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绵绵啊，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制作人在我身边坐下。 “好啊。” 我正用从动画师便当取来的水煮蛋敷眼睛。昨夜看了成夜电影，只草草睡了三个小时，如今眼袋肿过核桃。 “你亲自面试录取的实习编剧是不是霍格华兹魔法学院毕业的。” 制作人语重心长的问。 “我没看过她骑过扫帚或施展阿咯哈呣啦，怎么了。” “那。” 制作人深深吸一口气。“为什么她会把全部邮件内容打在主旨里整整几千字、叫、人、怎么、读。” “你有没试过阿八拉象，念了内容栏位里的隐形墨水才会显现噢。” 我提议。 “我现在只想对你施展哄哄响。” 制作人翻白眼。 “没用的老娘会用嘘嘘静。” 从厕所回返的动画师，疑惑的看著我手中的水煮蛋。我在她开口以前，用手上的粉红羽毛笔瞄准她挥舞: “空空，遗忘。” “我觉得哈利波特里最恶毒的是涎涎牙，被咒语击中门牙就会以惊人的速度增长。这叫人怎么活。” 鸭鸭说。 实习编剧进门的时候，我们正在聊什么残羹剩液倒入马桶不会造成阻塞。我正分享自己的切身经验，昨天喝酒完海鲜豆腐汤，将喝不完的倒入马桶，今晨发现里头残留蛤蜊壳。动画师请喝茶雅士不要再把茶叶倒进马桶，常常工作得头昏眼花，进入厕所时以为是别人没冲干净的残余物，大吃几惊。他想他的喝茶恐慌症一定是如此日积月累患上的。 “哎吪你们好恶心。” 实习妹妹掏出纸巾遮住鼻子。 “你不知道寻常人家早餐桌上都谈这种话题吗，谈小孩便秘、粪便的颜色，屁股上长疮，某伤口流脓，去看医生前还得拿自封袋把粪便啊呕吐物脓啊装起来啊。” 制作人说。 “我未来老公以后若这么做，我就跟他离婚，踹掉他换一个。” 实习妹妹笑得像朵花，拎著化妆包往厕所走去。 “请问她的头饰是什么概念。插那么大朵花在头上也挡不到太阳吧。” 剪接师低声道。 “是一个智商可以拿来当肥料的概念。” 我说。“你要持续关注噢，几个月后头会越来越小花会越来越大朵噢。” 早晨十点钟，会议室里桌椅已摆设成试镜布置，会议室外等待的人员就位。白板上空白之处，除了暂定的案子名称，空白之处将标示叙事者姓名、年龄、身高、体重。我们这一系列的试镜内容没有剧本，试镜者有五分钟陈述你的故事。 今天的主题是初恋。 我们在网路发布广告，回应者众。那么多人愿意与陌生人分享他们私密的故事。大抵在这个看心理咨询依然让人尴尬或别扭的城市，能匿名倾诉的网路很常被选择的窗口。但，也许许多人心里某一个部份，依然想要眼前坐著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对你说了我把我的故事交给你了；这世界上至少有一个人知道这是我的故事了，分散了我长久以来紧紧守著握著这个故事的孤单及重量。 第一个故事很甜，当事人是剪接师的国中同学。据剪接师说这是一段甜蜜得天怒人怨人神共愤的初恋。女子近四十岁，长得很清秀，气质温和典雅，一点都看不出生了五个小孩。她在镜头前有点靦腆，声音很轻柔。 “老顾是学校的风云人物，男神等级的人物，长得帅，功课好，会打篮球，会弹钢琴吉他。全校没有女生不喜欢他的，是一个我从来没奢想也不会去奢想的人物。他第一次约我的时候我很惊讶，问他是不是跟别人打赌，还是其实是要约我打探其他女同学的消息。我们从国二开始在一起，他教我游泳、画画、帮我补习功课，帮我带便当，每天陪我上学放学等。他为我做了很多，对我好得让所有人嫉妒。那时我压力也很大，我是那么平凡的女子，许多人觉得我配不上他。有好多校花，优秀学姐冷嘲热讽，说老顾现在只是在吃青菜豆腐的瘾头上，叫我最好有些自觉，在被抛弃前赶紧跟老顾分手，甚至有人直接来堵我。那时我压力好大，跟老顾提了好多次分手，老顾说你要闹脾气、耍小性子怎样都可以，分手不可能。 他为我做了好多好多，我问他，老顾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老顾说: 永远留在我身边。 他说他负责赚钱养家，我负责貌美如花。我大学毕业至今，就是在家弹古筝，教古筝，其他的时间拿来怀孕生小孩，老顾喜欢小孩，他说生越多越好，反正他养得起。我从来不明白老顾为何那么爱我，对我那么好。我有偷偷找私家侦探调查过他哦，他没有出轨，每天上班下班回家，对所有女性生物不假辞色，婚戒从未取下。有人说我上辈子一定是拯救了整个宇宙；也有人说上辈子老顾一定是杀了我再把我推入悬崖今生来还债的。
我想我的确很幸运，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样幸运的。所以我很珍惜我的幸运。”女子始终带著微笑，她的微笑如同温室鲜花般纯净。 “啊对了。老顾说他幼稚园时长得很丑，没有人愿意接近他。有一次考试时他忘了带笔盒，有一个女孩借了他铅笔及橡皮擦。他后来一直坚持那个借他文具的人是我，但我真的完全没有印象。是说善有善报吗。” 女子微笑补充。 “你们是否有过吵架或争执。” 我问。 “自然是有的。” 女子侧头想了想。“我光脚在地板上走，洗头后不吹头发，喜欢的东西吃太多打饱嗝，他会不高兴会念我，说我都不懂得怎么照顾好自己。” “看看同龄的我们，我长什么样而她长什么样。” 剪接师抱头哀嚎。呵护及宠爱无疑是女子最好的保养品。 “这个故事可以稍微包装，改变部份内容，安上「腹黑总裁追妻难」「男神的漫漫追妻路」「暖爱成婚，追妻成瘾」「亿万富豪之甜爱方程式」等书名，还可多次改头换面，成为多本热卖言情小说。多本噢我说的是多本噢。” 我搭著剪接师的肩膀:“大卖之后，还可以再出一个重生系列，「腹黑总裁重生: 追妻难」「重生男神的漫漫追妻路」「重生之暖爱成婚，追妻成瘾」「重生亿万富豪之甜爱方程式」。” “要不要合作，你写一三五二四六上半本，我写二四六一三五下半本，我俩携手称霸言情界。” 剪接师双眼发亮。我们击掌，老板回头怒视，表情狰狞。 “等我俩成为畅销言情作家就不再需要看他白眼了。” 我与剪接师瞬间对未来充满莫名憧憬。 大部份初恋总是美好，即使没有修成正果。但被岁月洗涤掉种种难过怨恨等负面感受，及/或经历现实种种丑陋残酷后对照出彼时白纸之际的简单清澈，及/或被某个浪漫恋旧型人格选择性加上唯美滤镜，整个早上我们所听见的初恋，都是建立在纯爱闪亮、此生难忘、无可取代、就算一切重来我也不会改变决定诸如此类的基础上。间中穿插几则惆怅不堪，来拉低初恋无怨无悔的份比例。 “我第一眼看见他，就爱上了他。” 在图书馆工作的女子说。“很幸运的，他也爱上了我，我们大学毕业不久就结了婚。我是我生命里所有认识的人里唯一一个嫁给我初恋的人呢。那时，我多么引以自豪。一年前，他的初恋忽然出现，无视我们育有三个小孩，他和我离了婚，和初恋女友双栖双宿。二十多年婚姻抵不过十六岁那年仅一载的初恋。” “可是，他是我的初恋。” 女子把脸埋在双掌中。 “高二时我送到一封匿名情书，以为是她写给我的，约她出来义正辞严拒绝。后来才发现不是，但那次误会让我和她结缘。身为彼此高中的高材生，我们的约会通常是进行学术讨论的形式。曾经有几次她提出看电影、喝咖啡等，却被我以浪费时间精力而否决。她去美国念硕士前提出分手，说根据科学数据远距离恋爱大部份没有好结果，所以还是不要浪费彼此的科研时间精力好了。后来我才明白，我从来不懂得如何珍惜她，我只懂得死读书，一直不懂得恋爱里所需的注视及在乎。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络；我一直希望后来，她能遇到一个男子，在男朋友这身份这块上做得比我好比我称职。不过，前几个月听说她娶了博士班同学。” 一室沉默中，鸭鸭放声大笑起来。 “他是我表哥，我很早就跟他说他女朋友是蕾丝边，他不相信我，说我嫉妒她的聪明才智。” 鸭鸭指著男子说。“我跟她还保持联络噢，她在婚礼上说，我的妻是我的初恋，往事全是云烟。” “其实那时，我的确想过以后要娶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失去。” 男子大方承认。“是我太自大，以为缘份牢不可破。” 黄昏时常在楼下打太极的退休国文老师，被制作人哄骗上来分享他的初恋，老奶奶及他们的小孙子也跟著来。两人推托了一阵，决定由老先生来说他们之间的故事。两人原是邻居，她一直以为他喜欢她好友，因为总是看见他带著点心来找她好友聊天，于是总对他没好脸色。后来因故失散数年。重逢之际，他在街上看见她步上公车，骑著单车追了许多条街才拦著她。才知道从前所有他写的情书，细心准备的点心，从未转交到她手中，反而成为好友向她炫耀之物。 “你这傻瓜。” 老爷爷望著老奶奶，眼中浓情满溢。“谁能取代你呢。” “爷爷爷爷我也有初恋。” 老夫妻的五岁小孙子挥舞著手上的机器人插嘴。 “弟弟你来说。” 我眉开眼笑的把他抱到老爷爷的腿上。 “我喜欢苹果班的茉莉，我告诉她我以后一定会娶她，和她生很多宝宝。但后来我认识了桃子班的蜜蜜，我决定以后要跟她结婚，生更多宝宝。” 小男孩一本正经的说。 “茉莉知道吗。” 我问。 “茉莉知道啊，但她应该太伤心了，我跟她说要跟蜜蜜生宝宝时她还骂我神经病。” 小男孩面露委屈。 “那蜜蜜知道吗。” “还不知道，明天我要向她表白。爷爷等下我们可以去买花吗。” 小男孩问爷爷。 “这是我们这个月第六次去买花了。” 老爷爷离开前说。 “我代表全工作室献上无限祝福。” 我笑著道。 试镜结束后，我们整理讨论今天的资料，老板顺口问端咖啡进来的实习妹妹的初恋。 “很普通呢。那年我十四岁，是整个社区最美丽的小女孩，大家都爱我，所以我和邻家哥哥、弟弟，还有他们的二表哥同时谈恋爱。大家都很爱我。” 实习妹妹笑著说，转身走出去。 我看著她窈窕的曲线，银色细跟高跟鞋以及亮得晃眼的水钻耳环。实习妹妹是那种拎著一个小得只装得下一只唇膏的镶钻小包包，还会跟男生撒娇，说包包好重耶帮我拿一下好吗，并且男生通常买单的女子。我动辄十公斤的大背袋倒出来，各式科技用品的充电线，笔记本，几枝没墨水的原子笔，许多单据，用过的纸巾，从没关紧罐子里掉出的糖果，卫生棉条等杂物，就是没有唇膏。我曾在大背袋中找出足够整个生理期使用的卫生棉条，那时还在沾沾自喜可以省下这个月的棉条预算。 真不知她十年后会不会变得和我们一样。十年前，我们也都曾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梦幻少女。 “董绵绵，你去镜头前说你的初恋。” 制作人踹我的椅子。 “才不要，以后这段录影一定会变成你们拿来逼我写情色脚本的把柄。” 我严辞拒绝。 “我觉得最好威胁你的东西是薪金单。” 老板眨眨眼。 “去就去，老娘是专业编剧，即刻在镜头前给你们编一段唯美浪漫惊天动地的初恋。” 我走到摄影机前，傲骄交叉双腿坐下。 我看著摄影机，看著在场众人的捉狭或认真的脸孔。许多无关的画面掠过许多不重要的身影擦身。我想从记忆里随意找一个角色编一个随机初恋。可是他的脸孔浮现。他的脸孔浮现那么近在我眼前，近得仿佛我伸手就能触碰可是我始终没有。 我第一眼看见他就爱上了他。这句话在今天的试镜出现了无数次。每个人回溯恋情，总抵达邂逅之初的各种场景。事实上我从未见过他。我们是通了好多好多年的信的笔友。别人的青春期花在暗恋、深夜电话、初次约会的忐忑、嗳昧之时的猜度、初经历分手的心疼欲裂等，可以剪出好多画面拍摄成亮丽鲜明的青春片；我的青春期都在俯案，把他寄来的信反覆看了又看，思考如何回覆，再在深夜的台灯下，一笔一画缓慢凝结成文字。在放学后的图书馆，找出他所提过的书，找到他所居住国度的资料，仔细阅读。 你会来找我吗。我们会见面吗。我问他。 他说会的，绵绵，我们一定会的。年复一年，他说了很多很多。我十七岁那年，他说，绵绵，得知己如你，夫复何求。我十八岁那年，他说，绵绵，你怎么那么傻。我十九岁那年，他说，绵绵，以后的事情让我来想办法。我二十一岁那年，他终于站在我眼前。他说。对不起，绵绵，我浪费了你的时间。 我在摄影机前坐了很久。其实也没有很久，大约一分钟。是沉默让时间显得漫长而厚重。察觉气氛的诡异大家都离开了会议室，鸭鸭拉一张椅子坐在我跟前。 “董绵绵你要不要听我的初恋。” 鸭鸭挽著我的手问。 “我不要。” “可是我想说，你凑和著听吧。” “你知道澎湖有个青湾沙滩，又称心碎沙滩，并不是许多人在那边被甩或野战被捉奸。而是因为沙滩由珊瑚遗体、贝壳、有孔虫壳等碎片、砂及石英砂等加上许多圆滑的玻璃片组成。大学时嗳昧了很久的男生提过，他小时候住在青湾沙滩附近，每天都和玩伴到沙滩上捡贝壳及碎石，是他一生最美好的时光。有年暑假，我特别跑在澎湖，花了一个星期，精心捡了几大瓶的贝壳碎石，打算回到台北来串一些别出心裁的礼物送给他。可是当我回到台北，他已经与另一个女孩交往，他幸福的告诉别人，那女孩特别到心碎沙滩，捡拾了该地的贝壳碎石串了一片帘子送他。临行前那女孩曾问我去澎湖干嘛，我告诉了她。是我告诉她的，是我把如何促成梦想爱情的关键，告诉她的。” “你是不是把故事说反了。你比较像那个夺人所好的恶毒女配。” 我说。 “每一个恶毒女配的躯壳里，都装载著一个曾受过伤的可怜灵魂呀。” 鸭鸭高深的说。 我回到座位，把笔电等桌上所有物品扫入大背袋里。 “对了。后来那些石头你怎么处理，拿来打碎蠢男渣女家窗户吗。” “我做了一个暑假的手工艺，把他们串成美得冒泡的饰品摆地摊卖掉了。赚来的钱拿去投资，又赚了一笔。我从那时起大彻大悟，原来失恋是为了打通我赚钱的任督二脉，激励我赚钱的意志。原来赚钱，才是我人生的主轴及光辉。如果可以，我还真想改姓钱，啊不，我不就刚好姓钱…” 我笑著挽上鸭鸭的手，把我的十公斤黑色大背袋挂在百折不摧的肩膀上，到附近酒馆喝酒。 我二十一岁那年，他终于站在我眼前。他终于从他的国度出发来找我，可是他在飞机上邂逅一个女孩，仿佛一生就在等待这一个人，震撼又恍然。抵达之后，他一再拖延与我的见面。直到回国的前一天，他终于站在我眼前。他说。对不起，绵绵，我浪费了你的时间。 有时我会想。也许我是女配命，不至于是现身一两次就光荣炮灰的那种，但旨在衬托女主光芒，或完成女主的旅程。书写我爱情篇章之手绝对是后妈，不特别厚待也不特别亏待我，可是总不忘关键时候摆我一道，该喂毒苹果时绝不手软，该藏玻璃鞋之际绝不犹豫的那种。而我却也不是需要玻璃鞋才能被证明身份的灰姑娘，我的十公斤黑色大背袋里有一切走天涯所需，我的悠游卡比王子的坐骑还可靠。 等周末有空，再去买一管唇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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