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太迟了 -- 馬來西亞03年韓院文學獎佳作

那年我十七岁，扛着一个背包，离开了家。

我坐在巴士的最后一排座位的右边角落上，把背包紧紧地抱在胸前。潮湿的一天。雨水纷纷凶恶地落在玻璃窗上，发出“啪达啪达”的巨响，仿佛要扑进来咬人。窗外是一片蒙蒙的绿。有些云朵太重了，飞不起来，趴在矮矮的丘陵上。看表，11:51分。距离目的地还有五个小时。
不敢入睡。神经质地盯着车上寥寥无几的乘客，想看出他们是否藏着犯罪的动机。第一次单独出门，要是给妈妈知道了，一定很担心。不过没关系，这些似乎已经不再重要。我从背包取出随身听，放入电池，却怎么按都没声音。打开一看，竟忘了放CD。这种感觉真糟，就好像为了去剪头发而让头发留着一整天，任它出油发臭，都不理。等到兴致勃勃地到了理发院才看见门口写着“星期一休息”的感觉一样，失落且自责。
柏油路上的白色分线快速地从眼帘跳过。这很催眠吧？我还是睡了。

我梦见自己回到家里。餐桌上摆着一碟生菜炒瘦肉。皱皱的生菜和黯淡的瘦肉纠结在一起，油腻腻，惨兮兮的。爸爸的脸因高血压而涨着兴奋的红，布满粗大毛孔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头顶稀疏的灰发像被人撕掉一块。五官僵硬，没有表情。
妈妈从厨房里笑吟吟地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豌饭。她问我：“亲爱的，做好决定了吗？如果还没有的话就不能吃饭哦。”然后她拿起一罐药丸晃了晃，“只能吃这个！”我十指捏着藏青色的桌布。拉扯着，一直拉扯着。越来越紧张，把桌布拉了下来。
整碟菜就落在我穿短裤的大腿上......于是我惊醒。

睁开眼睛，发现所有的搭客都下了车。澎湃的海浪声夹杂着引擎的喘气从开启的折门传进来。手机在背包里振动着。我把背包放在一旁，把头深深埋在手心。真的要这样做吗？我犹豫。妈妈现在可能正疯狂地翻我抽屉，要搜出护照；或者暴怒地揪着我爸爸的头发要他把我交出来。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恶心。天知道我回去了会有什么后果。对于无法确定的事情，我总是没有勇气去面对。不，这不叫怯懦，不是。还是按照计划吧。
雨停了。我站在海边的堤岸扛着沉甸甸的背包，湛蓝的海水在不远处的沙滩来回冲刷，刷出一团团的泡泡。天空是会发光的浅蓝色，没有一片云朵，很辽阔。其实雨没有停，是我来到了另一个地方。
我沿着堤岸慢慢地走。午后的阳光好热，汗流浃背的热。甚至可以感觉到脸上的油脂从逐渐扩大的毛孔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偶尔有一些迎面而来的路人---情侣、朋友、一家人。他们是愉快的，我相信。没有什么比和人类沟通来得更愉快的了。

终于找到一间位于杂货店楼上，破旧得会闹鬼的酒店入住。之前走过了好多间，大型的，豪华的。“抱歉，你未满18岁，在没有监护人的情况下，不能单独入住我们的房间。”这是他们给我的答案。妈妈曾告诉我说如果碰到什么难题就拿钱来解决。我就掏出一叠钞票还有一张信用卡。还是不行，妈妈的忠告并不管用。
花洒下我赤裸的身体哆嗦颤抖。果然是廉价的，柜台老板拍胸口保证有冷气有热水器有浴缸样样齐全。冰冷的水穿过纵横交错、发与发之间的缝隙，流到脸上，再从下巴一直滑下去。我在想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流眼泪了。依稀记得那天早上我坐在琴椅上弹着莫扎特的C小调，忽然“砰！”的一声，一个暗灰色的残旧行李箱从楼上被抛下。接着是妈妈歇斯底里的呐喊，喊些什么，我不记得了。爸爸静静地坐在藤椅上看报纸，我继续弹钢琴。等我弹完了那首歌，爸爸放下手中的报纸，走向行李箱并把它提起。和我想像中的 不一样，我以为那行李箱很重，爸爸却单手提起了。我走过去要帮他拿，他摸了摸我的头，说：“我不得不走。你会留下来看你妈妈吧？药我放在厨房左边柜的第三个抽屉，份量足够到下个月，如果吃完了，你就联络我。要乖啊，你是一个坚强的女孩。”
然后他带着行李走了。没有回头。我非常后悔刚才没有看清楚爸爸的脸庞，颓坐到地上难过地哭泣。一个月后药没了，我想起爸爸的话，于是趁妈妈外出工作的时候拿起电话筒。食指在键上晃着不知该按哪个号码，我这才知道爸爸根本没有留下什么，连一串电话码都没有。爸爸就这样从我的生命中出走了，还带走了我的欢笑，还有眼泪。
我趴在有点腐臭味的床上，思绪紊乱。房间的窗架爬满了委琐的青苔。呵，我的心情也在发霉。为着即将进行的计划。我站到落地直镜前端详自己的五官。不像，完全不像。我长得不像我妈妈。我摸着挺直的鼻梁，脑海中浮起妈妈小而塌的鼻子。像谁呢？爸爸吗？我不知道。妈妈把照片全丢了。换上最美丽的一件式长裙和妈妈送我做为生日礼物的凉鞋。我扑了双倍的粉仍掩饰不了一脸的落寞，才十七岁。打从心底羡慕那些开心大笑得脸颊绯红的同学。都一样十七岁，我却和他们有着不同的频率。饿得厉害，在落实计划之前我决定要吃一餐好的。

按照旅行手册走到据说是最好吃的餐厅。一进门，服务生殷勤地靠拢过来，谄媚地说：“小姐，真不好意思，我们现在刚好满座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到L桌搭台。”“哦，L台。”
餐厅里正播放着萧邦的马祖卡11号，餐桌上的烛光在不安地跳跃着。我牢牢地盯着碟中的牛排。坐在我对面的男生真的很好看。虽然极度郁闷，不过面对美好的东西我仍会脸红心跳。我们没有交谈，只有刀刮到玻璃碟偶尔发出的刺耳噪音。我用尽每一根味蕾来感受牛排的味道。好吃。我希望可以暂时不去想计划的事，专心享受眼前的一切。可是我办不到。后脑的部分紧绷着，在考虑是否取消计划。我并没有把牛排吃完，剩下一小块埋在沙拉堆里。冰镇卡布奇诺只喝了半杯。我懊恼地起身付账，担心自己会临时改变主意。
才一踏出餐厅门口，开得响亮的音乐像一粒粒的金属重重地敲在耳膜上。突然变得很烦躁。我快速地奔向海边。霓虹灯发出骄傲的闪烁，我看不过去，向它们伸出中指。继续奔跑。咸咸的海风吹在脸上，海浪声渐渐清晰......


那年我十七岁，在假期里和朋友一块到海边度假。

看着蔚蓝的天空还有翱翔的小鸟，我这才晓得什么叫风和日丽。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了一间廉价的旅馆做歇脚处。没办法啊，我们还有三个景点还没观光，得省着用。要买可乐的时候，我竟然发现皮包不见了。运气可真背。朋友建议我沿着来的时候的路走，说不定皮包还没被拿掉。
于是我们大伙儿开始搜寻工作。有够热的，晒得我的嘴唇快要裂开了。妈妈在我出发之前一直叮嘱我记得涂润唇膏。噫，嘴唇水水的大男生怪恶心吧。我在走道旁的草丛中找到了我的皮包。打开一看，钱没了，不过身份证仍在。松了一口气，幸好我把钱分别放在几个地方，所以损失不大。忽然身边的小明猛捏我的手臂，小声说：“12点钟方向，超正点！”
我抬头一看，乖乖不得了，真的好漂亮哎。那女生低着头，长长的睫毛搭着黑白分的眼睛。可是她眉头深锁，看起来很忧郁。我搞不懂为什么在这么美的环境里她会有着那么感的表情。
玩独木舟的时候，小玫坚持要和我同一艘船。
“喂，你怎么不说话？”
“......”
“干嘛啦，心情不好吗？”
“不是。在想事情。”
“喔，我知道了。在想走道上的那个女生吧？小明已经告诉我了。你别开玩笑了啦。那女生好土，来到海边了还穿长袖长裤，头发又没梳。呵呵呵，难看死了！”
我认为小玫是喜欢我的，总是腻在我身边呵呵呵的笑个不停。平时我觉得她很可爱，脸旦红彤彤傻呼呼的；可是今天我觉得她很烦。小玫的生活除了我、韩剧和吃喝玩乐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那位女生呢？我想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为什么那么难过。
小玫为了那位女生的事而和我吵了一架，我索性就离开大伙儿独自吃晚餐。更好，耳根乐得清净。

我点了一盘牛肉意大利面。听说这里的东西很好吃，嗯，名不虚传。餐厅里挤满了慕名而来的人潮。“我可以搭台吗？“一把清脆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等我认清了那人的容貌后，整颗心顿时雀跃起来---她就是走道上的那位女生！我微笑着和她点头，她也笑了笑。我想她平时一定很少笑，因为她的嘴角不自然地向上弯着，非常僵硬。
她坐在我对面小心翼翼地切牛排。我注视着她。她的脸很苍白，没有吃东西的时候小嘴紧紧地抿着。她的嘴唇很薄，应该是一个很倔强的女孩。她长睫毛下的双眼美丽而空洞。这当中或许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我想知道。她吃得很快。吃到最后一块牛排的时候，她停了下来，取出一张叠得小小的纸条，放在餐桌上。然后她把牛排中间挖一个洞，把纸条塞进取。令我更出乎意料的，她居然把那牛排埋在还没吃过的沙拉里面。“小姐？“我尝试叫她，不过她似乎听不见。或许是她对我没有兴趣呱。她用力地吸吮着饮料，发出“啧啧”的声响。喝到一半，她便不喝了。匆匆付了账，小步跑开。

我感到好奇：这个牵引了我心中温柔悸动的女孩到底在纸条中写些什么？我扒开沙拉，用叉把纸条挑出来。

“累，无止境的累。爸爸离开以后我从来没有好好地休息过。看着妈妈辛苦地工作把我养大，真是一种罪恶。妈妈帮我挑选第一件背心式内衣、教我如何穿卫生棉、家长日时光荣地收下我获得全级第一名的成绩单、邀请我的小男朋友回家吃晚餐......爸爸永远缺席。妈妈表面上看起来很强悍，其实我知道她是脆弱的。她很累。我们母女每天吃着同样的药物，一起佯装生活得很幸福的样子。可是我再也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当医生上个星期警告妈妈尽快进入疗养院的时候，我决定做个了结。就牺牲我好了，如果我不在的话，妈就不必那么辛苦了。
十年了。我无时无刻都在等待得到宽恕的这一天。

p/s:不管你是谁，如果看了这张纸条，请到海边救我。其实我还不想死。谢谢。”


我追到海边，一个人影也没有。此时滚着金边的乌云在天空中诡异地飘动着。海面很平静，海水随着微风小弧度地翻动着。我拾起沙滩上的一只白色凉鞋，走回旅馆。

太迟了。




本人初次发表文章，请多多指教噢~~~

[ Last edited by fujii_Itsuki on 18-4-2005 at 12:18 PM ]

y33

加 油....

加 油 ...

   推....

Kyouu

倒是有些不习惯看你写这样风格的。因为看惯了你喜哈胡闹式的风格，如《星期六》。可是却让我看到你的另外一面。真的，原来，你也可以很认真（很欠揍哦！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