任何人传出绯闻。照理说他应该会对我这个行内议论纷纭的大龄撰稿保持你好再见的距离才对。后来好奇问起，他说，你曾在某个我发的讨论串下留言:有空喝咖啡。 我其实并不记得这件事。他也没有捏造的理由。想来也许的确就这样简单。 第一次见面，我们去喝了咖啡，接著看电影，再接著吃晚餐，再去他喜欢的酒吧喝自酿蜂蜜啤酒。算下来整整相处十小时。他送我回家，下车前我轻轻拥了他的肩膀一下，说谢谢你今天陪我。 他说，感激就感激，不需要以身相许。 我有点尴尬。那些当下没有任何想法却忽然被对方画清界限，如同刚抵达一扇门前，却被门内之人说你别想进来再一把推出去的骤然窘迫。 后来我们又约了几次。都是很普通的晚餐及咖啡，然后他送我回家。我吸取了之前的教训，只微笑说晚安，谢谢你送我回来。 偶尔我们会传讯息，聊一些不著边际的事情。我想他的确只把我朋友。我想的确就这样简单。 董绵绵你在纠结什么。而纠结是否因为在乎。 有时我想。纠结也许的确来自在乎，却不见得全然属于情感上的在乎。我看似口不择言粗枝大叶，甚至有时在公众场合不由自主的表现出交际花的潜能；而实际上，却是一个很封闭的人，很选择性的让人进入我的私人地带。类似无关紧要的地壳外圈看似人潮汹涌，能真正涉入并逗留我生活圈核心的人很少。 纠结常常来自，对方并没有把你放在心上，或者以你想要的方式放在心上。可是同时也明白每个人都是自由个体，别人又不是你的附属行星必须绕著你旋转。 于是再纠结都不能去扯著别人的衣领问你为何不在乎我，或来阴的掌握别人把柄威胁别人在乎自己。自由社会的文明基本礼数还是得做得周到。 这种无从反驳的无奈让人有点忧闷。犹如拿一朵花，摘花瓣数算:他喜欢我，他不喜欢我…死的是花。没有答案的依然是自己。 我的纠结也许来自，梓祈并没有把我放在心上，或者以我想要的方式放在心上。我大概在无意间不小心把他放在心上。也许这时候发现为时不晚。 可是有时我又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有点矫情。有感觉就是有感觉，何必为自己的感受找一个解释。解释有时等同掩饰。为何不能坦荡承认面对自己的情感。 我想鸭鸭说得对。我的人生若是一篇小说，写了一万字都没男主出场，谁要看啊。 看主角不断喃喃自语也会烦。 若我的人生是一篇小说，大概字里行间里都是我花很长时间反覆纠结、解结，再重类似的纠结，再解开的过程。别说读者丢书千遍都不累，根本没出版社愿意浪费资金出版。 为何不能坦荡承认面对自己的情感。这这渺茫都市，不知多少女子和我一样。在鬼遮眼似的把姿态放得低得埋入尘埃之后，我们只余没多了不起的倔强，大部份时候强壮却偶尔会被现实逼得畏缩墙角的坦荡荡。 反覆儿详细的举证分析，有时是为了否定。如此我们可以继续掩耳盗铃的用那没多了不起得倔强过坦荡荡的日子。 既然无法涂改过去，只能避免不堪重演。 老板及制作人去电影院看了那部电影。拍得不过不失，可是因为故事本身动人，影厅里哭得哀鸿遍野。制作人从头到尾泪流不止。不应该是这样的，她说。不应该是这样的。这不是外婆说话的表情，这不是她们居住的屋子墙壁的颜色，外婆最讨厌蓝色，她说看了一辈子的海有完没完啊。晚餐桌上不可能出现苦瓜，外婆最恨苦瓜了。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不知道能做什么，能说什么。我走过去，握著制作人的手。 “抱歉啊董绵绵，剧本改了那么多次，被我凶了那么多次。” 她牵牵嘴角。 当下我很想说，别说对不起了，我愿为你赴汤蹈火，我愿为你买凶杀人。可是我只说，“不如我们来写另一个剧本，阐明由真实故事改编。某导演接近某知名制作人另有企图，听了一个倾世故事之后，透露出想合作的欲望。在经过长达三年的筹画以及无数次的会议之后，导演忽然失踪失联。数月后电影上映，众人才发现原来一切都是骗局。但本地圈正气凛然，大家一致认同这等人连汉奸都不如，应当经历十大酷刑，若还存留一口气，则制成人瓮。摆放最热闹街道，以警示世界，人心不古，行事需警惕。” 室内浮现很长的沉默。长得我快要下跪求扫耳光之际，制作人忽然笑了，说:“董绵绵啊，听说太久没有性生活的人个性容易变得扭曲。” “她是天生中二病带菌患者，性生活只会加剧病情。” 提著两大袋甜甜圈的鸭鸭在我身后说。 我们把甜甜圈及红酒摆在桌上，我和老板照例为想要独吞所有巧克力口味大打出手；鸭鸭总是故意只买一个原味糖霜，与制作人如常做作彼此谦让，温言推托下风云暗涌。我们常说再天大的危机及难题，都能以甜甜圈及红酒来抚慰，若仍感觉难受就把份量加剧。也许有一点苦中作乐，甚至很多自欺欺人的意味。但无论如何都得先安内后攮外不是吗。 一颗心支离破碎如何重新出发，脑袋混淆不明如何思考出头绪。生活得继续即使眼前看似寸步难行。 这一章就这么翻过了吗。表面上是的，可是水有多深大概只有在其中浮浮沉沉的人知道。做菜狂剪接师曾如此说，受伤受挫后的痊愈之路犹如烹煮一道菜，你在网路上搜寻食谱，从众多版本里找出一个觉得自己能够执行的，备足素材，大展身手。有些人因天赋或运气，第一次就成功。有些人没意外失败个几次，慢慢掌握其中诀窍，称不上神乎其神但也还能入口。有的人屡败屡战但依然坚持不懈，渐渐能从烧毁厨房进步到煮方便面的程度。有的人未经失败即宣告放弃，继续在垃圾外食里浑浑噩噩。 “可是做菜比恋爱容易多了。” 剪接师又说。“做菜不需要另一个人。” 有想过法律诉讼途径吗。当然有。但该导演聪明狡猾，与公司律师研究了所有讯息电邮，发现字里行间对话等统统未有痕迹，没有实际侵权的证据。大概该导演早有预谋。 此刻制作人喝酒的模样，很有一些干了这杯黄莲酒的意味。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等说法，在入世之后仿佛渐渐沦为谚语课上的背诵，道德课上的教导。成人世界里，我们只能站在灰色地带默默期待恶人有所报应。有时我们看到，很多时候我们释然。 酒过数巡，大家微醺散去。我过完最后几卷带子，走出剪接室。空荡荡的办公室，只有我座位上一盏灯亮著。 我在座位前坐下。电脑还在放著茱莉伦敦1955年的专辑「她的名字叫茱莉」，唱著最后一曲「随风而逝」: 随风而逝，如一片被吹走的叶子飞逝去；随风而逝，我的爱情已随风而逝… “董绵绵，我刚把昨天吃剩面线里的小卷丢入马桶，发现太硬冲不下马桶。” 离开办公室前接到鸭鸭电话。“你帮我把我座位上吃剩的甜甜圈冲入马桶看看好吗。拜托拜托，没得到结果我睡不下。” “我刚把它吃掉了耶。” 我答。 鸭鸭在电话那头惨叫，囔喊你无情你冷酷为口腹之欲竟然妄顾甜甜圈及马桶感受巴拉巴拉。我拿纸团制造杂讯噪音挂掉电话。 很多时候，我们真的没有自己想像中那么寂寞。那个人也真的没有我们想像中那般好。有时有些闪亮，只是恰好周围漆黑，因此该光线脱颖而出。 我们只是刚好把需要投射在最靠近自己的人身上。 我熄掉座位上的灯。空荡荡的办公室终于全然漆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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