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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31-10-2004 08: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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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葵姬
卻說改朝換代伊始,源氏公子升任為大將,身份更是尊貴顯赫,萬事一時間也都變
得意興盎然。然而礙於身份,未敢稍有逾越;幽會私通之事,均暫得收斂。這可苦了各
處情人,個個望眼欲穿,怨恨悲歎。他自己也因戀慕著那個冷漠的籐壺皇後,更是悲傷
慨歎。這或許是應得的吧?
自桐壺帝退位後,籐壺皇後嚴若普通宮人,日夜侍候於帝側。弘徽殿太后醋意大發,
愈加遷怒於她。索性常人兒子朱雀帝宮中鬧居。籐壺皇後沒了對手,倒也落得安心。自
讓位以來,桐壺帝悠閒自得,甚覺如意。往年春秋佳田,銅壺院均要舉行管弦樂會,規
模自然盛大,熱鬧非凡。如今惟有一事牽掛於懷:皇太子別居冷泉院,不能常常得見,
且尚無後援,故甚為擔心。便命源氏大將為其保護人。源氏大將擔此重任,不免又懼又
喜。
且說已故皇太子與六條妃子所生的女兒,赴伊勢神宮當齋宮的日期漸近了。而六條
妃子早已覺得,她與源氏大將的愛情只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況且她也不放心讓這齋宮
獨自前往,倒不如以照顧女兒為名,跟她同赴伊勢,就此一刀兩斷吧!桐壺院聞得消息,
面色不悅地對源氏公子道:「吾弟在世之日,百般寵愛於她,你切不可輕薄慢待她。而
齋宮,我也視她如同自己女兒。倘你任情恣意,輕薄好色,勢必負我一番心意,遭受世
人譏評。」源氏公子心中也覺父皇言之成理,不敢吭聲,只得恭敬受訓。上皇又道:
「無論何人,你不可使其蒙受恥辱。皆應彬彬有禮,誠懇待人,否則女人們定要懷恨。」
源氏公子聞此,心想:「我那些離經叛道的行為,倘被他知曉,怎可了得!」一時心中
駭然,惶恐不安。趕緊告退而出。
桐壺院自然也知道源氏公子和六條妃子的關係,故有此訓。然而此事未免也太草率,
有傷六條妃子名聲。公子心中有愧,很想今後對她多加親近,但又不便公然示意。六條
妃子,自念年紀比他大,覺得很不相稱,因此漸漸冷淡。源氏公子揣摸她的心意,便順
其自然,對她也不再過分親熱。由此六條妃子更加怨恨源氏公子的薄情,時時悲痛不已。
那位模姬,聽世間傳聞源氏公子薄情寡義。於是堅定主意,決不似別人那樣受他的
引誘。因此對於源氏公子的信,她置若們聞。只是偶爾回他一封短書,語氣手和,倒不
使他難堪。故源氏公子倒始終覺得此女子甚是可愛。
卻說葵姬雖不滿意源氏公子的輕薄行徑,但又認為過分干涉恐適得其反,因此並不
十分嫉恨。況且她已有身孕,一想到此,心中便愁悶不堪。源氏公子得知她已懷孕,慶
幸不已。父母親等亦都歡喜,但也不免擔心,便舉行種種佛事,以求平安。這期間源氏
公子自然不免忙碌,何曾有閒去光顧六條妃子等人毛邪呢?
時逢賀茂神社齋院修行期滿,卜定弘徽殿太后所生三女公子為繼任人。雖桐壺帝與
弘徽殿太后視這女公子為掌上明珠,但也不得不忍痛割愛。因此齋院入社的儀式更是非
尋常可比,異常盛大隆重。祝祭之時,除了規定的儀式,又增添了許多新穎別緻的節目。
這全隨齋院的身分高下而定。
入社前幾日舉行拔楔儀式執事的公卿皆選用聲名高貴,容貌端莊之人,實在講究。
他們襯衣的色彩,外裙的花紋,以至馬和鞍橙,也都搭配合理,相得益彰。皇上御旨,
令源氏大將也一同出游。供女賓乘坐的游覽車,裝飾得美妙絕倫。她們的衣袖裙裾露於
帝下,隨風舞動,鮮艷奪目。兩旁臨時搭起的看臺,競相粉飾,盡顯主人富貴。大道上
熙熙攘攘,冠蓋相隨,實在有很大的皇家氣派。
葵姬平時一向不喜熱鬧。況且懷孕後精神不暢,更是不想出門。但眾侍女紛紛慫恿:
「叫我們自個悄悄地去看,多沒趣啊!今天的盛會,連那些村夫野老也都遠遠地攜妻帶
兒趕到京城來,想一睹源氏大將的豐姿。而我們夫人卻不去看,豈不可惜?」葵姬的母
親聽到此話,也禁不住勸她道:「你今天精神尚好,去看看吧!你若不去,這些侍從們
都沒趣呢。」葵姬只得答應。母夫人即命備車前往。
日上三竿,已近晌午時分。葵姬服飾裝扮極為樸素典雅。這一行華麗的車輛和待從
來到一條,只見無數游覽車輛緊密排列,竟無立足之地。於是待從車中那些身分高貴的
宮女,便喝令那些身份低賤者的車子退避。卻有二輛牛車,毫不退讓。但見車上掛著精
致的簾子,外面裝著舊席。車中婦人身著素裝靠坐於後,大概是不想招人注目吧!車旁
的侍從沒料到竟有人趕他們走,便氣勢洶洶地走過來說道:「識相些吧!這二輛車子可
非比尋常呢。」不許葵姬夫人的侍從動手。兩方侍從都年輕氣盛,且喝了酒,便爭吵起
來,無法制止。葵夫人方面幾個年長隨從即出來調解道:「不得爭吵!」可哪裡奏效呢?
這二輛車子本是伊勢齋宮母親六條妃子所乘。今日她或許心請不快,所以悄悄出門
游覽。她原本不欲讓人發覺,然而卻被葵夫人侍從們一眼瞧破。於是便譏諷道:「有何
大不了啊!難道依恃源氏大將的勢力麼?」葵夫人持從中有幾個為源氏大將家人,他們
覺得對不住六條妃子,然而也不便出來替她說話,因此佯裝不知。結果葵夫人的車子趕
了過來,使六條妃子的車子被擠在葵夫人及其侍女車後,什麼也看不見了。六條妃子覺
得看不看倒無所謂,只是微行被人識破,又無端遭受辱罵,此等惡氣實在讓人難消。
六條妃子車上駕轅台已被葵夫人家侍從損毀。只得將轅擱在別家破車數上固定,模
樣甚為寒酸。她懊惱不已:「何必來此受罪呢廣然而悔之已晚!想就此回去吧。可被別
家車子擋住退路,如何去得了!正在惱悶之時,只聽得眾人喊道:「來了,來了!」六
條妃子聽到喊聲,始知源氏大將的車將行過。覺得如此可恨之人,卻必須在此恭候他的
駕臨,委實難受之極!她雖想見源氏大將,可這裡卻非「竹林叢前處」呢!源氏大將當
然不知,也並未停馬回頭,便揚長而去。她深感如此插曲也是徒添氣恨罷了。
這一日的游覽車裝飾得富麗華貴,勝於往日。許多美貌女子擁坐車中,競相將衫袖
裙據露出簾下,以讓人一觀。而源氏大將漠然而過,不甚在意。偶爾認出某某情人的車
子,卻也回眸示意,暗送秋波。葵夫人的車子特別惹眼。源氏大將一行經過時,神色鄭
重,肅然起敬。六條妃子見此,更覺無地自容,傷心之極,於是默默吟道:
「此番窺見狂童身,徒自悲憐薄命人。」吟罷,不覺珠淚盈眶,卻又竭力隱忍,深
恐為人所見。轉而卻暗自慶幸:如此超凡脫俗絕世容貌,今日倘若錯過,倒是莫大憾事。
源氏大將行列中人,盡皆裝扮一新。位置先後早已按身份排定。而那些裝束華美艷
麗的公卿,在源氏大將的映襯之下,全都相形見細呢。只因今日特別隆重盛大,大將便
選用伊豫介的兒子,右近兼藏人的殿上將監作臨時隨從,其他隨從也盡皆風度優雅端莊。
這一行列真是威武雄壯。眾人見源氏大將如此風光,也不由得贊歎不已。
這人群中,也有中等人家的女子,戴了女笠,扎著衣據,往來觀賞;也有出家修行
的尼姑,顛來倒去地來看熱鬧。若是平時,眾人一定對她們厭惡不已:「這真是自找苦
吃廣但在今日,大家也頗以為然,更有那些滿口無牙,兩頰深陷,垂著白髮,彎腰駝背
的老太婆,搭手於額,望著源氏大將的容姿,竟也目瞪口呆,如醉如癡。還有那粗魯無
知的平民,全忘了自家丑態,傻呵呵地笑著。還有一些為源氏大將所不屑的地方官的女
兒,也乘了刻意裝扮的車子,故作嬌媚之姿,以期大將青睞。其中有幾個曾與大將偷情
的女子,見得他今天的英姿,也自慚形穢,歎息不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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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31-10-2004 08: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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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看臺上觀賞的桃園式部卿親王,見源氏公子如此神采,不禁想道:「此人真是
容光煥發,豐姿綽約,該不是有鬼神附體吧?」他如是一想,倒覺得恐怖頓生了。而此
時他女兒模姬也是浮想聯翩:多年來源氏公子向她真摯求愛,確也感人至深。即便普通
男子,恐怕女的也會心動,更何況是美貌超凡的源氏公子?此人本是多情之人!於是不
免有些傾心。但也並不欲表示親近。聽見青年侍女們對源氏公子贊不絕口,她不由得格
外厭惡起來。
拔楔儀式後,即舉行正式的賀茂祭禮。葵姬沒有再去觀看。有人將拔換時爭奪車位
的事件告知了源氏大將。源氏大將想:「葵姬為人穩重,自己雖無欺辱別人的心思,但
有時難免思慮不全,又有些冷酷無情。她沒想到兩女共事一夫,就應相互禮讓。自己沒
個榜樣,下人們自會明作非為,以致做出那種毫不謙讓的事來。而六條妃子生性溫雅柔
順,恭讓知禮,如今受此欺侮,不知何等悲憤?」他感到對她不起,便專程前往慰問。
此時六條妃子的女兒正在哪內潔身齋戒,她便以不可褻漆神明為由,加以謝絕。這借口
不無道理,源氏大將雖明知遭了拒絕,卻也只得暗自惱怒:「冤家直解不宜結,何必如
此拒人千里之外呢?」
心情郁悶的他也懶得去會葵姬了。先赴二條院,再出門去觀賀茂祭。他到紫姬所住
的西殿,命惟光準備車輛,並對那些天真幼稚的侍女們說道:「你們也跟去看看熱鬧,
豈不很好?」紫姬經過精心裝扮,顯得嬌艷無比。源氏公子看得心花怒放,微笑道:
「來,我陪你同去看看。」源氏公子用手撫摸著紫姬光潔柔軟的頭髮說道:「頭髮該剪
了。今天想是好日子吧?」便喚過一個占卜時日吉兇的博士,令他卜個吉日。又吩咐眾
侍女:「你們先去吧廣他看看這些侍女美麗的衣飾,與梳扮齊整的頭髮,倍覺嬌小玲戲。
吉時已至,源氏公子道:「我來替小姐剪吧。」拿起剪刀,卻無從下手,說道:
「如此濃密,不知還要長多長呢?」接著又說道:「頭髮無論怎樣長都無傷大雅,可額
發還是稍短些的好。如果都是短的而沒有長些的攏到後邊,便簡單而缺少趣味了。」剪
罷又祝福道:「郁郁青青,長過千尋!」紫姬的乳母少納言聽了這祝詞,極感榮幸,忙
來稱謝。公子又吟詩道:
「難測海水深千尋,延綿存藻惟我知。」紫姬答道:
「海水雖有千尋底,潮落潮生無定時!」紫姬揮毫將此詩書於紙上。那執筆之態,
很見幹練,卻又木乏天真可愛。源氏公子自是欣喜無比。
這一日,前往觀賀茂祭的游覽車更是異常擁擠,難得空隙之地。源氏公子欲將車停
在馬場殿旁,卻難覓一合適之地。正猶豫間,忽見近旁停著一輛華麗女車,裡面乘了許
多女子。其中一人從車中伸出一把扇來,向公子的隨從招呼道:「停在這裡吧!我們讓
出地方與你。」源氏公子想這女子未免輕狂,不過這地方倒確是不錯。即令驅車過去,
招呼女車中人道:「你們怎會找得這等好地方,真令人羨慕呢!」便接了那扇子,展開
細瞧,只見上面題著詩句:
夢裡青絲終難求,只因君處異地扎墨跡尚濕,一看便知是內侍手筆。源氏公子想:
「真是好笑!人老珠黃,卻還自認是年少之人,與我撒嬌扮癡。」當下很是討厭,恨恨
填了兩句答詩,將扇子還與她道:
「花間芳徑君行早,卻言待我更是空!」這老侍女一見,頓覺氣憤。當即寫道:
「神靈原本無靈物,徒認空名懊悔遲。」
源氏公子車中有女眷,不便卷起簾子。不想這竟惹得眾人猜忌。他們想道:「前日
拔楔時,他氣度何等威嚴,今日卻隨意閒游。是誰與他同車呢?想來定非尋常之人吧!」
大家任意猜測。源氏公子覺得剛才與那種老女人糾纏,真是不值。但若送詩給別的優秀
女子,她們或許因顧忌同車女子而生非議,都不一定會回復的。
卻說六條妃子自從前日受辱後,更加怨恨源氏公子的無情,對他已心如死灰。但又
覺得毅然赴伊勢獨居,日久則難免寂寞無聊,反倒被世人當作笑料。可是,想留在京城,
卻如此受人侮辱,實是尷尬不堪啊。正如古歌所言:「釣者浮標似我心,動盪不定逐海
潮。」她心中猶豫不決,日夜煩惱,更加苦不堪言。
源氏大將對六條妃子下伊勢之事,並不覺得奇怪。只是對她說:「你厭惡我乃清理
中事,因我實是微不足道的。不過,凡事須思慮前後,我們既已結緣,總應有始有終才
好。」於是六條妃子難決行止。那天她本是乘興出游,不想受此打擊,從此萬念俱灰。
恰逢此日,葵姬不知被何等妖怪所迷,忽然病得厲害。家中上下請人,無不歎息奔
忙。源氏公於此時已不便再去眠花臥柳,二條院也難得回去了。他平日雖不甚喜愛葵姬,
但畢竟是身分高貴的正夫人,對她卻總是另眼相待的。尤其葵姬已有身孕,如今又患病
在身,源氏公子怎不擔驚受怕呢?便請了高僧,在宅內作種種法事。作法之時,高僧說
出許多死魂靈之名。其中有一魂靈,總是附在病人身上,不肯依附替身童子。無奈只得
再請法力精深的高僧來驅妖。可這魂靈頑固異常,終不見奏效。左大臣邪宅內眾人,便
左右猜測是公子情婦魂靈作祟,可怎猜得著?其中幾人竊竊私語道:「莫不是六條妃子
及二條院紫姬等人的生魂在作祟?」請博士占卜,卻又無定論。雖說是鬼怪迷人,但葵
姬也沒與什麼人結下深仇大恨呀?倒可能是她那故去多年的乳母,或是世代與她家結怨
極深的鬼魂,乘虛而人糾纏她吧!
葵姬終日噪泣,咳嗽嘔吐不止,顯得痛苦異常。眼見病情日趨嚴重,而又無計可施,
眾人激政不已,一時全府上下一片慌亂。銅壺院甚為關懷。問病使者往來不絕,又作種
種法事,為她祈禱平安。如此皇恩浩蕩,若有不測,太讓人惋惜啊!朝野盡知葵夫人病
狀,無不牽掛於懷。六條妃子聞得如此,竟大為嫉妒。多年來本與葵姬並無猜忌,惟因
爭奪車位一小事,心情才口愈煩躁,神思恍低這是左大臣一家所不曾料到的。
六條妃子這般愁悶,身心亦異常疲敝。故欲請僧人作佛事,以祈禱健康。可女兒齋
宮尚未離去,不便於府內舉行。便決定暫移居別處,誦經拜佛。源氏大將得知後,甚為
牽掛妃子近況,稍作打算便前去探訪。源氏大將微服前往,道明來意:近來關懷不周,
確有意外之事。怠慢之罪,望求諒解。隨後談及葵姬病情,道:「我並不何等費心。僅
因她父母甚是著急,痛苦不堪。我又不能閒視不管,只得有所看顧。你倘能心地寬宏,
原諒此事,我就不勝欣慰了。」他見妃子神色較往常推悴,覺得此事亦不好責備,深表
憐憫。
二人徹夜傾談,不覺天已微明。雖隔閡未能盡消,公子亦只好辭別。六條妃子望見
他那風流惆說的身影,又不忍讓他獨自遠行。但一轉念:「其正妃素受親寵,如今又有
身孕,所有情愛定集於一人。我癡心翹盼惠臨,不是自討苦吃嗎?」越想越覺哀愁。日
暮時分,源氏公子來了一封信。信中寫道:「近日病體初愈,熟料今又加重,故未能抽
身……
「六條妃子猜想定是托辭,便答了一封信:
「情淖中人襟常濕,泥田陷足日恨深!古歌雲:『悔汲山井水,雖淺卻濕袖。』君
合治如此井啊。」
源氏公子讀罷,思想所交往的女子,此人筆跡最優秀。便想:「世上之事,真是費
解!我所鎮愛的情人,品性容顏各具其妙。若集諸長處於一人,那多好啊!」一時郁郁
不樂。見天色已昏,忙再書一封:「來信中『雖淺卻濕袖』,不知淺自何處?皆緣卿心
不深,反倒責我情薄吧!
卿為淺獺濕袖人,我居深淵已無身。若非病人,我定親奉此書。」
話說葵姬被魂靈附體,情勢轉危,痛苦不堪。世人紛紛傳言:定是六條妃子生靈及
已故父大臣鬼魂纏身。六條妃子聞知此事,滿腹憂慮。暗討:「我僅傷及自己,並未怨
怪別人,何至於此?僅聽說過於偶郁,靈魂會脫身而糾纏他人,此事亦難辨真庸?」近
年來她為各番不幸憂思煩惱,尚未如此柔腸寸斷。自拔楔那日被人奪了車位,受人蔑視,
身蒙恥辱後,整日憂傷恍格,難以入眠。每逢迷離人夢,她總覺得自己身處某一洞房清
宮,同一人糾纏不休,常兇猛暴戾無比,痛襲此人。但這畢竟是在做夢。她常想:「唉,
慚愧!果真我的靈魂會出竅,去傷害葵姬麼?」又覺得非出本心,甚是奇怪。她又想:
「些許小事,世人都要說長道短,何況於我這等行為,若傳揚開去,定遭世人非議了。」
她珍惜名聲,反覆思量:「倘是離世之人,怨魂不散,糾纏害人,世間倒有其事。即便
於我,也要痛伐惡誅,更何況我乃一活人,若被人揚此惡名,還有何顏面?這全是因我
愛上了那薄情人,往後決不再顧念他。」正如古話:「想不想時已是想,何不連不想也
不想片
由於六條妃子心緒不佳,原定女兒齋宮去年入禁中左衛門府齋戒,只得推遲至今年
秋方人左衛門府。九月將遷居峻峨野宮修行,眼下正忙於準備第二次拔櫻。正值此間,
六條妃子整日精神迷離,躺臥於床。眾侍女異常驚慌,便舉行種種法事,為她驅魔除病。
然而並無多大病狀,僅是郁郁寡歡,煩悶度日。源氏公子雖常來探問,然而因為葵姬病
重,亦無多少心思了。
葵姬懷孕後,離臨盆尚有一段時間,大家均未特別在意。豈知一日忽然陣痛頻頻,
乃是分娩跡象。於是各處法會祈禱聲終目不絕。然而那個頑固的魂靈,一直附在她身上,
形影不離。眾增都認為此胎極怪,盡了萬般法力,才讓她鎮靜下來。此怪便借葵姬之口
說:「法師稍稍寬緩些,我有話對大將講!」眾侍女互遞眼色,驚道:「是了,其中必
有隱情。」便將源氏大將讓進帷屏。左大臣夫婦暗想:「恐是大限到了,想必有遺言對
公子說吧。」便退了出去。正在祈禱的僧眾都放低了聲音,齊湧著《法華經》,氣象甚
是莊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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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31-10-2004 08:3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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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氏公子撩開帷屏垂布人內,但見葵姬容顏美麗,只是略顯消瘦;腹部高高隆起;
姿態嬌弱中帶著惟淬。即是旁人見了,也覺痛惜,更何況源氏公子呢?源氏見葵姬如此
模樣,不由又悲又憐。葵姬一襲白衣,映著烏黑頭髮,色彩分明。那頭髮濃密修長,用
一帶子束著,散於枕上。源氏公子見了,心裡不禁為之一振,傷感之情消釋許多。癡想
道:「她平素太過端莊,此刻如此裝扮,倒更顯得嬌媚動人!」隨即輕輕握住她的手,
溫言道:「唉,你受如此折磨,著實令我傷心啊!」說罷黨嗚咽起來。葵姬原本嚴肅而
靦腆,如今帶著滿臉倦意,凝望著公子,不覺淚珠盈眶,滾了下來。源氏公子見此,更
是肝腸寸斷。葵姬哭得甚為厲害,公子料想她定是不忍離別雙親,今又疑惑是與丈夫永
訣才傷心致此。便柔聲勸慰道:「別想得太過嚴重了。現雖有痛楚,可你氣色還好,不
會有什麼事的,安心養著吧。倘有什麼事,我倆夫妻恩愛,定能長相廝守。岳父母與你
也有前世深緣。生死輪迴,必有相見之時,別再悲傷了。」
附於葵姬身上那魂靈答道:「不不,我並非此意。只因身心痛苦異常,憂鬱成結,
魂不守舍,偶然游蕩來此罷了。絕非有意相擾,萬望法師寬恕。」語調柔順可親,還吟
出一詩:
「郎君快快結前裙,系我游魂返其身!」。那聲音神態,全非平常葵姬,竟似換了
一人。源氏公子大驚,細一思量,此人竟是六條妃子。以往眾皆謠傳,他總以為有人別
有用心、胡言亂語,往往加以駁斥。如今親眼目睹此等怪異之事,甚覺人世可厭。心中
不免悲歎連連。便問:「你到底是誰?務清明示於我!」豈知回答時態度及口音全是六
條妃子!此情此景,奇怪二字已不足形容。不知眾侍女是否留意源氏公子此時那尷尬情
狀。
那魂靈的聲音逐漸消逝。其母以為葵姬如今身體舒適了些,便送了碗湯藥過來。眾
詩女正待扶她喝藥,不料一陣劇痛,嬰兒竟離身了。眾人自是歡喜不已,一片忙碌。但
移附於替身童子身上的眾魂靈卻忌恨孩子平安降生,大聲騷嚷起來。眾人不免又提心吊
膽,深恐再有不測。許是左大臣夫婦及源氏公子平素修行法事而功德無量,落胞一事終
於平安了。主持法事的眾增人皆感歡喜,見其平安無事,便紛紛告退了。家中請人連日
悉心看護,均感困乏難支,方稍作休息。左大臣夫婦及源氏公子料想今後可保無事,俱
各安心了。為酬謝神明,法事重又舉行。眾人皆悉心照料那初生的嬰兒,倒對病人有了
疏忽。
聞得源氏大將喜得貴子。上至上是,下至親王公卿,無不贈送珍貴物品前來賀喜問
安。慶賀之夜,奇珍異寶、絹紗綢緞多不勝數。禮儀隆重,熱鬧非凡。眾人無不歡天喜
地。
葵姬安產的消息傳遍了四處。六條妃子聞知後,心中好不平靜。暗想:「不是早就
危在旦夕了麼,何以又平安無事呢?」她漸漸回思起自己魂靈出游的種種情形,忽覺衣
上透出葵姬枕邊的芥子香氣。她不由驚詫,便匆匆洗髮更衣,欲去看個究竟。孰知香氣
仍久久不散。不禁忖思:「此翻行徑,我自己尚覺不齒,旁人得知,豈不大肆宣揚?」
可此事又無人可語,只得悶在心中,獨自愁歎。她的性情便越發乖僻起來。
葵姬平安分娩,源氏公子心中亦很寬慰。他很有些時日沒去探望六條妃子了,心中
不免愧疚。但想起那魂靈附身的怪事,又很是懊惱。即便見面,又有何話可談呢?大家
心中還是不快的。左思右慮後,決定還是不去的好。只寫了一封信去問候。
自葵姬得了此大病後,身體甚為羸弱。眾人均放心不下,怕再出意外。源氏公子也
成天守護於病床前,足不出門。葵姬仍有些不適,不能像平日那般與源氏公子暢談。左
大臣雖擔心葵姬病體尚未痊癒,但看情勢決非幾日即可康復,故並不很著急。見嬰兒甚
是可愛,亦覺欣喜。
嬰兒眉目清秀,酷肖東宮太子。源氏公子見了,不免心有所念,便欲去看望。便在
簾外說:「你因病重,我盡心看護,足不出戶,故而久未進宮,甚是牽掛。今回想去一
回,但有話需與你談。可你隔簾傳話,豈不形同生人麼?」侍女也極力勸請夫人道:
「夫妻間,毋須拘謹小節。夫人雖病體衰弱,未加粉飾。但與公子見面,又何必後怕
呢?」便在夫人榻側設一座位,讓源氏公子進來。兩人就對面交談。葵姬時時對答,但
因病後虛弱,頗感吃力。源氏公子想起前些時候,葵姬垂危的樣子來。面對眼前容顏,
猶如身在夢境。且談了些病勢沉重時一些事情。忽又憶起氣息奄奄的葵姬那日突然魂靈
附體、佩侃而談時的怪相,心中不免恐怖起來,便對她道:「唉,還是B後再談吧,如
今你身體虛弱,該靜養才是。」又勸她服些湯藥。眾侍女見此情景,皆高興地想:「尚
不知他何時學會照顧病人的。」可憐葵姬這一絕色佳麗,只因病魔困擾,玉容消減,神
情萎靡,無奈只得寄於病榻。她頭髮濃黑,松松地堆子枕畔,而絲毫不亂,如雲霞一般
美麗,真是「病若西子勝三分」!源氏公子凝眸良久,不由自責:「如此動容之人,我
卻木稱心,有何道理呢。」便對她道:「我且進宮見了父皇,即刻回來。二人能如此促
膝而談,我真是高興!近來岳母常來伴你,我來得過勤,恐她怪我不懂體諒病人,故我
不便多加親近。其實心中很不好受呢!願你身體早日康復,我們便可同住。或許岳父母
太過鍾愛你了,要木何以好得如此慢?」說罷便起身告辭。公子服飾鮮麗,英姿逼人。
葵姬躺著目送他去,眼光竟然比平常親熱起來。
當時正值秋季「司召」之時,京官升遷任免,須在此時決定。左大臣也須入宮,切
磋商討。而那些世襲顯貴的眾公子,時常混跡於左大臣前後,討好取寵。一日眾人都簇
擁著左大臣人宮去了。邪內頓時人走屋空,沉寂起來。兀地,葵姬病情加劇,喘咳不止,
痛苦異常,尚不及向宮中傳報,便香消玉殞了。
噩耗傳來,左大臣及源氏公子等皆大驚失色。匆忙退出,足不點地地奔回府中。本
欲此日晚,辦理「司召」,如今出了此等意外,只得萬事中止了。
回至官哪,早已嚎天動地。在大臣和源氏公子也不免悲激欲絕。時值夜半,欲請比
睿山法僧來做功德,實亦不能。眾人均以為安產後病體稍有康復,看來已無大恙,故不
曾在意。豈料禍從天降,如晴天一個霹靂,頓時邪內諸人亂作一團。不時,各處唁客便
絡繹不絕前來吊喪。家人驚甫末定,哪有心事收拾局面。一時手忙腳亂,無法應付。親
友大放悲聲,旁人亦覺肝腸寸斷。葵姬曾屢屢為鬼怪所迷,後又漸漸甦醒。眾人以為此
次又是鬼怪作祟,所以並未移動枕頭,企望還能醒來。靜候兩三日,容顏逐漸變化,方
知已無望生還。絕望之余,眾人又痛哭一場。源氏公子既為葵姬之死傷心,又為六條妃
子之事落淚,甚覺人生苦短,福禍難料。生出「今日脫鞋上床睡,不知明朝穿木穿」之
感歎。對於請親友殷勤吊唁,也不予理會,只是成天憂思哀歎。
桐壺院也很悲痛,遣使隆重吊唁。左大臣家中雖遭不幸,卻承蒙皇上恩寵,悲哀中
平添有一絲歡喜。左大臣悲喜交加,流淚不止。他聽從眾人勸慰,一面舉行莊嚴隆重的
法事以祈求女兒復生;一面千方百計施行種種挽救措施。然而屍體漸至腐壞,父母誠心
期望,終木過是一場夢想。無可奈何中,只得將遺體送往鳥邊野火葬場。
鳥邊野廣闊原野上,到處都是送葬人及各寺念佛僧眾。上皇、籐壺皇後及東宮太子
所派使者與眾人一道追思悼念。左大臣悲痛難抑,老淚縱橫:「孰想我這把年紀,意身
逢此等木幸,命運如此多鐘,何日方是盡頭!」眾人睹目傷懷,無不流淚,悲號聲響遍
四野。葬儀隆重而盛大,喧擾了一夜。第二日拂曉,大家方依依歸去。
生死雖為人世常事。但源氏只見過夕額之死,或許經歷變故不多,故傷痛悲絕,非
比尋常。時值八月二十後,殘月斜掛,淒涼無限。左大臣於歸途中追思亡女,心情郁結,
一愁莫展。源氏公子見了,益增悲戚,眺望長空,悲泣而吟:
「麗人似青煙,依雲上碧天。凝視長空夜,點點令人憐。」
源氏公子回至左大臣府脈,徹夜難眠。憶起葵姬那絕世容顏,不禁連連懊喪:『為
何總以為她會諒解我,總是一味任性行事而讓她心呼幽怨呢?她終視我情薄灑手抱恨而
去了!」緬懷往事,更覺悔恨難當!他穿上淺黑色喪農,又神思恍他地想:「如我先捨
她而去,她定會穿深黑色喪服追悔我吧!」遂又吟道:
「遵制喪衣已色淡,袖淚成淵界仍多。」吟罷設香念佛,神態謹嚴恭敬。隨即低聲
確道:「法界三昧普賢大士……
儀態亦甚莊重。
源氏公子見那新生嬰兒,遂想起古歌「若非剩有遺孤在,何以追懷逝世人?」更是
心如刀絞。他想:「此話倒有道理,倘使連個遺孤也沒有,則不知有何等傷悲啊片
女兒碎然亡故,老夫人悲痛難支,競病倒在床。眾人又是一陣慌亂,忙請得道高僧
大修法事,以祈禱平安。光陰差再,眼見過了七七。其間每度超薦亡魂,老夫人總覺此
事太過突然,不相信女兒真個已死,一味悲傷嗷泣。天下父母誰不痛惜子女?即便兒女
粗笨,也覺可愛,更何況葵姬那般賢慧伶俐。故左大臣夫婦常傷心落淚,眾人也皆黯然。
源氏大將不再光顧二條院及諸情人處,只寫幾封信去問候。整日淒苦愁歎,專心為
亡委誦經念佛。六條妃子也以跟女兒齋宮赴禁中左衛門府齋戒為由,不再寫信與源氏公
子。源氏公子早已痛感人世無聊;如今又痛失愛妻,更感世事皆空,無可留戀。若木為
那嬰兒,倒想遁人空門。然而忽又想起西殿那孤苦伶件之人,心中不免掛念。他每夜獨
宿帳中,雖有眾宮女侍候,然總覺寂寞難奈。常想起古歌「秋日生離猶戀戀,何況死別
兩茫茫」之句。安寢後亦是恍館迷離。便選嗓音優美的僧人,晚間在榻測誦經念佛以驅
寂寞。然破曉時聞此佛號,倍生悲涼。初冬漸至,寒氣沁人肺腑。公子不慣獨宿,惟覺
長夜漫漫。一日清晨,朝霧濃重,忽有人送上一封深藍色系有一枝初綻菊花的信來。源
氏公子覺得甚為風流雅緻,細看方知系六條妃子所寫。信中道:「久本問候,此心尚望
諒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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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31-10-2004 08:3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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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聞辭世悲欲絕,遙知孤身袖未干。因今日晨景迷離,聊以自慰,謹呈短柬以表寸
心。」
源氏公子讀罷,覺得此信較之往日更富才情,教人愛木釋手。但轉念一想:她自個
害了人,尚佯裝不知,寫信來,真乃可恨!倘就此與她決絕,不通音訊,豈不折損了她
的名聲?心中躊躇難定。後又想道:「死者已逝,皆為命中注定,何必責怨別人呢?」
不禁有些回心轉意。對六條妃子的戀情終不忍斷絕。想寫信回復,又念及妃子正陪伴齋
宮清心潔身,不宜閱讀喪家書信。繼而又想:她特地來信,我若置之不理,未免木留顏
面。便於一紫灰色信箋上寫道:「久疏問候,但傾慕之心,未敢懈怠。只因身著喪服,
不便致信,乞蒙諒鑒。
朝露先凋後亡別,情深枉費執念時。你心懷恨實可理喻,但請勿忘卻此等厭惡之事。
你正齋戒,恐不宜閱此信。我值居喪,亦未便多言。」
六條妃子當時已回至私邪,便悄悄展閱覆信。源氏公子那含蓄語意,她當即明了。
不由暗忖道:「原來他全已知曉!」心中懊惱不已。又想:「我身蒙不幸,能有誰憐?
今又落得個『生魂祟人』的惡名,倘桐壺爺聞後木知作何感想呢!他與亡夫前皇太子乃
同胞兄弟,情誼深厚。亡夫彌留時,曾遺言將女兒齋宮托付於他。桐壺爺也常說『我定
為弟照顧此女』又多次勸我留居官中。可我乃守寡之身,自當遠離紅塵,故而離宮遠居。
孰料遇此冤孽,墮入迷離春夢,平添無限苦楚,而今又流傳惡名。我命好苦啊!」她心
思迷亂,精神頹喪。
六條妃子不僅容貌出眾,且其情趣高雅,素以才女著稱。此次齋宮遷居嗟峨野宮,
也曾興辦過各類饒富情趣的事。自陪女兒抵達野宮後,常有幾個風流公卿不畏霜露,披
星戴月趕至峻峨野宮一帶野游,以求邂逅六條妃子。源氏公子聞聽此事,思忖道:「並
不為怪。想那妃子才情絕世,品貌非凡。如真個看破紅塵,出家為尼,那才寂寞難奈
呢。」
葵姬七七四十九天佛事中,源氏公子足不出戶,一直幽居於左大臣邪內。頭中將現
已升為三位中將,知他不喜獨居,甚為同情,故常來作陪。為他講述世間種種奇聞逸事,
以驅憂解悶。莊重的事情有,輕薄的事情也有。尤其有關那個內傳的事,常被當作笑料。
源氏公子聽他談及內侍,總勸誡道:「實是罪過,再別拿這老祖母開玩笑吧!」二人毫
無顧慮,互談種種尋花問柳的舊事。例如某年春某日夜於一邪內相遇某女,及秋天源氏
公子與未摘花幽會後回宮的早晨被頭中將嘲笑等。但到頭來往往是感歎人世多變,不覺
淚濕襟衫,相互而泣。
一日雨後黃昏,天空彤雲密佈。中將一時興起,除去深色喪服,穿了素色衣裝,翩
然來訪源氏公子。他顯得風姿勃發,使所見者莫不驚歎。此時公子正斜倚於西面邊門一
欄杆上,閒賞庭前枯萎凋零的花木。此時淒風冷雨不斷,公子心壞悲戚,淚水如簷外雨
滴,靜靜淌下臉頰。他兩手托腮,獨自沉吟「為雨為雲今不知」,風度滯酒中略透淒艷。
中將心魂為之一動,駐目良久,忖道:「一個女子倘離如此男子而獨赴黃泉,其魂靈定
然不忍離去吧。」便走近前去,於對面坐下。源氏公子衣衫不整,但素樸大方,自有非
凡氣度。中將眺望長空,淒淒吟道:
「為雨為雲皆漠漠,安知何處是芳魂。去向不知了!」源氏公子吟道:
「專魂若為燕遊雨,漠漠長空也淚淋。」中將見源氏公子吟時淒容滿面,哀思深切。
暗想道:「原以為公子多年對阿妹並無深愛。只因得桐壺爺屢次訓誡他,父親苦心疼愛,
母親與他乃姑表之親,有些種種干系,才使他勉強塞責罷了。今兒看來是我錯看了他,
他原對這正夫人是疼愛有加啊/恍然大悟之後,倍覺葵姬之死甚是可惜。彷彿家中失卻
了光彩。
中將離開後。源氏公子見凋萎的草叢中尚有龍膽及撫子花開得極為艷麗,便命侍女
折了枝撫子花,附上書信,派小公子的乳母宰相君送與老夫人,信中寫道:
「籬下鮮花枯草畔,凝似殘秋遺情物。以花比殘秋,老夫人定認為那花要遜色吧?」
她看罷此信,想起小公於天真爛漫的笑顏,淚如枯萎的樹葉,簌簌流落腮邊。勉力吟道:
「草枯籬畔花雖美,看罷總道袖不干。」
源氏公子鬧居宅內多日,甚覺無聊,忽然想起了模姬。她平時態度雖較冷漠,但照
其性情推測,如今對己喪妻之痛定會同情,或許能給我些安慰。便寫了封信。信送到時,
已是日暮。雖久未通信,但模姬的眾侍女知道以前曾有過信來,並不為怪,便將信呈上。
模姬見一張天藍色紙上寫道:
「歲歲悲秋均嘗味,淚多獨在此黃昏。真乃『年年十月愁霖雨』。」眾侍女勸道:
「此信可是用心寫就的,比以往的更添風趣,若不理睬,似乎不妥吧片模姬也正如是思
量。便回覆道:「知君深宮孤寂難奈,賤妾不勝心傷。正如古歌所說:『戀情倘著色,
雖濃亦可觀。我方無色相,安敢與君看?』是故未能前往吊慰,乞望諒解。並附詩曰:
每逢秋霧悲永別,此番風雨惹人愁!」此信語意含蓄,用淡墨色寫成。模姬亦覺滿
意。
世間之事,原本是實際總不若預想那般順利。源氏公子脾性也正好如此:他對那些
性格倔強的人,戀慕尤為深切。他據此推想:「模姬從來不許我求愛,卻又時時向我透
露風情。由是看來,她與我是可互道真情的。僅因她不願用情太多,恐惹人注目而已。
我可不想把西殿那人養成這種性情。」他推度紫姬近日定很孤寂無聊,對她甚是想念。
然而於她僅如關懷一無母的孤兒,並非慮及她如其它情人會因久別而生怨,因此心裡不
免快慰許多。
天色盡黑,源氏公子教人移來燈火,叫了幾位親近侍女陪坐閒談。其中有個中納言
君,暗中早與公子有染。後因公子居喪,方未有此種行徑。眾詩女都暗中稱讚:到底是
一個氣節高尚之人。公子道:「近來大家拋卻諸事,親切團聚於此,倒甚於夫人在世時。
不知日後能否再有機緣,真有些戀戀不捨呢。除去別離悲拗,念及此事,不免讓人傷
心!」眾人聽得此話,無不暗自飲泣。一人道:「提起那樁事,真有些黯然神傷,可又
無可奈何!念及公子終將另赴他處,不復回歸,真讓我等……
話到此處,早便咽無語了。公子看看眾傳文,甚覺可憐。便道:「哪能丟下你們不
管呢?我並非薄情之人!倘若仔細思量,定能知我一片衷心。可惜我壽命也是長短無常
啊!」說罷,目視燈火,淚光盈盈,淒艷異常。
有個叫資君的侍女,父母皆亡,平素深得葵姬憐愛。源氏公子覺此女可憐可愛,便
對她道:『噴君,往後我作你庇護人好了。」貴君便嚶嚶地哭開了。她穿著件襯衫,顏
色墨黑。外面還罩了件墨色上衣及營草色裙子,姿態玲戲嬌美。公子又對眾人說道:
「惟願不忘舊情者,且耐住眼下之寂寞時光,於此照顧這個嬰兒。如今已是鳳去台空,
若再四處奔散,就更添冷落了。」他勸大家依舊相處共住。可眾人皆想:「唉!自此恐
難再見你的光臨了。」全都生出落寞惆悵來。
左大臣拿出眾多日用物品,及吊唁死者的種種遺物,按照各自身份,—一作了賞賜。
隨意分賞,並不張揚。
再說源氏公子幽居已久,實在難奈孤寂,沉思默想後,便決定入宮參見桐壺院。臨
行前日,天公知意,降下一陣雨來,似酒同情淚,寒風掠動枯葉,更顯蕭條頹敗。眾人
皆侍立一旁,垂頭無語。源氏擬定出宮之後,當夜泊宿於二條院私宅,侍從人等便各領
差事,先赴二條院準備迎候。左大臣邪內請人無不悲痛欲絕。彷彿公子此別將不再回。
左大臣夫婦見此情景,更添新愁。
老夫人接到源氏公子一封來信,其中道:「只因思念父皇日久,故以即日入宮拜謁。
雖非久別,但遭此厄運,尚括微命於今,心且煩亂如麻。本應前來一敘,恐添愁緒,放
他日再見。」老夫人兩眼昏花,展畢來書,未能作答。
左大臣悲傷難抑,頻頻以袖掩面,送離公子。左右隨從目睹此等深情,無不為之泣
下。源氏公子撫今追昔,一時悲從中來。然而舉止仍是穩健,儀態依舊優雅。左大臣猶
豫再三,對公子說道:「我已老朽,難奈憂患。縱小有不幸,亦必傷心垂淚,遭此番厄
運,襟袖尚無干時。方寸已亂,舉止失態,深恐頹喪之余,有失禮儀,故不敢覲見皇上。
不想古稀年邁,身逢此等逆事,定是命運多外呀!愛婿此番進宮,尚望將此等情狀俱奏
上皇,並代為問安,」他強作鎮定,方才說出此番話來,模樣叫人憫憐。
源氏公子見此,只得強忍眼淚,勸慰道:「生死無常,命有定數,此乃人世常情,
身蒙不幸,實是傷痛難訴。小婿進宮,定向父皇明奏,料能深蒙鑒察。」左大臣便道:
「陰雨連綿,恐無休止。趁天色尚早,早些起程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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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31-10-2004 08:3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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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顧盼四周,只見約三十個待文,聚立於帷屏後紙隔扇旁。她們身著黑色喪服,
個個愁容慘淡,神色黯然。左大臣見了,說道:「女兒雖死,但遺此小公子,今後常來
看顧,我等就滿意了。眾侍女皆以為你將自此拋棄此家,不再回顧了。她們如今倒不困
死別而傷心,而是為從此不再侍立於左右而歎息,此乃清理中事。往日夫婦二人多有嫌
忌,本當指望你們和好,不想竟成水中泡影!唉,外面暮色好淒涼啊!」不覺又掉下淚
來。
「那皆為淺薄之人的憂慮而已。往日我曾作過努力,但時時久疏問候。如今還有何
緣由不常來探訪呢?日後我心尚諒解。」源氏公子答完,告辭而去。
左大臣目送公子遠去,回至公子舊居,但見室中裝飾佈置,一如葵姬生前模樣。然
而人去室空,如是蛻變後空留的蟬殼。案上散放著筆硯,且有公子遺棄的墨稿。左大臣
取出—一細看。然老眼昏花,字跡難辨,惹得眾侍女微微竊笑。墨稿中,多是些情愛纏
綿的古詩,文字各一,體式多樣,寫得道勁秀美。左大臣甚是驚歎。仰望天宇,心念如
此英才,日後將為外人,不覺惋惜。公子在「舊枕故裊誰與共?」詩句旁題道:
「戀戀合歡榻,依依不分離。芳魂壤泉裡,每憶更增悲。」另一張寫有「鴛鴦互冷
霜華重」旁題著:
「撫子凝朝露,孤眠亦淚多。塵積空床頭,猶是對沉愁。」
其間夾有一枝已枯的撫子花,想必是前日送老夫人信時搞來。左大臣便將此花速與
老夫人,說道:「人死不能復生,此事本也無可奈何。細一思量此等悲事世間常有,多
半與女兒緣份太淺,才使我等蒙此厄運。如是一想,反恨前世冤孽,思念亦稍有緩解。
孰知時日一久,卻思念愈深。況且大將將成外人,真讓人心傷。先前一二日不見,便悵
然若失。今後緣斷,我家定如日月失輝,教我何以度日呵!」說罷大哭。幾個年老的侍
女睹此情形,不免悲號。其光景甚為悲涼。
眾侍女相與談論,各訴心中苦楚。有的意欲留下來侍候小公子,有的想暫時回家。
於是離別的詩女便相互作別,其情景淒惻哀惋,令人目不忍視。
卻說源氏公子人宮覲見,聖上對他極為憐愛,並於御前賜膳。且問及種種情況,關
懷細緻,情愛深摯,使公子感激涕零。告退後,又去參謁籐壺母后。眾宮女見了公子,
倍感親切,紛紛前來慰問。皇後命王命婦傳問:「公子身蒙厄運,時日已久,末知哀情
稍減否?」公子回道:「人世生死皆由命定,難以預料。此次新喪,實乃悲痛傷懷。幸
蒙母后洪福庇佑屢番存問,方得延命至今,」即便平時,公子探望皇後,亦無歡欣愉悅。
何況遭此厄運後,自是悲傷甚深。他身著無紋大禮服,內襯淡墨色襯施,冠纓卷束。如
此素樸打扮,更添別樣風韻。因久不見東宮太子,便探詢近況,閒談直至夜深方才告退,
徑往二條院去了。
二條院氣象一新。庭院景緻,經過精心修整,絕無纖塵。眾人皆換了裝束,艷麗地
侍立於階側恭候公子臨駕。源氏公子睹此思彼,想起左大臣宅內眾持女的悲淒苦楚,甚
覺可憐。
源氏公子整裝後便於西殿探看紫姬。室內已為冬季裝飾,艷麗奪目。侍女及女童裝
扮齊整,用度齊備周全,極其精美雅緻。紫姬容貌端莊秀雅,嬌麗可愛。公子道:「多
時不見,定長成大美人了吧。」撩開帷屏垂布,細細端詳:但見紫姬側坐一旁,脈脈含
羞。姿容之美,言詞難喻。公子陪討:「竟與我魂思牽繞的人兒一模一樣呢!」便走呈
紫姬身邊,訴說相思別離之苦。他道:「別離期間,詳情甚多,實難一時暢敘,且待日
後再細說於你吧!居喪歸家,身蒙不祥,不便久留,容我日後再來一敘。從此我倆長相
廝守,不會怪我吧?以後我們不會再分離,終身相守,望你別討厭我才好。」語調情真
意切。少納言乳母不免心中暗喜。然而終有些擔心,她想:「公子情人甚多,且身分高
貴,若其中一人早先出來做了正夫人,那紫姬不是就空喜一場嗎?」不由暗暗生恨。
源氏公子回至自己房中,叫一侍女替他捏腳,不久便人睡了。二日清晨,他寫了封
信去詢間新生小公子的近況。老夫人也回了封感傷的信來。源氏公子看後,又勾起無限
愁思。
自此源氏公子足不出戶,不再豬艷尋奇,過起恬淡悠閒的生活。有時不免敢於沉思,
又覺無甚趣味。紫姬已屆待嫁之年,出落得豐腴圓潤,輕盈切娜,引起源氏公子無限遺
思,曾數次言語挑逗,但紫姬卻慨然不覺。公子無奈,只得隱忍,天天陪紫姬下棋,或
作猜字游戲,以打發時日。於小小游戲裡,足可顯出紫姬心靈手巧,嬌媚的品性來。過
去若干年,只當她是個孩子,故未在意,如今情況不同了。公子雖可憐她,便實難忍耐,
難免有所觸犯。二人向來親呢,一同起居,無甚猜疑,外人也不以為怪。可有一日早晨,
公子早早起了床,紫姬卻遲遲未起,不知何故。
眾傳文甚是擔心,是身子不適吧?源氏公子將筆硯金收拾好放在帳幕中,便回東殿
去了。紫姬知室內無人,抬起頭環顧了一下,見枕邊放有一封打成結的信。隨手打來,
裡面有兩句詩:
「只道年來常共枕,而今未解石榴裙?」如此戲言,她甚是懊惱。不曾想到源氏公
子心懷此念,暗自責備為何向來那麼誠摯地信賴他。
晌午,源氏公子來至西殿,見她有些侵郁,便說道:「今日棋也不下了,心情為何
這般沮喪呢?」說罷,向帳中探望,見她用衣服連頭蓋住,一動不動仰面躺於床上。侍
女們見此情景,都知趣地退了出去。源氏便靠近勸說道:「為何如此小孩子氣,叫人看.
了多猜疑呢!」便將衣服揭開,見她全身是汗,額發都濕透了。不由歎道:「啊呀呀,
真個不得了廣又柔情蜜意地連哄帶騙,紫姬真有些氣不過,一言也不答。源氏公子毫無
辦法,便發恨說道:「完了完了!你如此不通情理,真羞煞我了!」說愛打開筆硯盒,
見裡面並無答詩。便想:「她全然不知我意,真像個孩子!」轉頭看看,又覺得實在可
愛,不忍心責怪她。此日他便一直陪著她,講些笑話安慰她。紫姬還是半嬌半鎮,並不
答理。源氏見她那噴視有情的模樣,更覺愈發楚楚可人。
十月初第一個亥日,宮中照例吃「亥兒餅」,企盼消災降福,子孫蔭降。因公子尚
於服喪之中,不便舖張奢侈,只將各色各樣的餅裝於一食盒裡送給紫姬。源氏公子見了,
便走至南面外殿,吩咐淮光道:「明日為我做同樣的餅,數量式樣不必太多,只要一色
的便可。今天日子不吉利,故要明日才做。黃昏時送至西殿來。說時暗含微笑。推光本
是機敏人。即刻會意,並不詳查細問,連忙恭敬地答道:「『當然,當然!定情賀禮,
理當選擇好日子。明日是個好日子,但不知『子兒餅』共需多少呢?」源氏公子不加恩
索地隨口道:「為今日的三分之一吧。」惟光心領神會,明日乃公子新婚第三日,連忙
照命而去。源氏公子暗忖:「這個人倒還能幹!」於是淮光也不告知眾人,在家暗暗為
主人做起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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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31-10-2004 08:3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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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氏公子為討得紫姬歡心,不得不想盡法子,實在勞神,然而卻毫無怨言。他自己
甚覺得奇怪,多年愛戀尚不及今日萬分之一。「情」字真是難說啊!
惟光第三日深夜便將公子命制的餅悄悄送來了。他想得甚為周到:「倘叫少納言乳
母送去,紫姬定難為情。」便將少納言小女兒並君叫來,對她道:「你悄悄將這個送與
小姐吧。」便將一只香盒遞與她,又叮囑道:「此為喜慶禮物,你要好好放於小姐枕邊,
不可失誤。」並君聽了此話頗覺納悶,回答道:「我從未曾失誤過。」便接過香盒。惟
光又道:「真要當心哪!那種不吉利的話,今天不可亂說的!」並君說:「你怎知我會
說此種話呢?」並君到底是個孩子,尚不知此中意思,故毫不費力便將香盒放於紫姬枕
邊了。公子定會將其中情意授予紫姬吧。
第二日清晨,香盒拿出時,幾個親近的侍女方恍然大悟,但全然不知何日送來的。
盒中餅盤,格式別緻,甚為講究,亦不知誰光於何時備好的。少納言乳母不曾料到公子
如此細心,想起公子平時百般寵幸,甚是感激。可侍女卻低下私語:「此等事情,實應
與我等商量,托付於推光,尚木知他作何想法?」
自此,源氏公子入朝參拜父皇,不免心掛兩處。紫姬那嫵媚裊娜的身影時時浮於眼
前,自己也覺不可思議。過去那些情人,不時寫信來訴哀怨,其中不乏公子最愛憐之人。
如今另有新歡,哪有閒暇恩澤舊人呢?真是「豆宏年華新共枕,豈宜一夜不同愛?」他
謝絕一切交往,佯裝居喪默哀模樣,回信僅說:「身蒙不幸,早厭人世,且待哀愁稍減,
定當前來造訪。」終日與紫姬形影不離,悠閒度日。
且說上皇母后的妹妹林簡姬,自從月夜與源氏公子邂遁,便一直念念不忘。其父有
大臣道:「倒有福份。他新近居喪,若我將女兒下嫁於他,倒挺般配呢!」但其母卻另
有想法:「送其入宮,有頭有臉,有何不好呢?」便竭力游說她當朱雀帝后宮。
源氏公子對俄月夜本未在意,然聞知她要入主後宮,心中不免悵惘。但眼下對紫姬
一往情深,無暇移情別處。不由暗歎:「人生苦短,何須再沾花惹草。鍾愛一人吧,東
西鑽營,定然遭怨恨。」他憶想昔日種種厄果,暗暗告誡自己。還有那六條妃子:「此
人也甚可憐。欲娶她為夫人,實有不便。還不如近年,招之則來,揮之則去,建場作戲,
添助雅興,豈不甚好?」過去雖為生魂作祟之事,稍有嫌隙,但對她並不厭惡,仍是一
往情深。
令源氏顧慮尤深的倒是紫姬身份至今世人尚未知曉,恐怕有人輕視她。「還是乘此
機會,正式告知其父兵部卿親王吧!」便為她舉行著裳禮儀。儀式並不隆重,但排場倒
也體面。然而不知怎的,紫姬更為嫌忌源氏公子了。她想:「素來我誠摯信任他,孰知
他行徑如此卑劣!」她頗覺懊悔,從不拿正眼瞧他。源氏公子調笑,她總板著面孔。昔
日天真的樣子,已不復存在。即便如此,源氏公子仍覺得既可愛,又可憐。便對她道:
「數年中我本出自真心,如今你倒恨我,叫我如何不傷心戶時光易逝,轉瞬一年又過去
了。
新歲第一月,源氏公子照舊先向桐壺上皇拜年,再至朱雀帝及東宮太子處,最後方
至左大臣邸府。左大臣不顧新年禁忌,正與家人閒聊葵姬生時舊事。見源氏公子來訪,
連忙起身相迎。左大臣睹人思事,隱忍再三,還是悲淚縱橫。公子退出左大臣房間,來
到葵姬舊居。眾人熱忱迎入,禁不住掉下淚來。他見那夕霧小公子,已長大許多,不時
朝人微笑。尤其那口角眉梢,酷似東宮太子。源氏公子見了,不由心中隱隱發痛,想:
「日後外人見了,恐要懷疑吧?」房中所有佈置,均與葵她在世時一樣,衣袈上且掛著
衣物。
「今日元旦,本應節哀抑鬱,盡情歡娛才是,然而公子臨駕,使我睹此思彼,不免
難於隱忍。」老夫人命侍女傳話道:「小女在生時,元旦必親為公子縫製新衣,今年當
仍依舊俗。只因近來老眼昏花,手腳笨拙,恐難盡人意。但今為吉日,務請不必嫌棄簡
陋,換上新裝吧。」又派侍女送來一件織工格外考究的新袍。如此誠心,豈可辜負老人
一片美意?公子便即刻換上了這身新裝。他想:「『今日不來,二老定是何等失望啊!」
便答謝道:「春曖花開,定當前來道賀。僅因哀愁鬱懷,難以陳述,然而葵夫人新喪,
哀思難斷,故未能及時前來,萬望恕罪。
年年如今春衫艷,獨此新剽駁斑斑。哀思實難抑制。」老夫人答吟道:
「春色雖好無力就,老眼濁淚頻頻流。」二人悲歎甚是深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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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31-10-2004 08:3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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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楊桐
六條妃子近出動中郁悶不樂,因女兒齋宮赴伊勢之日日漸迫近。加之自源氏夫人葵
姬病故後,眾皆謠傳她將成為源氏續弦,自己及宮邸內人等亦為此高興了一陣。孰料源
氏大將竟連門也不上,繼而疏遠她了。一時六條妃子不勝失望,心想:「許是為了那生
魂事件,他尚在厭惡我吧戶左思右想之後,便決定將萬縷情絲一刀斬斷,準備一心陪女
兒下伊勢修行。此後,六條妃子便以女兒年幼無知不便獨行為由,拒絕來訪客人,決心
避開這令人傷心的京華重地。源氏大將聞知,心念妃子將離京遠去,甚為惋惜。但僅寫
了幾封纏綿徘側的情書,派人送去,以表達自己相思之意。六條妃子也知此間一去,今
後恐難再見。她想:別人既已嫌惡於我,倘再與之糾纏不休,不僅兩方痛苦,而且也遭
人鄙薄。因此她與公子絕決的心情更是堅定了。
離京之後,六條妃子不時也秘密回至京華私哪小住。但大多行跡隱蔽,只是源氏大
將不得而知罷了。況且野宮乃齋戒之地,他不便隨意前去訪問。雖近在眼前,然而不敢
貿然造次。整日只是憂心忡忡,磋蹌度日。正值此時,桐壺院病了。雖非重疾,卻時時
發作,苦不堪言。源氏也為此操心不已,然而更使他揪心的仍是六條妃子:她恨我薄情
寡義,實屬無奈。然終究對她不住。況且外人聞知,亦會罵我,豈能如此無情不義?於
是下定決心,定要前往野宮訪晤致歉。
齋宮赴伊勢的日子,定於九月初七。行期在即,六條妃子甚是忙亂。源氏大將屢番
去信:「但望能小敘片刻。」六條妃子猶豫不決,繼而又想:「我過分隱匿,也沉悶得
很,不如與他隔簾一見吧。」便悄悄等候他來。
源氏大將到得野宮,只見景緻異常蕭索。秋花皆已枯萎,蔓草中淒清的蟲鳴與遠處
松濤,合成一曲不可言狀的音調。不時飄來的隱約樂音,更覺清艷動人。隨身侍從及十
幾位親近前驅,服飾均很簡單,並不招搖。大將亦作微服打扮,然極講究,容姿煥發。
隨大將同行者,皆為風流人物,如今都覺得這身打扮甚是適合時俗,心中感慨。源氏大
將自己也想:「往昔竟未前來飽覽一番。」遂感辜負良辰美景,有些後悔。
野宮外圍著一道柴籬,裡面各處建有許多板屋,都很簡陋。惟有門前那用原木造的
牌坊,形式頗為莊嚴宏大,令人肅然起敬。那些神官三五成群聚集一處,竊竊私語,不
時傳來一陣咳嗽聲。這光景與外間截然不同。神廚裡火光幽微昏暗,隱隱約約,更覺萬
物淒清慘淡。源氏大將料想世間那些萬般柔腸之人,閒居此等荒涼孤寂之地,也真是悲
苦淒涼,不由得同情之心更甚。
源氏大將隱匿於毛內北廂房,見此處往來人少,便邀六條妃子來此晤談。樂音驟停,
室內一陣響動之後,便有幾個傳女出來迎接,惟不見有六條妃子。源氏大將一時不快,
便懇請道:「此次微服來訪,實乃不得已而為之,萬望妃子體諒下懷,勿拒我於門外。」
能求見妃子一面,親面互訴衷腸,我便稱心了。」說罷,略顯淒楚之色。侍女們礙於往
日情份,恐有失公子體面,便勸請妃子道:「如此待人,倘叫外人看見,定有些不是!
教他站於室外,實在有些狼狽,恐對他不住吧!」六條妃子一時沒了主意:「啊呀,教
我如何是好?此間人目眾多,倘讓女兒齋宮知道,豈不怨我行為輕率?如今再與他會面,
萬萬使不得吧?」實在做不了決定。想斷然拒絕,又沒有這般勇氣,左思右想,還是決
定見面為好。於是膝行而出,行至外間,步態甚為優美。
源氏大將道:「此乃神宮聖地,只於廊下一敘,想必無妨吧?」使跨廓而坐了。適
時月光清幽,更顯源氏大將豐采非凡。想到與她久不相見,定要將幾月來胸中郁積悉數
表達,但又覺無從說起。便隨手將析得的一枝楊桐塞入簾內,說道:「我心如這楊桐,
常青不變。今番不顧禁地,衝撞神垣,只為見你一面,略訴衷腸,不想卻遭如此冷遇…」
話未完,只聽裡面六條妃子吟道:
「此地不長無情杉,摘來香木也徒然。」源氏大將答道:
「聞得此中聚神女,故持香葉訪仙居。」
此時,氛圍沉寂嚴肅,未敢稍有逾越。源氏大將終覺隔簾太不自然,便將上身深入
簾內,倚於橫木上。憶起從前,六條妃子與己相見.如魚游水般容易。那時,六條妃子
一心眷戀他,自己卻總覺她不甚可愛,定有什麼接疵,所以只是逢場作戲,應酬而已。
加之後來發生了生魂祟人之事,更使源氏感到厭煩,終致這般疏遠。但今日久別重逢,
回想往日之情,便覺心緒繚亂,悔恨不已。源氏大將前思後想,遂覺命運待他實在刻薄,
不禁悲從中來,潸然下淚。六條妃子本不欲洩露真情,竭力隱忍。但一見如此情景,便
也勾起往日情思,竟不覺陪他掉下淚來。源氏大將見此情狀,更為傷心,便懇求她不必
赴伊勢。月亮漸漸西沉,天空一片慘淡,源氏大將仰頭遺視,只覺蒼天悠悠恨事無限。
那句句溫情之言聽來令人回腸蕩氣,六條妃子年來心中積怨已逐漸冰消瓦解。本已斬斷
的情絲,殊料今日又相連接,她不免更覺煩惱無限。
庭中景緻原本清艷典雅,平日間資公子弟相邀來此觀景,留連其間。而如今平添兩
個癡迷戀人,間有娓娓情話,更是妙不可言。漸次明亮的天色,也似特意前來為此增光
添彩。源氏大將不覺意氣風發,高聲吟道:
「朝別自古催人淚,此時秋盡更添愁。」他緊握六條妃子雙手,戀戀不忍離去,那
模樣甚是多情呢!此時涼風驟起,秋蟲鼓噪而鳴,幽絕哀怨,似乎代為惜別。此情此景,
即便無憂之人,聽得此等悲聲也是肝腸寸斷,更何況即將惜別的情人呢,豈有心情從容
吟賦?六條妃子只是勉強答道:
「秋別也是無限愁,蟲聲不絕離愁濃。」
源氏大將追憶往昔,後悔之事甚多,但現已無可奈何。天亮時,源氏擔心被眾人瞧
見,便匆匆告辭而去。剩下六條妃子孤獨一人,悵然若失,茫然仰視慘淡的天空。而眾
侍女皆癡迷地想著於月光映照下源氏那豐俏的姿容,聞著猶未消散的衣香,不覺心馳神
往,竟忘記了野宮的神聖。大家贊不絕口:「如此俊秀之人,即使是忍受烈焚煎熬之苦,
亦難離別啊!」說罷,竟無端為二人傷心落淚。
次日,源氏大將致信慰問六條妃子,比平常更為誠懇周到。六條妃子看了久久京繞
於胸,難以忘懷。無奈事已至此,後海已晚了。而源氏這人,於情愛之事,雖即泛泛之
交,亦能博得別人歡心,使之生死而肉骨,更何況自與六條妃子結交,情愛熾熱,非同
一般。故今當灑淚惜別,不覺悲苦交加,悵們之極,然又有何辦法呢?
作別前,六條妃子離途中,一切用度及隨從諸人賞賜等,源氏大將早已置備周全,
珍奇豐盛不在話下。但六條妃子毫無所動,她認定,既已留惡名於世,不若早些離開為
好。啟程之日漸近,惟有朝夕愁歎。
年幼無知的齋宮,惟怨行期不定,如今定了行期,自是高興異常。然而古無前例,
沒有娘親伴赴女兒赴神宮修行之事。故朝野上下,對六條妃子陪赴帝宮此舉一時嘩然。
有人諷評,亦有人同情。倘為庶人,於此等事自無人問津,倒還自在;而今身為貴人,
一言一行,盡皆惹人注目,多生煩憂,自不待言。
拔櫻儀式九月十六日於桂川舉行。儀式較往常隆重:隨行使者,及參加儀式眾公卿,
皆為顯貴且聖眷深重的朝中重臣。離野宮出發前,源氏大將照例送來借別之信。並另附
一信,開頭寫道:「獻予齋宮。褻瀆神明,進言惶恐。」此信掛於白布之上,白布系於
楊桐枝上。下面寫著:「自古即有:『奔馳天庭之雷神,亦不拆散有情人。』同樣:
護國天神若釋情,應解情侶難別離。總覺此別難堪之極。」當時雖行色匆匆,忙亂
不堪,但六條妃子覺得此信不可不回。齋宮叫侍女長代為答詩:
「若教天神斷此事,應先質問薄情人。」
諸事受當,六條妃子便要帶齋宮進宮辭行。源氏大將亦想進宮去看望二人。但念及
自己與她已清斷義絕,再去見面送別,恐怕使人尷尬,便打消了此念頭,只是茫茫然沉
思冥想。看罷齋宮所附答詩,似大人口吻,不禁微笑。想道:「她年方十四,於此等年
齡,定落得很標致,且一定風流吧。」不免動了心思。源氏此痛性,實在令人難以理喻,
愈是不可求之事愈想得到。齋宮年幼之時,源氏本可以隨時見到,然而直到今天亦未曾
見過,不知她長得怎樣。他想:「說不定將來有機會相見吧!」
齋宮與六條妃子入宮這天,引來眾多人夾道觀瞻。且二人本儀容絕世,色藝雙絕,
更惹得眾人圍觀。兩人於申時才入得官中。六條妃子乘於轎中,一路回想已故父大臣,
當年悉心教養,僅指望她入宮,日後能身居皇後高位。但後來屢遭不幸,事與願違。今
日再度入宮,不禁感慨萬分。想當年十六歲入宮,冊封為已故是太子之妃,二十歲與皇
太子死別,離宮十年,已人老珠黃。如今重見九重宮閉,往事歷歷於心,感慨不已。便
賦詩道:
「未及憶起當年事,悲哀已自上心頭。」
齋宮大生麗質,嫵媚裊娜。於盛妝點綴映襯下,更顯嬌憐可愛,楚楚動人。孰知她
僅年方十四呢?朱雀帝見之,不覺怦然心動,臨別加林時,惟覺悵然憐惜,木禁掉下淚
來。齋宮退出時,八省院前有眾多車子等候於此,皆為侍女所乘,甚顯華麗。殿上與侍
女相好之人,正匆匆惜別。夜幕下垂時,車列從它中出發,前往伊勢。由二條大街轉入
洞院路時,正好從二條院門前經過。源氏大將正愁悶無緒,便寫了封信,附於一枝楊桐
上,送給六條妃子。信中詩道:
「今朝翩然離我去,淚珠猶如鈴鹿波。」
其時天已近黑,加之路途忙亂勞頓,六條妃子當日未覆信。次日車行逢報關口後,
六條妃子才回信作答:
「鈴鹿淚波碎無語,誰憐伊勢寂寞人?」此信寥寥數字,字跡卻優美端莊。源氏大
將看後,甚覺悲哀,想道:「若能稍加些哀愁之意便好了。」此時朝霧瀰漫籠罩,晨景
美妙動人。對此美景,凝望霧天,源氏大將獨自吟道:
「欲望佳人歸去處,逢板已被秋霧迷!」吟罷,便閉門獨坐,連西殿也不去了。只
覺悲哀:「六條妃子此去旅途漫漫,前方路遙,不知定是何等傷心落魄啊!」
十月,桐壺帝病情沉重,朝廷上下首憂心牽掛。朱雀帝亦是茶飯不思,不時前去探
問。銅壺帝御體雖更顯衰微,但仍屢屢叮囑他定要好好照顧皇太子。同時提及源氏大將,
說道:「我死之後,事無鉅細,定與其商議,與我在世時一般。此子年紀雖輕,但老成
持重,能勝任政治之事。視其相貌,確為治國安邦之才。故此,我為避眾親王嫌忌,本
冊封為親王,而將其降為臣下,視其為朝廷後援人。你要明白我一片苦心啊!」
聽罷父皇遺言,朱雀帝不勝悲痛,聲言決不違背父皇囑托。桐壺院見朱雀帝儀態大
方,威嚴清爽,心裡稍感寬慰。朱雀帝想到君臣有別,不得不灑淚離去,匆匆趕回宮中。
皇太子年紀雖小,卻很有成人模樣,容姿亦甚優美。本想隨同前來,但恐人多嘈雜,驚
擾御體,故改日再去。銅壺帝見太子出落得如此秀美,不禁龍心大悅,對他親切有加。
而太子許久不見皇上,常懷念於心。今日得見,滿面乖覺可愛,仰望桐壺帝慈顏。閒談
甚久,囑咐了太子許多事情,深恐其年幼無知,關心厚愛之情溢於言表。桐壺帝曾數次
托付源氏大將,要他勤理朝政,並善待太子。夜深之時,太子方才告辭出它。臨別時,
殿上隨從人等成來相送。上是本欲留他在身邊,但時間已晚,只得讓他回去,心中不勝
惆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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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31-10-2004 08:3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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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徽殿太后亦欲前來探視,只因籐壺皇後常傳在側,而心有嫌忌,一時躊躇未定。
恰逢此時,桐壺院駕崩。噩耗傳出,朝野震驚。請王侯公卿暗自思忖:「桐壺院雖說已
讓位退居,實際上仍然攝政。今一旦駕崩,朱雀帝年事尚幼,其外祖父右大臣性情急躁,
剛愎自用。今後任其所為,形勢將不堪設想。」因此眾人心中更為忐忑不安,不知所措。
籐壺皇後及源氏大將,更是悲拗欲絕,幾乎不省人事。到七七四十九日佛事供養之時,
源氏大將身著葛布喪服,形容惟淬,態度虔誠鄭重,甚於諸皇子。眾人無不讚其忠義。
源氏大將去歲悼亡,今道喪父,連遇不幸,頓感人世可厭,命運不公,頗想乘此機會,
拋捨紅塵,遁入空門。然而父皇臨終有矚,可慮之事尚多,安能撒手不管呢?
眾妃嬪四十九日內均於桐壺院舉哀,之後各自散歸。十二月二十是斷七日。其時歲
暮天寒,愁雲慘淡,籐壺皇後心緒悲愁煩亂,思慮頗多。她熟知弘徽殿太后性行,桐壺
帝在時尚且任情弄權,如今她更為隨意肆虐,恐怕痛苦之人就更多了。這倒還其次,如
今相戀之人銅壺帝已捨她而去,往日眾親近侍從人等,皆要離散。想到今後的孤寂清苦,
不覺淚流漣漣。
想到這些,籐壺皇後決定遷居三條私評,其兄兵部卿親王前來迎接。此時正值寒風
凜冽,大雪紛飛,人跡罕至,景象衰敗異常。源氏大將上門造訪,談起桐壺院在世時情
狀。兵部卿親王望見庭裡雪中凋零的五葉松,便吟道:
「陝蒙嘉蔭松已搞,枝頭葉散光華終。」此詩即景抒情,催人哀思,雖並無特別之
處,然而源氏大將不禁淚滿盈眶。見地面全部封凍,隨即吟道:
「池面冰封如平鏡,慈容難見吾心悲。」此詩略顯稚氣。籐壺皇後遺侍女王命婦賦
道:
「歲末天凍巖井封,斯人面影不再浪。」其它許多應景詩篇,不再—一贅述。籐壺
皇後遷居三條,儀式與往常無異。可總覺平淡淒涼,恐為睹物思人,心緒不佳所致。雖
已回至故居,然頗覺陌生,無異於他鄉泊居,只管沉浸於往日回憶裡。
年光如流,又值新年。諒閣之時,世間免去了往夕歡慶之舉,悄悄度過了新年。源
氏公子近來沉迷於舊事,早有些厭惡塵世,故一直閒閉家中。往年此時任免地方官時,
早已賓客盈門。桐壺院在位退位時皆是如此,而今年門庭冷落。值夜守更之人,已無蹤
影,惟有幾個老僕無聊閒坐。源氏大將看到如此光景,只道今後氣數已盡,心中不勝淒
涼。
且說俄月夜本為弘徽殿太后六妹,又名林荷姬,已入選朱雀帝后宮,二月裡又升任
尚待。原尚待遭桐壺院喪後,為追慕!日清,出家做了尼姑,此位便由林簡姬代替。柿
荷姬姿容秀美,艷若桃李,身材玲呢苗條。且很會賣弄風情,討人歡心,故尤受朱雀帝
寵愛。弘徽殿太后常居私邪,入宮後往人梅壺院,便將舊居弘徽殿讓與尚待。林簡姬舊
居為登花殿,那裡偏僻簡陋。如今遷至富麗華貴的弘徽殿,頓覺氣象非凡很多。但見侍
女如雲,錦繡無比。從此,生活豪華富麗起來。然而她始終不能忘記,當年與源氏公子
於源俄月色之下的纏綿,不時心中暗自悲歎,私下照舊與源氏通信交往。源氏也有顧慮:
「倘走漏消息,為右大臣得知,不知如何是好?」然於他愈是難得愈是渴慕。柿簡姬入
主禁宮後,對其戀慕越發強烈。然弘徽殿太后生性剛愎,。心胸狹隘。銅壺院在世之時,
尚有所顧忌.隱忍不發。而今時事易變,她要對多年來心中所積仇恨設法報復。近來源
氏屢遭失意,便也知道是太后從中作梗。可源氏不善世故人情,只得任其而為了。
近來左大臣亦是意氣消沉,難得入宮一回。朱雀帝作太子時,曾欲娶葵姬,左大臣
拒絕了他,而將葵姬嫁與了源氏。弘徽殿太后至今耿耿於懷,懷恨於心。加之他與右大
臣一向不睦,桐壺院在位時,他一攬朝綱,獨善其事。如今失勢,右大臣成了皇上的外
祖父,例占盡優越。左大臣一瓶不振,心灰意冷自在情理之中。
倒是源氏大將仍念舊誼,常前往左家宅邪問候。對舊時眾侍女,仍細緻體貼;對小
公子夕霧,自是關懷備至。左大臣見其如此善良淳厚,不忘舊情,招呼應酬亦殷切誠摯,
與往常無異。
當年源氏自得桐壺院龐愛,故有恃無恐。而今滄桑逝變,行為已有所收斂。不敢再
如以前那般放肆,與以往廝混的女子漸漸斷絕了往來。偷香傳玉等輕薄行徑亦為少了,
變得沉默穩重,彬彬有禮。眾人皆稱道西殿那少夫人好有福氣。紫姬的乳母少納言看到
這模樣,暗自思忖:此乃已故師姑老太太勤修佛法的善報吧!紫姬的父親兵部卿親王,
現亦能與女兒自由通信來往,兵部卿親王正妻所生的幾個女兒,雖甚珍愛,然於諸方面
並不如意。故眾人妒羨紫姬,這反惹得親王正夫人不快。
卻說賀茂齋院因父新喪,不得不回宮守孝。齋院之職暫由模姬代任。而從來賀茂齋
院按舊例必由公主擔當,似模姬這樣的親王公主當齋院,鮮有所聞,只是迫於此次無適
當人選可派。源氏愛慕模姬,雖然多年失望,但不能相忘。現在聞知她當了齋院,深覺
從此更難見面,不免惋惜不已。然而源氏畢竟本性難改,雖然一時收斂,卻不能持久。
因此,仍托模姬的侍女代為傳言,綿綿情話從此不絕。而對於今日失勢,卻毫不在意,
只管一心尋覓偷歡,以消解愁悶。
上皇去後,朱雀帝謹守遺言,多方庇護源氏。然而他年紀尚輕,性情柔順,缺少剛
強獨斷之氣,萬事皆由母后與外祖父右大臣作主。因此源氏處身行事,每多失意。但那
位尚侍俄月夜偷偷戀慕源氏,兩人相晤雖非容易,但也不時暗中幽會。一次,五壇例行
法會。朱雀帝潔身齋戒時,二人在侍女中納言巧妙安排下,將源氏帶到一靠近廓下的房
裡,重溫當年魚水之歡。雖人多耳雜,提心吊膽,但見俄月夜正值青春年華,輕狂中自
有溫柔優雅、天真燦爛的樂趣。源氏欣喜不已。
無奈良宵苦短。天近黎明時,聞值夜近衛武官在近旁高聲喝道:「奉旨巡夜!」源
氏大將想:「說不定另有一近衛武官,亦躲於此處幽會,而遭同輩護恨,告知了這值夜
武官,教他來恐嚇吧。」隨即想到自身亦為近衛大將,不覺好笑。值夜武官走來走去巡
視,一會後,又高聲報道:「寅時一刻!」而俄月夜聽此一報,隨即吟道:
「夜儘先聽報曉聲,疑是情絕悲淚起。」一副戀戀難捨的模樣,令人憐愛不已。源
氏答詩:
「夜色雖盡情未盡,空自愁歎度今生!」當下心情不安,便匆忙溜出了房間。
此時夜色殘存,天光未明,月影清幽迷蒙,夜霧漸漸升起,遠山近水籠罩其間,更
覺孤寂清涼。源氏大將身著便服,畏縮著匆匆前行。可巧承香殿女御之兄頭中將正從籐
壺院出來,隱約見是源氏大將,心中納悶,便急忙藏匿於暗處,欲瞧個仔細。見其行色
舉止匆匆,知他定是幽會回返,不免冷笑不已。真是心驚偏遇鬼敲門,看來源氏公子又
會出名了!
這尚待如此容易接近,源氏反而懷念起與之相反的籐壺皇後來。此人剛直守貞,常
拒人於外,倒令人敬畏。但自己終覺得此人冷酷之至,實在可惱。
朱雀帝繼位之後,籐壺皇後漸覺進宮乏味,且無面子,便不常去了。然而心中又常
常掛念皇太子。他年幼無知,萬事全靠源氏著顧。可源氏那種不良居心尚未消除,不時
使她難堪心痛。她想:「所幸銅壺院直至駕崩都不知我二人曾關係曖昧。如今想來,還
覺羞恨惶恐。一旦洩露出去,對皇兒前途一定不利啊!」她越想越怕,只得潛心修佛,
妄圖仰仗佛力保佑此事機密,割斷情絲。孰知一天,源氏大將居然暗地混進籐壺皇後的
內室裡。
源氏大將小心翼翼,外人斷未察覺。籐壺皇後在房中看見他,還以為是做夢呢。源
氏站在屏外,又重施手段,花言巧語、山盟海誓說得甚多。然而皇後心如磐石,不為所
動。但心中哀痛不已,黨致暈去。侍女王命好與異君等人甚為驚慌,忙來扶持。如此一
來,源氏懊惱萬分。一時腦中恍格,呆若木雞,直到天明,他仍不想回去。眾侍女聞知
皇後患病,紛紛前來探望。源氏一時嚇得失去知覺,被王命婦一把推進壁櫥暫且躲避。
籐壺皇後深受刺激,氣火上浮,頭腦充血,愈發痛苦了。其兄兵部卿親王及官中大
夫等前來探詢,吩咐召請僧眾舉行法事,一時紛忙不堪。源氏大將躲在壁櫥裡靜聽外間
情狀,苦不堪言。日幕時分,籐壺皇後漸漸甦醒過來,尚不知源氏大將躲在壁櫥內。侍
女們怕她懊惱,也未將此事告知於她。覺得身體稍好些,她便膝行至日間的御座上休息。
兵部卿親王等見她已康復,便各自歸去。平日皇後近身侍女不多,別的待女也都退避了,
室中人很少。於是王命婦便與共君悄悄地商量,怎樣打發公子出去:「若留他在此,今
夜再惹娘娘生氣,可不得了!」
源氏躲在壁櫥內,見那扇門關實,尚留一絲細縫。便將門推開,悄悄鑽了出來,沿
著屏風背後,行至籐壺皇後居室。他久已不曾見得皇後姿容,如今窺見,悲喜交加,竟
流下淚來。皇後側身而坐,臉向著外面嬌弱無力地說道:「我心中難受得很,怕要過離
人世了!」侍女送上精美水果,她卻看也不看,只歎塵世艱辛飄零。漸入沉思,倒顯得
更加可愛。源氏大將想:「她那飄逸光亮的長髮,秀美艷麗,被散下來,竟與西殿那人
相同呢!多年來自從與那人相戀,對她印象倒淡薄了。如今再一見到,二人果然削O之
極。」他以為紫姬稍可安慰他對籐壺的思戀。心想兩人氣度與神情相似。但或心情所遣
吧,倒覺得先前這思戀之人,更富嬌艷之相。一想到此,不能抑制,悄悄鑽進帳中,拉
住了籐壺裡後衣據。
籐壺皇後突聞得源氏身上那特有香氣,吃了一驚,身子頓時俯臥於床。源氏大將只
恨她不肯轉過臉來,便一直拉她的衣服。籐壺皇後只得卸去外衣,欲脫身逃走。但源氏
大將無意中同時拉著了頭髮,皇後無可奈何。她慢慢不已,惟有哀歎前世作孽。源氏早
已按捺不住心中相思,神志恍值癡迷,哭著訴說萬千愁緒,無限悲傷。籐壺皇後心中痛
苦,不能作答,只勉強說道:「我今日心情極壞,待來日好轉,再與你晤面吧。」但源
氏大將仍不斷地訴說衷情,哪裡聽得進去?其中也極有可使籐壺皇後深深感動的話。然
而籐壺皇後豈敢再犯往日錯誤?因此心中雖然可憐源氏,但亦只有婉言相拒。就這樣捱
過一夜。源氏大將也不便過分要求,只得斯文地說:「今後尚能如此時時相逢,慰我相
思之痛,我也心滿意足,不敢再存奢望。」籐壺皇後聽得這話,心中方安。這一男一女,
即便一般情侶,此時亦必增添惜別傷離之感,更何況均為多愁善感之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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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31-10-2004 08:3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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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是時晨光已明亮,王命婦與並君苦勸源氏大將早些退出。籐壺皇後此時已是暈厥癱
軟,如同死去。源氏大將見到,心中愧疚木已,說道:「我如此反覆折磨你,實在慚愧
之極。欲以死相報,但含恨而死,來世又將作孽,可如何是好?」他說著這話,表情嚴
肅生威。只見他又吟道:
「相逢方知時日短,生生世世別恨多。」我與你永相牽連片籐壺皇後亦微微歎息,
答詩道:
「世世雖懷長日恨,只因君心禮難束。」她說此話時已力不從心,源氏大將聽後徒
生依戀之情。但若再不退出,她必然傷心痛苦,只得悵然告辭。
源氏大將回到哪中,心中尋思道:「我尚有何面目再見皇後呢?既然她如此不解我
意,豈能再怪我無情。」別後遂連慰問信亦不曾寫。至此不再進宮,亦不去探望皇太子,
整日閒居家中,愁思悲歎。不覺日子一長,心神樵懷,竟渾身虛弱,四肢乏力,患起病
來。如同古人雲:「沉浮塵世間,徒自添煩惱。何當人深山,從此出世表。」源氏便覺
塵世無可留戀,遂一時動了遁入空門之念,然而那溫順無依的紫姬,可愛之極,畢竟難
以捨棄。
籐壺皇後自道那日變故,心緒一直欠佳。王命婦等見久不聞源氏音信,得知他將自
己關閉空中,推想其痛苦憂悶心情,頗覺對他不起。而籐壺皇後慮及是太子利益,也深
感不應對此後援之人這般絕情,想著:「倘若皇太子淮一可憑恃之人因我而產生隔閡,
或有離家出世之念,那畢竟於我們不利。但若仍是如此非禮,難免惡名不被洩露吧。與
其被那弘徽殿告我倍越,倒不如現在退出皇後之位呢。」想起銅壺院在世時千般寵愛及
懇切遺言,遂覺如今時世大變,已不同於往日。倘不慘遭戚夫人的命運,也貽作天下人
恥笑。她如此一想,更覺人世無可留連,便決心出家離俗。但就此剃度入門,又不忍心,
便微行入宮與皇太子一見。
平日裡源氏大將對籐壺皇後照料周到,事無鉅細,皆倍加關懷。可此次卻以心情木
佳為托辭,並不前來送皇後人宮。眾侍女皆明白緣由,私下議論道:「源氏大將心中愁
悶呢。」倒覺得有些對他不起。
籐壺皇後入宮後,六歲的皇太子久不見母親,自然格外興奮,偎於母親膝下,親近
得很。而皇後不免心生憐憫,出家之念便又動搖。然而此時宮中形勢,已非同昨日。右
大臣一手遮天,弘徽殿狠毒刻薄。宮廷之中,動輒便得罪他們。於是她連宮也少進了。
但想到長此以往,對皇太子異常不利,頓時心生不祥。她問皇太子道:「今後我若長久
木與你見面,或者我的樣子變得難看了,你還會如此麼?」皇太子注視母親,笑著答道:
『洞式部一樣難看麼?」說時樣子稚真可愛。籐壺皇後憂傷地說:「式部難看是因年紀
老了。而我要將頭髮剪短,穿上黑衣,像那守夜僧一樣。而且從此與你見面的時機更少
了。」孩子認真說道:「以往那樣長久不見,我已捨不得,怎麼可以更少呢?」說罷,
流下淚來,將頭轉向一邊,搖頭晃腦,更覺稚氣十足。皇太子漸漸長大,聲音容貌及說
話口吻,嚴然一個小源氏,其牙齒略被蟲蛀,口內有些黑點,其神情同女孩一般秀氣。
籐壺皇後見他如此肖似源氏,擔憂傷心。生怕世人看出,惡名傳佈,對太子不利。
源氏大將雖然戀慕籐壺,但見她如此無情,故意閉門不出,不會理睬。又深恐外人
由此評議,便決定前往雲林院怫寺游覽,乘便觀賞秋野景色,打發無聊時光。亡母桐壺
更衣之兄就在此削髮為僧。因此源氏在此禮佛誦經,滯留兩三日,倒也玩得高興。其時
木葉凋零如片片紅霞飛舞,原野清麗動人。如此美景,使人忘歸。源氏大將便在此時召
集一些淵博的法師,說教問道。受此地此情感染,常常痛感人世滄桑,徹夜難眠。正如
古歌雲:「破曉望殘月,戀慕負心人。」又想起那個人來。黎明時分,法師等在月光下
插花供水,杯盤發出叮哨聲。濃艷不一的紅葉及菊花,散於各處,景象木乏幽雅。源氏
大將不由得想:「這般修行既不寂寞,來世又可得善報,人生有何煩惱呢?」律師舅朗
誦「念佛眾生攝取不捨」,甚是莊嚴。源氏公子聽了羨慕不已,心想:「我不如就此出
家呢!可一轉念,又不由自主念起紫姬來。方覺離開紫姬從未這麼久,便不斷寫信去慰
問。其中一封信道:「我本欲嘗試能否就此脫離塵世,但無以慰我寂寥之心,反覺乏味
不已。但現在尚有聽講之後,一時不能返回。你近況如何?甚念。」又附道:
「塵世居人如朝露,豈將懸念寄山嵐。」紫姬讀得信中細節,忍不住啼泣流淚。在
一張白紙上夏道:
「露草蜘絲弟弟繞,風吹絲斷飄零零!」源氏大將一見此信,自語道:「她的字越
發出眾了。」讀信時,面帶微笑。因常有書信來往,故筆跡頗似源氏大將,只是近來越
發秀麗,筆鋒更添嫵媚。源氏大將見紫姬有如此長進,甚感欣慰。
卻說模姬已當齋院,且雲林院與其所在的賀茂神社甚近,源氏大將便寫信與她。信
中向樓姬的侍女中將君訴恨道:「我今旅居荒野寺,仰望長空,心中寂寞惆悵,甚念故
人,不知能否蒙帶院體諒?」另贈詩齋院:
「竊幕當年含情樂,恐法禪心未敢言。」古歌:『安得年光如輪轉,夙昔之田今再
來。』雖知言而無益,卻渴望昔日重來。」言詞娓娓懇切,彷彿故交。寫罷,掛於白布
上,再系於楊桐枝,視若神明。中將回覆道:「如此隱居,寂寞難耐;退撫往事,遐思
無窮,深感無奈。」寫得格外用心。齋院則在白布上題詩道:
「當年沒有勞心人,緣何含情性往昔?今生無緣了。」源氏大將看後,想道:「她
的字體雖不甚纖麗,然而牢裡行間功夫頗深,草書也甚不錯。推想她長大後,將更加秀
麗動人吧?」如此一想,便自知褻瀆神明,心中不免惶恐。想起去年今日那個感傷的秋
夜,在野宮會晤六條妃子的情形;不料今夜又有些類似之事,甚是奇妙。更怨恨神明妨
礙了他。轉而又想:「若當年執意追求,也未嘗不能到手,頗有些後悔。齋院深知源氏
脾性,因此偶爾回信時,言辭也不特別強硬。
源氏誦讀《天台六十卷》,每遇不解之處,便請法師講解。法師道:「此次能有盛
會,佛面上光來不少,全靠本寺平素所積功德。法師也皆喜歡。在山寺中悠閒度日,避
去世間塵事,源氏大將一時懶得想家了。然而想到紫姬,久居山寺之念又有動搖。於是
打點行裝,準備下山。臨別時,酬勞誦經之費異常優厚。眾僧均有賞賜,連附近尋常人
家亦獲得佈施。做了一番功德,然後離去。山野農夫威集路旁,前來送行,眾人仰望車
駕,無不感激落淚。源氏大將身著黑色喪服,乘坐黑色牛車,並無富貴華麗之色。眾人
隔簾隱約望見簾內那端莊儀態,都贊不絕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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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31-10-2004 08:3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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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氏回至家中,只見多日不見紫姬,舉止端正,愈發出落得嬌柔美麗。她面露憂色,
為自己今後命運擔心。源氏見了更加憐愛。他近來總是無端沉思幻想,紫姬也能看出,
因此她近來所作之詩,多用「變色」等詞。源氏大將心中愧疚,故今日歸家,對她比往
日更為親近。他見從山寺帶回來的紅葉,比庭中紅葉更濃更艷。心想與籐壺皇後久不通
問,有些不好意思,便將這些紅葉送與她,並附一信與王命婦,說道:「聞娘娘入宮探
望太子,甚感欣慰,不知太子可好,久不問候,實乃有因。但兩宮之事,並不敢忘卻,
山寺誦經禮佛,定有日數,若中途退出,人將請我心地不誠,因此至今日方才返家。紅
葉一枝,色澤甚美,我一人獨賞,『好似美錦在暗中』,甚是珍愛。如今特送上,聊表
寸心,務請娘娘一觀。」
這紅葉的確美極,吸引籐壺皇後注目。卻見枝上照往日縛有一小小信給。籐壺皇後
一時驚呆,怕被眾侍女所見,遂想:此人癡心不改,實在讓人擔心。可惜他小心謹慎,
有時卻未免大膽,倘叫外人見了,作何想法戶便將紅葉插手花瓶,供於簷下往旁。
源氏大將收得籐壺皇後覆信,均為日常小事及有關是太子備求清托等,乃嚴正復禮
信。他見後,便想:「這般謹慎,甚是堅強!」心中隱隱惆悵。轉而一想自己過去對皇
太子百般疼護,若如今有意疏離,外人必起疑心。便決定於籐壺皇後出宮那回,前去探
望。
源氏大將入宮,逕直覲見皇上。其時朱雀帝正閒覺無聊,遂與他共談古今滄桑。朱
雀帝相貌酷似桐壺帝,且要稍稍俊艷,優雅溫和。二人對坐,互傾喪父哀痛。朱雀帝對
源氏大將與尚侍隴月夜私情早有耳聞,也已從俄月夜舉止間覺察。但一轉念:「亦未嘗
不可!倘是尚侍入宮後才有此舉,確不體面。既然關係早已界定,又那般情投意合,倒
亦無傷大體。」故並不怨恨源氏。二人傾心長談。朱雀帝向源氏請教學問中疑義及詩中
戀歌。六條妃子之女齋宮赴伊勢一事亦順便談及,對齋宮之美貌贊不絕口。源氏大將亦
無所顧忌,備述當日黎明於野宮訪晤六條妃子情形。
是夜,月亮遲遲升空,萬物清幽,甚是迷人。朱雀帝道:「飲酒作樂,此乃妙時!」
源氏大將卻起身告退道:「籐壺母后今夜離宮,臣擬赴東宮探詢太子。父皇遺詔,囑臣
輔粥太子,且太子亦無別人憐護,理當悉心照顧。緣於太子情分,亦直體恤母后。」朱
雀帝答道:「父皇遺命,善待太子,我亦木曾忘,然又不便宣揚於世,惟存於心。太子
尚幼,而筆跡異見精工。我萬事愚鈍,然有太子,亦覺榮耀。」源氏大將又道:「值此
看來,太子實甚聰穎,頗曉事理,竟若成人。然僅六歲,尚年幼。」遂詳奏太子日常起
居,退朝返邪。
頭並乃弘徽殿太后之兄籐大納言之子,自祖父右大臣專權以來,遂狂妄自大、目中
無人。其時頭並前往探視其妹麗景殿女御,源氏大將之前驅人亦由後趕上,低聲喝著。
頭並便喝車停下,於車中不慌不忙誦道:「白虹貫日,太子畏之!」譏諷源氏將有事於
本雀帝。因弘徽殿太后怨恨源氏大將,對其甚冷淡,太后親信亦不時嘲弄於他。對這譏
諷,源氏甚為難堪,惟佯裝無事,默然行過。
徑入東宮,此時籐壺皇後尚未離去。源氏遂請侍女傳奏:「因參見上皇,至此深夜
方來請安,萬望見諒。」時值月色暖俄。源氏大將的到來,令籐壺皇後憶起桐壺院生前
情景:昔日如此良宵,定然歌舞升平,其樂陶陶!而如今殿宇樓台依然,世事沉浮,不
勝悲哀!觸景生情,遂賦詩,命王命婦傳於源氏大將:
「明月迷源濃霧遮,空自造墓飲仇怨?」源氏大將隔簾依稀聞其歎息,往日對皇後
的怨愁即刻蕩然無存,惟覺親近無比,止不住流下淚來。遂答道:
「清輝難解去秋色,夜霧迷離添恨仇。於這『霞亦似人心,故意與人妒,昔人不亦
痛恨麼?」
太子平素睡得很早,然今因母后即將離去而尚未就寢。籐壺皇後亦不忍分別,萬般
叮囑。無奈太子尚幼,不能深切體會,母后甚是傷感。出宮之時,太子亦只傷心飲泣,
母后心中無限傳惜。
自頭並對源氏大將誦那詞句以來,每每想起,源氏便為昔日荒唐之事痛悔不已,深
以為戒,甚覺世途艱險。久不敢與尚待□月夜通底一日,時雨忽至,秋意淒涼。竟然收
到隴月夜一信,源氏有些詫異,但見詩道:
「秋風厲時音書絕。寂寞無聊歷歲月。」此時節教人觸目生悲。料想那尚待寂寞難
堪,才私下寫此詩送來,真是可憐!源氏大將便教使者稍作等候,即命侍女打開櫥來,
選出一張特等中國貢紙,精心挑選筆墨。那神情莊重嚴正,卻甚為俊雅。左右侍女不免
驚訝,互相牽衣送眼,低聲問道:「究竟寫與難呀?」誰見源氏大將寫道:「縱使疊上
蕪函,終是無濟於事。為此自責戒深,已覺心灰意冷。正擬獨任此愁,豈料來書忽至。
莫將別時傷離淚,看作秋空尋常雨。願得兩心相通,縱使凝眸蒼穹,亦可忘憂遣
懷。」綿綿衷情,實難依依傾訴。
來信訴怨之女何止一例,真是不勝枚舉。源氏大將卻未動心,僅作纏綿排側的答覆。
卻道籐壺皇後決計舉辦一次法會。日子定於桐壺院周年忌辰之後,屆時請高僧講演
《法華經》八卷,眼下正悉心準備。十一月初一國忌這天,忽降大雪。籐壺皇後接到源
氏大將一詩:
「別已一載心猶愁,何日再見夢裡人。」是日舉國齊哀,籐壺皇後即刻回詩一道:
「苟延殘命愁難絕,就是癡心慕舊人。」寫得不甚用心,然於源氏大將眼中卻格外
優雅美妙,許是心理所致。其筆跡亦不新穎,卻自蘊意趣。但此目源氏大將已摒棄一切
情結,只潛心經佛,任那淚水同融雪的水滴淌下。
十日後,《法華經》八捲開講。其場面輝宏盛大,莊嚴異常,持續四日。經卷皆裝
橫精美:玉軸、線被均極其講究,甚至縛卷所用竹席,其裝飾亦精緻無比。這籐壺皇後
平素極看中瑣屑細事,今日此等大事,自是愈加慎重。佛像飾物及香花桌布,皆使人恍
至西方天國。首日追薦先帝,次日為母后祈冥福,三日追薦桐壺院,此日所講的《法華
經》五卷,尤為重要。公卿大夫皆來聽講,顧不得右大臣嫌忌。講師亦為道行卓越之高
僧。開講前,先誦唱「采薪及果靦,汲水供佛勤。我因此功德,知解《法華經》。」照
例這幾句,今日卻誦得尤為莊嚴。諸親王人等各各進獻貢物。惟源氏大將所貢之物極寓
精深之意,與別人遇然不同。
四日,為法講最後一日,籐壺皇後於佛前發誓,削髮為尼。一言既出,滿座皆驚。
其兄兵部卿親王及源氏大將亦甚為不解,頗感意外。法講中途,其兄便起身入簾,苦苦
規勸。然皇後已下誓願,決無悔改之意。許願完畢,遂室召比睿山住持為其授戒,皇後
伯父橫川僧都親為其削落青絲。一時廊前殿下,盡皆激動,無不襟衣拭淚。
即便微不足道的老人,削髮出家之際,亦不免教人割捨不下,隱痛難忍。何況這風
華鼎盛的籐壺皇後,先前並無預示之言。值此突遁空門,豈不令兵部卿親王等悲聲拗哭?
凡與會之八,告被這悲切而莊嚴的氛圍所感染,沾襟灑淚而別。銅壺院眾皇子,憶起籐
壺皇後往昔雍容富麗,皆悲歎不已,鹹來問訊。惟源氏大將,若有所失,一片茫然。直
至會散後,仍枯坐於席、默然不語。但又恐旁人起疑,便於兵部卿親王告退後方來問候。
其時眾人次第離去,院中煞是清靜。眾侍女集於四處,悄然拭淚。恰逢明月當空,夜雪
初露,庭前景緻甚為淒清。身臨此景,往事連翩,源氏大將悲痛不已,惟強作鎮定,命
傳文傳問:「皇後因何斷下此念?」皇後仍遣王命婦答道:「此志已久,非一時糊塗。
未曾提及,實因深恐人言煩擾,迷惑我志。」其時簾內眾侍女舉止起居、衣衫賽車之聲
清晰可辨,驚恐悲歎之聲,亦時有耳聞。源氏大將尋思:如此看來,不曾告知,頗有道
理。更覺悲傷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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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31-10-2004 08:3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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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寒風凜凜,雪花飛舞。屋內蘭席氤氳,佛前香煙繚繞,更有源氏大將在香濃郁,
教人如置極樂淨土。皇太子所派使臣亦至。籐壺皇後憶起前日惜別太子難捨之情狀,雖
志向堅定,亦悲痛難忍,竟一時無語作答。源氏大將只得代為其詞。此刻堂內眾人,盡
皆含首默言,無精打采。源氏大將欲暢言不能,推吟詩道:
「清光如月君亦羨,世累羈身我自悲。」作此想,實乃懦怯堪憐。君之志向,令我
自慚形穢,羨慕由衷!」侍女皆集於籐壺皇後身旁,源氏大將萬般情意,木能得以傾吐,
只覺煩悶異常。籐壺皇後答道:
「面前紅塵均看破,世間緣斷待何日?」一絲濁念尚存,又若何!」此詩許為侍女
擅改過吧。源氏大將不無悲傷,遂匆匆隱退。
源氏大將不赴西殿,逕回二條院私邸。進得內室,便合衣而臥。孰知夜不能寐,深
覺世之厭惡。惟皇太子一事,揮之不去。他想:「當初父皇在世,特封籐壺妃子為皇後,
作皇太子的正式保護人。豈料她竟不堪塵世之苦,半路削髮為尼。今後恐再無緣攀居高
位了。若我也摒卻太子,恐怕……」思慮不已,至天明方昏昏入睡。忽覺此後要為這出
家人增添用度,遂命下人從速調配,必於年內備齊。王命婦隨皇後出家,亦須懇切寬慰
此人。自籐壺皇後出家後,源氏大將便有機會與皇後面晤,少有顧慮。他對皇後的愛戀,
未曾全然忘卻。但值此境地,亦奈何不得。
且說國忌過後,新年伊始,萬象更新,宮中又恢復繁華盛景,內宴踏歌等會陸續舉
行。籐壺皇後聞後深覺悲哀。推潛心勤修梵行,祈禱後世幸福,遠離凡塵。舊有經堂保
留如初。離正殿稍遠一隅,西殿南方,重修一經堂,日日於此虔心修行。
源氏大將前來拜年。但見宮中人孤影只,一派寂寥,毫無新年氣息。惟有舊時所差
宮女埋頭閒坐,許是心緒所致,略顯淒愁。正月初七為白馬節會,照例有白馬來此,侍
女們可以觀覽。往昔新春,此三條宮邸,定有無數王侯公卿前來賀歲,熱鬧繁盛,而今
門庭冷落,眾人皆雲集右大臣府中。世態炎涼,難以言表。然源氏大將,以無畏英姿之
態,不避前嫌,專程拜賀。足可以一當千。宮鄰上下莫不感激涕零。
源氏大將目睹這番頹敗情景,亦無言可語。室內景象不同往常;連簾與帷屏垂布皆
為深藍。眾人衣袖或淡墨,或赧黃,清麗素雅。惟有池面薄冰及岸邊青柳,略顯春意。
源氏大將極目四望,不禁感慨萬分,低吟古歌:「久仰松浦島,今日始得見。中有漁女
居,其心甚可戀」。神情甚是灑脫。隨即繼續吟道:
「傷心漁女屋已知,淚流松浦初來時」
籐壺皇後居室中差不多全為佛具,寶座設處不遠。由是二人靠得較近。皇後答他道:
「浦島當日景已非,浪蕊飄至倍珍異」。雖帝內吟詩,聲息尚可辨聞。源氏大將極
力容忍,怎奈終不可自制,淚珠串線般滑落。但惟恐被離俗的眾尼姑瞧見,只略略傾述
便起身告辭了。
源氏大將既去,三條宮邸中幾個年老宮女噙淚贊歎:「孰知公子年事稍長,姿態越
發優雅。料想往昔權勢鼎盛,萬事皆備之時,尚有天下惟我獨尊之氣度。我等均暗自思
忖:如此之人,何時尚能明了世事人情?卻不料如今變得何等賢良恭順,即便些許小事,
亦能細緻入微,鄭重對待。倒是令人憐憫他呢?」籐壺皇後聞之,不禁沉入種種舊事中
去。
於春月中所舉行的任免官吏儀式,惟皇後手下之人均不曾被授予應得職位。照常理
或以皇後的地位,其中亦應有提拔之人,而今聞所未聞,令人憤然長歎。皇後雖已出家,
也無立即讓位停俸之理。但朝廷居然以出家為由,大大削減皇後的待遇。皇後自身雖對
此生此世無所眷戀,但眾宮人盡皆失去所情,慨歎命薄運苦。皇後目睹於此,甚感憤慨。
然而一轉念,既置身事外,也無能為力。惟寄希望於太子,望其早日繼位。因而矢志不
移盡。已修梯。且因皇太子身世不可告人,讓人憂懼甚深,故她常於佛前祈禱:「所有
罪過皆歸奴身,乞請寬恕太子無事。」雖經憂惱無限,獨以此慰余身。源氏大將亦能體
察籐壺皇後良苦用心,嗟歎不已。自己殿內人員,也若皇後宮中人,遭得不公之通。遂
覺世間無甚意趣,整日閉門不出。
且說近日左大臣事事均不如意,心中郁郁不樂,遂上表奏請辭職。新帝憶起此臣昔
日深得桐壺院寵信,一貫視為後援人。且留遺囑,望其日後能長期為國家出力,故不允
其退職。屢屢立表,均予退回。孰料左大臣其志亦堅,再三挽絕,不再理朝綱。自此右
大臣一族統領朝綱,盡享榮華。可憐一代賢臣,竟如此遁跡於草野。朱雀帝不免歎惜。
世間有識之士,亦皆哀歎惋惜。
而左大臣家眾公子,人人忠厚誠穩,昔日頗得重用。如今卻心灰意冷,意氣消沉。
三位中將素與源氏大將交好,如今官場尤為失勢。三位中將昔日雖與右大臣家四公主有
緣,因其對妻子一向冷淡,右大臣也並未將其納人愛婿之列,以此報復。三位中將尚能
自知,此次未能升官晉爵,早在意料之中,因此也全不存有恨意。見源氏公子整日閉門
在家,料知世事不可逆轉,自己的不幸也不足惜。故常與源氏大將晤面,共研詩學,或
擺弄弦樂。以往二人常熱烈競技,如今也是如此,於些項小事上較勁,聊以消遣時日。
除春秋季的誦經外,源氏大將還常臨時舉辦些法會,不時邀召閒寂無事的文章博士
前來,與其吟詩作文,或玩掩韻」游戲,以此打發時日,從不上朝料理政事。如此玩樂
游戲,世人又多出些評語來。
一夏日,雨意綿綿。中將閉覺無事,遂叫人拿出眾多詩集,一並奔赴二條院競賽。
源氏大將欣然應允,命人打開殿內藏書庫,從中譯出眾多稀世珍本。事先並未張揚,卻
召來了殿上公卿。大學素的博士等精於此道之人。眾人分列左右,相對而坐,競賽掩韻
游戲。其獎品精美絕倫,眾人雀躍,欲爭一試。競賽激烈,其間不乏偏僻絕離韻字,甚
難補對,常常令得有名望的博士也狼狽不堪。源氏大將便不時加以點撥。足可見其才學
精深,無與匹敵。使得在座諸位嘖嘖贊歎。私下論道:「原來大將竟有如此雄才?定是
前世修得福慧,事事出人一等。」賽罷,自是左方源氏挫敗有方三位中將而勝。二日後,
中將舉行宴會,以酬認輸之理。雖其場面並非奢華,然各類食物自不比一般,且盛食所
用檜木箱皆優美異常。又有各類獎品。是日依舊顯貴雲集,吟詩賦文,盛況不表。
時逢庭前薔感初綻,景緻目不比春花秋月減彩,更顯山致。眾人縱情歡娛,調弦弄
管。有一叫紅梅的童子,容貌端莊,年約八歲,系中將之子。其嗓音出眾,善奏簽笛,
眾人皆為其悠揚悅耳之音傾倒。源氏大將甚是歡喜,視其為玩伴。紅梅乃右大臣家四女
公子所生,排行老二,平素外祖父深為疼愛,故眾人皆寄厚望,也常善待之。此童子聰
慧異常、姿容秀美,至酒酣意濃之際,唱起催馬樂槁砂》的曲子,甚是優美無比。源氏
大將定下腰間繡帶,合衣賜於童子。他顏面容光煥發,身著薄羅常禮服及單衫,露出美
妙的肌膚。幾位年老博士遙瞻之,感激涕零。當童子唱至:「貌比初開西合花更強」一
句時,三位中將敬酒一盞,吟道:
「瞻望歌中君侯貌,勝似初發薔滾花。」源氏大將頷首微微一笑,接過酒盞,應對
道:
「時運來時花自開,雨中凋零轉瞬時。我衰老了!」其酣態可掬,並借故說笑。中
將強為所難,頻頻勸酒。其時乘憑酒興,所賦詩詞甚眾,不乏即興草率之作,此處不便
—一詳記。
諸人眾口一詞,皆作和歌或漢詩恭奉源氏大將。源氏大將自是情不自勝,得意忘形,
吟誦:「我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這種自比雖是恰當不過,然成王為何人,
觸及心中隱事,未續誦下去。公子惟覺心中愧疚。
兵部卿親王為籐壺皇後之兄,也素為源氏座中常客。他擅長吹奏及歌舞,亦是狂浪
不羈、風流倜儻,自與源氏大將相合。
再說尚待俄月夜近日身患瘧疾,為祈咒諸事之便,遂搬至娘家有大臣宮邸。法事訖,
病情痊癒,家人自是歡喜。尚侍卻視其為天賜良機,進與源氏密約,煞費苦心,謀得夜
夜相守。本當花容月貌之年,雖病體初愈,而略顯羸弱,然仍不減當初風韻,越顯楚楚
動人。但由於其姐弘徽殿太后近日回娘家同住宮邸,耳目眾多,約會更增危險。而源氏
大將卻有一脾氣:愈是艱難,愈要迎頭而上。故夜夜榆次,竟無遺缺。所有一切,自然
難掩耳目。然邸內之人均懷顧慮,未曾敢將此事傳於太后。有大臣自是無所知覺。
忽一夜,雷電交加,大雨滂沱。翌日晨暉,諸公子及太后眾傳從鹹趕來相互探望,
其人聲嚷嚷,耳目甚眾。詩文皆懼雷雨,故集於帷幄近旁。源氏大將無可迴避,甚是尷
尬,直至天明。隴月夜寢台帳外,特女眾聚,二人更覺。心寒。侍女中僅二人詳知內情,
然此時亦了無主意。
稍後雷鳴漸停,雨勢略減。右大臣特地趕來弘徽殿探視俄月夜,陣雨聲淹沒了其行
跡,二人竟未知覺。他先至太后室中,便貿然走進室內,撩起簾子。問道:「你睡得可
好?昨夜雷雨好大,為父甚是擔心,未能看你。眾皇兄及太后之待臣已前來問候否?」
右大臣說此話時,言語粗重急促,全然不似一責人。源氏憶起左大臣之威儀,與此右大
臣較之,雖此情急之中,也不覺微微訕笑:「何必於簾外偷窺,理應坦然入居室內再開
口不遲吧。」
俄月夜極難為情,羞得滿面紅暈,曲股前行於寢台之外。有大臣視其如此模樣,以
為發燒,便問道:「瞧你氣色尚差,想必有妖孽作祟吧,法事該推遲幾日。」忽然他見
一淡紫紅色男帶纏於其身,甚是驚訝。又見一賦詩之懷紙落於帷屏邊,細想到底為何,
心下一怔,便問:「這是什麼?怎在此處,拿來與我瞧瞧。」俄月夜急忙回頭,方才察
覺。自知此事已無法遮掩,一時無話可說,唬得魂已出竅。倘是涵養之人,應體諒女兒
而顧全一時顏面,哪知此人性情躁直,不顧私情。他不作思考,憤憤然上前拾得那懷紙,
乘機向帷屏後搜索。只見一端莊美男,正無所顧忌橫臥於女兒榻旁,此時方微微拉過衣
衫遮額躲避。右大臣驚異不已,義憤填膺。然又不便當面發作,僅覺頭昏腦脹,拿了懷
紙走出房去。俄月夜早已兩腿發顫,癱作一團。源氏大將心中懊悔,想道:「一貫如此,
這下難逃世人指責了!」然見此女可憐兮兮,惟有稍稍安慰一番。
有大臣本性直率,有話必言。且正值年老之人,無語可藏於心。故而毫不猶豫,竟
將此事俱告弘徽太后。並忿然說道:「竟有這等事情。視其手筆,分明出自源氏。雖知
此前早有其事,當初我重其人品,故不曾發難,並有言在先,願將幼女許配。孰知他競
神情孤傲,漠然觀之。雖是憤慨,然念於前緣,則也屈恭諒解。料想此女雖已失貞,朱
雀帝亦為寬宏之人,定會不計前嫌。若我誠請,尚能入宮,以遂初願。但因負疚於心,
未敢奢望女御之尊,至今令其屈居尚待,於我已為一樁憾事。既今此女入宮,他膽敢做
出此等辱沒皇門之事,更叫人無可容忍。沾花惹革雖為男子常有之舉,如此之舉實乃荒
唐之至廣
「模姬雖已入齋院,也竟敢冒犯神靈,暗地鴻雁傳情,屢不悔改,外人亦有知曉。
如此辱沒神明之事,不僅傷風敗俗,且於自身有害。我曾料想此人不會如此糊塗,做出
為天下人所難容忍之事。且其乃當今有識之士,才學超凡,風靡朝野,故我從未究其懷
有何等居心,孰知
弘徽殿太后為人更為狠辣,不聽則罷,聞父此言,更是怒形於色。答道:「我兒徒
留皇帝之名,其實備受眾人奚落。怨就怨那已退職的左大臣,當初不允愛女嫁於皇兄太
子,執意要下嫁於為巨之源氏,同裝時源氏尚不過十二歲弱冠呢!送六妹入宮,我早有
此意,卻先遭源氏糟蹋。而眾人不對此存有異議,一致偏袒於他。如今六妹仍得屈居尚
待,不能榮享女御尊位。我心恨恨,定設法使之榮升,主掌後宮,以雪恥辱。豈料六妹
不識大體,一心追隨於悅己之人。如此看來,那他與齋院模姬之謠傳亦定有其事了。總
而言之,源氏嫌惡於朱雀帝,偏護皇太子,望其早日身居高位是真。此事顯而易見。」
她痛快淋漓,絲毫不顧,反弄得右大臣覺得有損於源氏,懊悔自己不該多言。遂暗自感
歎:「不該將此事告知她呢。」便婉言加以勸解。
「長女言之固然有理,但此等家丑,尚不必啟秦皇上。定是小妮前番過失,上皇並
不深責,仍為寵幸。故此次膽大妄為,才做出這等風流事來。不若暗自訓誡,如真不知
錯,容老父再作打算。」弘徽殿太后雖聽如此說,怨氣仍未消除,一轉念:「我與六妹
同居一郎,耳目眾多,難得容人可乘之機。此源氏也真是目中無人,尋花問柳於弘徽殿,
可謂有意侮辱我等,實不可總廠於是越發憤激。倒覺得此回抓得了把柄,便考慮起如何
懲辦那源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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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11-2004 07:41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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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花散裡
有道是:自古柔情多愁恨,罪孽多啟愁怨生。此言於源氏公子,實在再恰當不過。
但如今世易時移,平日間一舉一動,皆徒增無限愁緒。這使源氏公子心如散塢,時時萌
發輕生之念。但世間尚可留戀之事亦多,一時卻難以盡捨。
有一麗景殿女御,自桐壺院駕崩,門庭日漸冷落,孤苦無助,平田幸得源氏大將顧
憐。其三妹花散裡,在宮中之時,曾與源氏公子有過一段露水姻緣。公子平素鐘情,只
要與女子初次見面,定會永世不忘。然又似非真情,與之若即若離,使得那些女子魂牽
夢繞,相思無盡。近來源氏公子心境不佳,便思念起這位孤寂的情人,竟是愈發不可忍
耐。便於五月梅雨時節,某一艷陽晴日,悄然前往花散裡處。
他服飾簡單,不用人通報,逕自前往。途經中川時,見路邊一所小邸宅,院中林木
森森,頗得雅趣。陣陣箏琴合樂聲傳出,甚是幽艷入耳。源氏公子不由駐足停歇片刻。
車離院門甚近,他便從車內探出頭來,向門裡張望。院內掛花樹幽香陣陣,順風飄出牆
來,讓人遙想資茂祭時節的葵花與桂花。見到四周景緻,憶起此處即為昔比心馳神蕩,
一夜風流之所,不由觸景生情。既爾微微一歎:「闊別尚久,本知那人可曾記得我來?」
不免氣餒。但又不可過門不入,一時竟躊躇不決。正當此時,忽聞得裡面杜鵑啼叫,恰
似有意換請行者,遂復回車,遣惟光上前傳詩一道:
「杜鵑遙鳴留行人,綠窗和語憶起時。」惟光聽得正殿的西廂房內住著不少待女,
其中幾個聲音甚為熟悉,便清了清嗓音,煞有介事傳吟公子詩句。諸青年侍女,一時似
不明白所贈詩者為誰。只聽裡面答詩道:
「啼鵑仍是當年調,梅雨簾中不辨人。」惟光只道是對方故作不知,遂答道:「沙
句妙句,此叫『綠與籬垣兩不爐」』說罷,便走出門去。女主人見此,惟有歎息連連,
難以表述,分明遺憾不已。或她心中已鐘情於某一男子,有所忌諱,也乃情理之中。推
光不便多說,便逕自去了。此時,源氏公子倒忽然憶起築紫那舞姿翩翩的五節來尚覺此
等女子中,數這五節最為可愛。源氏公子在情感方面,費盡苦心。凡與其有過交往的女
子,即便歷經數年,亦深懷不忘,不料這倒成了眾女子嗟怨之由。
源氏公子到那麗景殿女御宮邸,但見院落淒清,人聲寂寂,光景確實令人傷感,不
勝憐憫。見到麗景殿女御,與其傾訴當年樁樁親情及別後相思,不覺已至更深夜靜。下
半夜月似是弓,昭然當空,為院中巨樹投下簇簇暗影;側畔橘不不時送來縷縷清香,沁
人心脾。女御雖是年長,桐壺院寵幸已復不再,然而卻仍舊端莊秀麗,親切可愛,猶不
失風韻。憶起往昔種種情狀,如在昨日,公子不禁淚濕巾衫。先前籬垣邊那只杜鵑,隨
了而來,鳴聲清脆入耳,與剛才全然不同。源氏公子頗覺情趣,遂低吟古歌:「候鳥也
知人憶昔,啼時故作音年聲。」接著吟詩道:
「杜鵑也愛芬芳樹,同人桔花散裡來。」追思往昔,感傷無限。惟得訪晤故人,以
慰吾心。然舊情才了,新恨遂生,世間人情冷暖,難覓共語往昔之人啊!如此淒苦清冷,
可如何是好?」女御得此愁緒,也不覺黯然神傷,倍覺世變無常,人生多苦。此人氣度
高雅,雍容脫俗,感傷之容牽人心腸,只聽她吟道:
「寂寂荒園本無容,簷前橘花招人來。」僅此兩句作答,實是高妙之極。公子暗暗
感慨:「此等精明女子,誰能與之相比呢?」
辭謝女御,源氏公子樣作順道,踱至西廳花散裡居所前,往室內觀望。有道是:最
是女子多情癡。花散裡久不曾與源氏相見,如今見得這薄情郎,便又被他那絕世美貌所
虜獲,種種積怨盡皆忘卻。而源氏公子,仍是情深意篤之狀,頻訴種種別離之苦,想必
並非逢場作戲罷。除這花散裡外,與源氏素有交情的女子,皆各有其獨到的動人之處,
往往初次見面,便兩情相悅,依依不捨。即有如適才中川途中所遇、久別疏離棄他而去
之薄情女子,但公子亦視若人世常情,不足為怪。此種愛戀,也真世上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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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11-2004 07:41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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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須磨
再說源氏公子屢經不甚如意之事,遂感世路渺渺,不知何往。如若強作瀟灑,隱忍
以行,又恐將更遭不測厄運。便欲暫離京都,避世須磨。此處自古即為名人異士閒居之
地,只是近世荒落下去,人跡罕至了。欲借往繁華之地,卻有違避居常理。遠離京都,
又怎能忘懷故土與難捨之人?源氏公子左右為難,一時竟舉棋不定,沒了主張。
前後思量一番,心中愈發悲哀。雖然京都這地方令人生厭,可一旦離去,又實在有
些割捨不下。特別是那悲悲切切、愁眉緊鎖的紫姬,委實叫他痛心疾首。往常哪怕小別
一二日,紫姬也寂寞不堪,他更是魂不守舍。何況此次分別,不知歸期。恰如古歌雲:
「離情別緒無窮盡,日夜翹盼再見時」。世事變化無常,此別或成永訣,亦不得而知。
真叫人寸斷肝腸。有時又想:「不如讓其暗中隨行,可否使得?」但攜了柔弱無比的紫
姬同行於驚風駭浪的荒涼海邊,甚不相宜啊!他便打消此念。孰知紫姬卻道:「即便奔
赴黃泉,奴亦要伴君同往。」她怨源氏公子優柔寡斷。
平素花散裡雖與源氏公子鬧居甚少,然因清苦生涯全托公子拂照,故其悲歎亦屬情
理之中。其余與源氏公子偶有一線,或曾往來而黯然神傷的女子更是不計其數。
已出家為尼的籐壺皇後,雖恐世人說三道四,於己不利,便事事慎微,然亦常暗中
傳情於公子。源氏公子想道:「若平日能有這番柔情,我定不負你!」繼而抱怨地想:
「我為其所受煎熬,定是前世孽緣吧!」
源氏公子未對外宣佈行期,僅帶七八位親近侍從於三月二十日後秘密離京。臨行前,
亦僅寫了纏綿悱惻、語氣深長的幾封信,悄悄送至幾位摯友處,算是作別。其文彩之厚
重,僅因本人心緒低沉而無意記述,實為憾事。
行前二三日,源氏公子悄然到左大臣宮味。所乘為一陋樸的竹席車,外觀甚似傳僕
所用,行動之小心,令人憐愛。外人見之,猶如置身夢境。進人葵姬所居舊室,頓覺好
生淒涼!小公子的乳母及至今仍在的幾位舊日持女,此次與源氏公子久別重逢,無不欣
喜異常,紛紛前來拜見。源氏公子神態頹唐,令學識淺陋的年輕侍女們也悲歎世態炎涼,
一時淚眼朦朧。小公子夕霧生得眉目俊秀,聞父親到來,歡天喜地跑了進來。源氏公子
一見,說道:「多日不見,尚還識得父親,真乖!」遂抱起放於股上,甚是愛憐。左大
臣亦至,與源氏公子會晤。
「我聞婿近來閒寂無趣,閉門不出,本擬前往訪晤,敘聊當年舊事。惟老夫病體不
適,辭官還家,亦不再過問政事。倘以一老態之身,頻出內外,頗恐世間傳言,說我怠
公急私。雖已隱身遁世,不問世事,然權臣當道,實為可伸,故而閉門修身。今聞愛婿
管將別離,年老之身睹視此等橫逆,很是傷心。世途艱辛,無言以對2即便天翻地覆,
尚難料到。今逢此世,簡直無以慰藉!」
源氏公子道:「此等罪孽,盡皆前世報應。究其原因,實咎由自取。身無爵位,雖
偶犯小過,亦當甘受國法。倘不自懲,而苟且存世,於外國亦為非法。況且我等之人,
據說還有流配邊遠軍州的定例。罪當更重。若自恃無愧於心,泰然處之,實慮後患無窮,
或將身受重辱,也不得知。為防患未燃,特告之我將先行離京。」遂將此舉—一俱告左
大臣。
在大臣既談起往日清分,桐壺院及其對公子的無限護愛,不禁老淚縱橫。源氏亦只
得陪淚相對。惟有小公子無憂無慮,時而憤依外祖父,時而親見父親。此情此景,左大
臣更為憂傷,歎道:「離世之人,我實難忘懷,至今尚有余悲。但倘此人猶在,睹視此
等橫逆,不知何等悲切!今捨命而去,克卻諸多愁苦,於我倒還安心。只是此地尚幼,
若長期繞於我等膝下,不能得親父慈愛,例為痛徹之事。即便古人觸犯刑律,亦不當身
遭如此重責。愛婿這不白之冤,想必是前世造孽。此等獄罰,於國外亦有其例,然必有
因可循。如今之事老夫不甚明白,理由何在,實在惱人介
在座亦有三位中將;與公子輪番把盞,至夜闌方散。是夜公子留宿於此。舊日侍女
威來伺候,共敘舊事。其間有一個名為中納言君的,素日暗得公子寵幸,是日其不便直
言,然內心自是悲切。源氏公子見這番模樣,心中亦暗暗憐憫。夜已入定,眾人盡皆安
身息靜,惟有這中納吉君,正與公子隱隱私語。留宿此處,恐怕意在此人吃。
天欲破曉,夜色尚濃,公子便準備啟程。時值殘月冷照,淒清蕭索,院中櫻花盛期
已過,枝頭殘紅點點,淒艷可憐。霧漸籠罩,迷迷蒙蒙,渾然相融。這景緻美於秋夜。
源氏倚靠屋角闌干,沉浸於美景之中。中納言君許是親來送別,打開邊門,托坐門沿。
只聽得公子道:「以往未曾料到,世間竟有如此變故!想起昔日歡顏歲月,盡皆等閒度
過,甚為可惜。此番別離,恐難再相會!」中納言君緘默不答,惟有吞聲飲泣。
老夫人特派小公子之乳母宰相君,向源氏公子傳一言:「老身本欲親臨與公子晤談,
實因一時傷感,心緒紛亂,擬待心緒略定,再謀相見,豈知公子天色未曉便要匆匆出行,
實在出乎意料。只可憐這孩子尚在夢境,可否待其醒來相送?」源氏公子聞之,淚盈滿
眶,遂吟道:
「遠浦漁夫鹽灶上,煙雲更似鳥過山。」聽來非為答詩。便對宰相君道:「天明登
程相別離,並非傷心至此。今朝之斷腸,承蒙老夫人諒解。」宰相君道:「別離二字,
從何說起,且叫人聞之總覺愁苦。此番別離,實乃傷心之至!」說畢聲淚俱下,悲痛欲
絕。源氏公子便央告其傳言於老夫人:「小婿亦自有難言之隱,本欲面稟於母親大人,
怎奈憤憤不平,難以言表。惟望見諒。幼兒正酣眠,吾不便見,倘令見之,定使我戀戀
難捨。惟有硬起柔腸,於此告辭吧!」
源氏公子臨出門時,眾侍女皆來目送。是時月薄西山,明輝漸轉。誰見月光下的公
子,滿面惆悵,神情甚為清美。即便虎狼見之,也會垂淚,況且這些侍女皆為自幼親近
之人,自不必說了。何況公子容貌優雅,實令人激動萬分。老夫人如此作答:
「須磨煙雲不近浦,疑是幽魂遠相離!」哀思漸聚。源氏公子別後,滿堂上下皆泣
不成聲。
源氏公子返回二條院私邸,但見殿內侍女群集四處,似乎在恭候公子回歸。人人滿
面倦容,彷彿一夜未宿。盡皆歎惋家道中落,世事難料。平素親近侍從,已全無蹤跡,
定是為欲隨從公子,而與親友惜別去了。平素交情不深者,亦或貌合神離之人,盡皆遠
避,惟恐得罪右大臣,日後留下把柄。昔日門庭若市,車水馬龍;如今淒涼冷清、只影
隨行。是時源氏公子方悟世態炎涼,人情淡薄,感慨猶深。見塵埃覆蓋,舖地欺席處處
折疊,源氏公子不免想道:「如今我尚在家已這般荒涼,他日離後,不知何等破敗啊!」
徑入西殿,但見方窗未並,許是紫姬正眺窗凝望,深育未眠。眾待女及女童皆在廊
下小想,見公子回來,紛紛起身迎接。侍從們值宿裝束,來回穿梭。源氏見此,又不覺
感傷:「只恐若干時日後,這些人皆難耐寂寞,匆匆散去吧!」素來不曾介意,而今觸
目驚心。便對紫姬道:「昨夜辭行眾人,誤了時辰,故今晨遲歸,想必你沒有胡思亂想
吧!入住京都期間,目是難捨難離。遠行之際,掛念之事,實在眾多,豈有閉門木出之
理?想來世間,受人鄙薄,且遭唾棄,真是寒心。」紫姬僅答道:「除此之外,哪還有
更大的橫禍呢!」其悲傷之狀,自與他人有別。只因其父兵部卿親王向來與她疏離,自
小便附依源氏,且其父近來甚俱權貴,久疏公子,此次尤應前來寬慰。旁人見之,定然
訕笑,紫姬亦深以為恥。遂想道:「當時不使父親知她下落,反倒落個乾淨。」
豈料紫姬之繼母,兵部卿親王的正室等人卻傳言:「此女正當紅運,卻忽逢橫禍,
足見其命賤。凡對她關懷之人,生母、外祖母、夫婿等,盡皆拋她而去。」蜚言傳至其
耳,著實感到心痛,自此便與娘家絕了消息。此後無依無靠,命運甚是寥落!
源氏公子循循寬慰道:「倘我離京後,朝中仍不赦免,多年流離,即便深居巖穴,
定當遣眾迎娶廝守。此刻攜你同行,惟恐旁人指責。蒙罪在身,本不該見光明。再任性
而行,罪孽必更為深重。此生我雖無過失,然遭如此不幸,定是前世惡行所致。且流刑
攜眷屬,史無前例。此等曠世,命運多殞,尚恐禍殃枉加呢。」次日晨,於日上三竿之
時,眾人隨行,離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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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11-2004 07:42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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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帥皇子及三位中將來訪。源氏公子換畢衣衫,欲見時,卻道:「今我乃無爵
之人!」遂身著貴族素裝,模樣反倒俊雅。如今形貌稍減,卻越發俊逸。欲整鬢髮,靠
近鏡台,望見其中瘦影,亦覺清秀可憐,便道:「如今我甚是衰老矣!果真如鏡中那般
麼?」紫姬淚眼源源,望望公子,愈加傷懷。只聽得公子吟道:
「此身遠戍須磨浦,留得鏡影常伴君。」紫姬答曰:
「秀秀鏡影若長在,菱花相視也慰心。」她喃喃自語,隱身於柱後,以掩淚跡。見
她這般嬌柔無助,公子心中無限憐愛,頓覺平生所見女子,無一人能與之相媲。
帥皇子安慰源氏公子一番,至日暮方去。
再說那花散裡亦為源氏公子之事操心無限,常寄帛書慰問,此乃情理之中。源氏公
子想:「事已至今,若不與其復見一面,她必恨我薄情。」遂定於當晚前去訪晤。卻又
難捨紫姬,故至夜深才出門去。源氏公子深夜來訪,使麗景殿女御歡喜得忘形,忙說道:
「蒙大駕光臨,實乃萬幸,寒舍如今亦列入數中了!」其欣喜之情,自不待言。此姊妹
二人,平日甚是清寒,虧得公子多年蔭庇。眼下哪府已極為寥落,將來更是不堪設想。
此時月光清幽,公子遙望院中景緻,不禁陷入沉思。未來巖穴生涯是何種景況呢?教人
好不惆悵!
閒居西廂的花散裡料公子行期漸近,定不會前來了,正暗自傷懷。豈料值此冷月憐
愛人憔悴之際,忽然幽谷傳嗚,錦衣飄香,源氏公子竟已悄然而入。她情不自禁屈膝前
行,投於公子懷中。二人相擁而語,自是無限感傷,不覺天已微明。源氏公子歎道:
「此夜何等短暫!這一別,能再相見否!昔日疏忽,閒度春歲,教我懊悔不及,而今我
又成為世人閒談話資,更是心如刀割廠二人又憶訴些往昔歲月,至四下裡雄雞報曉。公
子為憚人耳目,忙起身辭別。
時逢殘月西墜,花散裡昔日常將此擬為與公子作別情景,適才又見,甚是憂戚。月
色靜灑在花散裡的深紅衣衫上,恰如古歌所言:「袖下明月光,亦似帶淚顏。」她便賦
詩:
「孤陋衣袖暗月中,更斷清光復相臨。」源氏公子聞此哀怨之詞,已是憐憫萬分,
惟有相勸,於是答道:
「夜月明暗皆有時,人間沉浮何必憂?遙瞻前景,渺茫難卜。斬卻憂疑之淚,猶思
緒黯然。」言畢,於暉光晨庵中揮袖而別。
源氏公子返回二條院,收拾行囊,邀召素來親近且不畏權臣的忠僕,於府內上下—
一佈置,分管館舍事務。並於其中挑選數人,同赴須磨。且所用器件,僅備尋常必需之
物,亦不加修飾,務求儉樸。附帶些必要的漢文典籍。裝白香山文集的箱子及一素琴,
皆並帶附。其余奢華富麗的物件及服飾,一律省卻。宛若一山野俗民。
府內持從人等及所有事務,一並托與紫姬調從。府庫莊園、牧地及各處券契,僅由
紫她保管。此外眾多企康及藏室,則由一向親近的少納言乳母率親信家丁管理,另囑托
紫姬適時協調。公子房內所寵待女中務君、中將人等,昔日雖怨公子情薄,但亦可時時
見面,尚以慰藉。自此失卻倚托。再有何閒情?個個粉頸低垂,頹然不語。源氏便對眾
人道:「總有一日,我平安而返。惟願等候的都供職於西殿吧!」命左右人等皆遷居西
殿。源氏又據各人身份賜予物品,以作紀念。小公子的乳母及花散裡,自另獲精品。其
余眾人日常用度,亦皆安排周全。
源氏公子顧念不已,修書一封送與眈月夜。信中道:「近來芳音沉寂,原屬情理之
中,惟我行將別離,苦恨實是難喻。正是:
往日相思徒流淚,今卻化作禍水源。這等子虛烏有之事,我卻木可避捨。」深恐途
中被人開啟,故簡短附言。
俄月夜看罷其信,已是悲慟不絕。雖強自忍耐,然雙袖難掩滾滾熱淚。嚶嚶咽咽夏
道:
「身若水泡浮淚河,未及相逢已先消。」筆跡甚為散亂,卻別有風趣。源氏公子為
臨別前不能再會此人一面,惋惜不已。但又自慮:那邊與弘徽殿太后都是一派,痛恨自
己的定然不少,這隴月夜想必亦存顧忌。於此只得打消再會之念。
明日便是行期。是夜,源氏公子向北山進發,前往拜別桐壺院之墓。其時東方欲曉,
月朗星稀。拜墓尚早,遂先去參謁師陸籐壺皇後。皇後安排源氏公子在簾前坐下,隔帝
與他交談。兩人心意相通,自是深情無限。皇後首先提及皇太子的未來,表示出深切的
關懷。這皇後容貌秀美,豐姿仍舊。源氏公子往日受她冷遇,此時百感交集,欲對她略
申怨恨之情,然今日舊事重提,定會使她傷心不已,自己亦愈發煩惱,便忍了怨情,只
說道:「我行至此般地步,實因犯下一樁違心之事,甚感不安。我身不足情,惟望太子
順利即位,於願足矣。」此乃至誠之言。
源氏公子一番懇切之談,使得籐壺皇後一時心亂如麻,無言以對。一想及前後繁雜
之事,公子便傷心至極,止不住掩面而泣,那神情淒艷無比,許久才收淚道:「而今我
即將前往拜墓,不知母后有何吩咐?」籐壺皇後心中悲傷不已,一時不能應答,只強作
鎮定。吟道:
「生者相別死者離,徒然焚修治殘生。」她心煩意亂,百感交集,只覺意猶未盡。
源氏公子答道:
「初送死者傷未盡,今又生離愁恨憎。」曉月隱沒後,源氏公子便前往謁陵。只有
五、六位親近的僕役隨同;沒有車駕,皆騎馬前往。想昔日儀仗盛勢,真是今不如昔,
一落千丈。隨從者皆愁眉苦臉。其中一兼藏人職的乃伊豫介之子、紀伊守之弟,曾任右
近將監,是年本應加爵,卻因資茂拔楔時曾作公子隨從而被剝奪了官爵,很是失意,只
得隨公子遠赴須磨。此刻於謁陵途中,望見賀茂神社下院,便憶起於投楔那日的盛況,
頓時感慨萬端,遂翻身下馬,將源氏公子的馬頭拉住,吟道:
「葵花艷時同輦游,社神今日也是恨。」源氏公子亦有同感。想當初他是何等風流
倜儻,出眾超群阿!」便覺莫名歉疚。於是跳下馬來,膜拜神社,告別神明。並吟詩道:
「身雖遠離浮名在,是非自有神明斷。」這右近將監原來多愁善感,聽罷此詩,亦
覺正合心意,心想這公子委實可親可愛。
源氏公子於皇陵前跪下,父是生前的種種情狀—一浮現於眼前。想到這位至尊元上
的明主,也已與世長辭,不復相見,亦不能再聽到他的教誨了。公子心中無限思念與痛
楚,千言萬語湧上心頭,止不住淚水長流。又憶起父皇臨終前諄諄的遺言,實在是深謀
遠慮啊!
墓道上雜草叢生。公子起身,踏革前行,也顧不得晚露沾農了。其時烏雲遮月,陰
冷淒涼,樹影婆婆。公子欲離墓辭別,卻迷失了方向,只得退回,稽首再拜。但覺父皇
面容,清晰可見,不禁毛骨悚然。遂吟詩道:
「皇靈芝知應同悲,明月解人已入雲。」返回二條院,天已大亮,公子隨即又寫信
與皇太子道別。此時王命婦正在宮中代替籐壺皇後看護太子,源氏公子便將信轉交與她。
信中道:「離京在即,不能再訪,還望體諒。惜離傷別,見此便知,善為致意。」正是:
「維隱只因時運盡,春來花發返都無?」此信附系一枝已調零了的櫻花上。王命婦
遂將信送與皇太子,並對他說明信中情由。皇太子年事尚幼,亦覺此事鄭重,便認真閱
讀。王命婦問道:「辦何回信呢?」皇太子答道:「對他道:『一刻不見,便覺思念無
限。此次遠別,如何熬煎?」』王命婦想:「這答詞未免太簡便了。」頓覺這孩子好生
可憐。又憶起源氏公子與籐壺皇後荒唐的戀情及諸多傷心之事。心想:「此二人本可安
然度日,只因作繭自縛,以致苦不堪言。然而我也脫不了干系,當初怎麼充當了牽線的
角色?細想起來,追悔莫及啊戶便在覆信上說道:「拜讀來書,甚覺無言達意。已將尊
意啟奏太子。其傷心之狀。難以言喻。…」此信許是心情惱亂所致,有些不著邊際。又
附一詩:
「匆匆花事開又謝,明春願君返京華。一遇時機,必心想事成。」之後又向宮人談
及公子的情狀,滿堂皆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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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11-2004 07:42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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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與源氏公子有一面之交的人,見其今日郁郁寡歡,無不扼腕歎息;至於平日朝夕
伺候之人就更不必言了。甚至連公子素不相識的做粗活的老婆子和洗刷馬桶的僕役,也
因一向深蒙公子思顧而依依不捨,為不能再見他而悲哀。滿廷百官,皆關注此事。公子
自七歲起就與父皇朝夕相處,奏請之事,無不准允。故此百富多蒙公子思德,無不心存
感激。公卿、棄官等雖身分高貴,然仰仗公子之力者亦為數不少。其余各等官員,更是
數不勝數。當中也有些人,並非不知思德,怎奈眼下權臣專橫,不得已而心存顧忌,不
敢親近公子。總之,與公子有關聯之人,皆為他的離去深深痛惜。他們私下議論有司之
偏執,但轉而一想:捨身前去慰問,於源氏公子有可移益?遂佯裝不知。源氏公子正當
失意,便感人情冷薄,世態炎涼,心中愈發哀傷。
臨行之日,公子與紫姬平靜談心至日暮,按例於子夜啟程。公子身著布衣便服,行
裝甚是簡陋。對紫姬道:「明月升空,我該出發了。你且走出門目送吧。今此一別,定
會堆積千言萬語,無以傾述。以往偶爾小別一二日,亦覺郁仰不堪呢!」便卷起簾子,
勸其到廊下。此時紫姬傷心不已,只得強忍眼淚,膝行而前,依著公子坐下。月光之下,
更顯得豐姿綽約。源氏公於想:『躺我就此長辭,將她一人丟在這無常之世,不知其境
渡將何等苦楚啊!」更覺難捨難分。但見紫姬已悲痛難禁,若再言此話,定然使她愈加
傷心,便故作泰然自若,吟道:
「身心若懷終身警,此番生離何足論。分離不會太長。紫姬答道:
「癡心欲捨妾身命,應得行人片刻留。」源氏公子見她如此癡心重情,久久不忍離
去。但恐天明後人多目雜,行動不便,終於硬著心腸啟程。
赴江途中,紫姬的形貌始終不散,令公子惆悵不已。暮春晝漸增長,加之順風而下,
申時許使抵達須磨浦。旅程雖不長,只因素無經驗,頗有新奇之感,便覺悲喜交加。途
中經過一地,名日大江殿,荒涼異常,只剩幾株松樹。源氏公子即是賦詩:
「屈原忠名垂千古,今朝別客歎渺茫。」海邊波浪迭蕩,源氏公子觸景生情,遂吟
唱古歌:「行行漸覺離愁重,卻羨波臣去復回。」此歌原本家喻戶曉,但於此情此景,
卻頗為相宜。諸隨從聽了無不動容。再回首,但見雲霧朦朧,群山隱約可見,恰如白居
易詩中所言。而自己正是「三千里外遠行人』了。及此,眼淚便如漿水般滲出。源氏公
子又吟詩道:
「遙遙故鄉雲山隔,仰望也應共此天。」即景傷懷,好不辛酸。
此次源氏公子在須磨的住處,與從前流放於此而吟「寂寞度殘生」的行平中納言的
住處相距甚近。海岸稍遠處,是幽靜而荒涼的山地。自牆垣及種種房屋設施,均別具一
格,與京中遇然相異。那茅草屋及蘆葦亭,別緻雅趣,與四周環境渾然相融。源氏公子
想道:「此地與京中有著天壤之別,倘不是流放來此,倒另有情調呢!」於是憶起昔日
的種種浪漫行徑。
源氏公子召來附近領地裡的吏目,命其建造住所。並將同來的良清視作親近家臣,
負責實施公子意旨而指揮吏目。如此這般,令公子感慨萬分。不久,房屋便拔地而起。
又命加深池水,增栽庭水,心便漸漸平靜下來,但亦如在夢中一般。這攝津國的國守,
以前是公子親信的從臣。此人不忘舊情,不時暗中加以照顧。這住處便日日人來人往,
熱鬧起來。但終不似以前有情意契合的知音,仍覺遠離他鄉,心情亦郁結難解。歲月無
情,前途未卜。
安定旅居,已逢梅雨時節。往事紛至沓來,又思念京中親人:「紫姬必愁苦不堪;
太子近況如何;小公子夕霧照舊無憂無慮,嫁戲度回吧?」此外心中掛念之人還很多,
便—一寫信,派人送往京都。其中給二條院紫姬及師姑籐壺皇後寫信時,常因淚眼模糊
而一度擱筆。與籐壺皇後的信中,附有一詩:
「無限愁容遷須磨,松島漁女意如何。愁歎不已,而今瞻前顧後,一片黑暗,正是
『憶君別淚如潮湧,將比汀邊水位高!」』
給尚侍俄月夜的信,仍由中納吉君轉變,便寄給這侍女。其中寫道:「追憶往事如
煙,聊以慰藉。試問:
無所顧慮思重敘,柔情聊君懷我無?」此外種種話語,讀者自可想象。亦送信給左
大臣及乳母宰相君,托付他們好好照顧小公子。
京中請人收到源氏公子的信,大多難以抑制悲傷。二條院的紫姬讀罷信,立時軟在
床上,悲不自勝。眾侍女見此情景,也都愁眉緊鎖,莫能勸慰。再見到公子昔日慣用的
器物,常彈的琴箏,聞到公子留下來的衣服上的香氣,股俄中便覺公子已仙逝。惟少納
言乳母怕有不祥之兆,請北山僧都舉行法事,祈願平安大吉。那譜都向佛祝願兩樁:其
一,願公子早日安返京都;其二,願紫姬消卻愁苦,早日康復。紫姬愁苦期間,譜都勤
修佛事。
紫姬為源氏公子置辦衣物時,那常禮服和裙子,皆為無紋硬綢,甚是怪異,令人見
了悲歎。公子臨別吟唱「鏡影隨君永不離」時的形貌,始終不能消失。然而這猶如鏡中
花,水中月,只得空自嗟歎。往日公子出入的門戶、常椅的羅漢松木柱,而今睹物思人,
胸中甚是愁悶。縱是閱世歷深的老人,於此情此景也難免悲傷。況紫姬自小受公子撫養,
視若父母,與公子親近無比。此番匆匆離別,自是耽於深深思念之中。倘使公子仙逝,
則知事已至此,歲月流逝,自會漸漸遺忘。但如今並非永別,而是流放他鄉,歸期無定,
不免令人牽腸掛肚,憂憤懣懷。
師姑籐壺皇後時刻掛念是太子前程,自是滿腹憂傷。且與源氏公子有宿線,對此哪
能無動於衷?數年來,只因深恐蜚短流長,所以行事步步小心。若將隱私略微洩露,定
遭世人誹譴,故只得將情愛按捺於心。但凡公子求愛,大都作裝不知,不以為然。所以
愛管閒事之人,於此事,卻終無話可說。今細細想來,能太平無事,半是因公子不敢輕
舉妄動,半是由於皇後為避人耳目,極力掩飾。如今危險已無,但舊情難忘,難免流淚。
於是她的回信,寫得亦較以前稍微詳細,其中有如此言語:「近日只是:
居身菩提。猶恨,經年紅淚染袈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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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11-2004 07:43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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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侍俄月夜在回信中道:
「世上眾目堪難防,心中間煞愁難解。此時可想而知,恕不詳述。」聊聊數語,寫
於一張小紙上,夾在中納言君的回信中。中納吉君的回信則極盡尚待憂傷之狀,淒楚動
人。源氏公子讀罷,頓覺眼眶濕潤。
源氏公子給紫姬的信極為周詳,所以她的覆信中也有許多傷心之言。其中有一首詩:
「海潮侵客袖,居人淚沾襟。若將襟比袖,誰重複誰輕?」
紫姬所送的衣服,色彩與式樣都極為雅觀,甚合公子心意。源氏公子想:「不知她
心靈手巧,遇事不俗,又這般雅麗,真乃意中人也!若無此變,如今我正好摒棄塵世雜
念,斷絕牽累,與她安閒度日。」可眼下境遇,讓他又不勝四惋。紫姬的容顏時時閃現
於眼前,晝夜不曾消失。相思深處,決計暗中迎她來此。轉念一想:生不逢時,舉世混
濁,前生罪孽未除,豈可胡思亂想?便不再他顧,即刻齋戒沐浴,日日勤修怫事。
左大臣在回信中言及小公子夕霧近況,甚是可憐。但源氏公子以為小公子有外祖父
母照抄,且將來自有見面之日,對小公子並不十分牽掛。想來他思妻之念定比愛子之心
更為煩惱吧!
且說那六條妃子,於伊勢齋宮處。源氏公子也曾命人送信前去,她亦特地遣使送書
來,措詞委婉,筆致優雅,自與眾不同。其中道:「足下居所,似非人世間。吾等聞此
消息,恍若身於夢幻。細細思量,總不致長年客游木思京都吧!然前世罪孽深重,恐相
約之期,已遙遙無盡!
寂寂須磨流放客,憐憐伊勢隱居人。如此萬般渾濁的世間,將來如何了結啊!」另
有千般話語,別具一詩雲:
「君有佳期重返裡,我無生趣永飄零。」
六條妃子素多感悟,回信自是合情達意,春意秋思綿綿,盡傳淑女情懷。才華甚超
常!
源氏公子思忖:「此人本來可愛,我不該為那生靈祟人之事怨怪她。如今萬念俱灰,
飄然而去。」至今憶及,惟覺愧意連連。以致收到她的來信,也覺得這使者甚為可愛,
刻意款留兩三天,聽他講講伊勢情形。此為荒涼旅鄰,自可許這使者近身面稟。他年輕
而聰明伶俐,見得公子儀容,心中驚歎不已,競致感激涕零。源氏公子與六條妃子的回
信,言詞目不一般。其中一節道:「孤寂無趣時,常想念心切,先前若知我有流放厄運,
定隨你同去伊勢。惟願:
去罷伊勢別離憂,浪中小舟度此生。只畏:
今生難訣愁和淚,又望須磨浦上雲。相見之期,渺茫難料。想來,好不叫人愁悶
啊!」如此之類,源氏公子對往日情人,無不殷勤備至。
那花散裡收得公子來信,亦甚悲傷。寫了長信回復,並附上麗景殿女御的信,源氏
公子看過,興致難抑,甚為珍惜。他多次閱讀此信,尚覺可慰孤寂,卻又另增別恨。花
散裡附詩道:
「愁見滿階皆蔓草,忽又湧淚袖未干。」源氏公子讀罷,想象她那評內蔓草叢生之
狀。無人照顧的生活一定淒苦不堪吧!信中又適:「梅雨淫淫,處處牆倒垣傾。」便命
府中家臣,派領地內人丁前去修補。
再說那尚待俄月夜,因與源氏公子私情洩露,傳為笑輛,羞憤難當,已頹喪不堪。
右大臣素來疼愛此女,便屢屢向弘徽殿太后說情,又秦請朱雀帝。朱雀帝認為她並非有
身分的女御及更衣,僅為朝中女官,便饒恕了她。這尚待苦戀源氏公子,闖下滔天大禍。
幸而獲赦,依舊人宮侍奉。但她依然癡心傾慕這多情郎。
隴月夜於七月裡返宮。朱雀帝向來寵幸她,便不顧外人譏議,依然留她在側伺候。
不時向她訴怨申恨,且訂立海警山盟。其姿容儀態,極為雍容柔美。可□月夜一心念及
源氏公子。甚覺有愧於朱雀帝。時逢一日,宮中舉行管弦樂會,朱雀帝對她道:「源氏
公子木在,頗感美中不足。況且比我思念更深的人,何其多呢!覺得世間萬物,盡都黯
然失色了。」之後垂淚歎道:「我終究違背了父皇遺命!罪不可赦r」俄月夜也淌下淚
來。朱雀帝又道:「我雖生於人世;但絲毫無趣,更不求長生。若我即刻死了,你如何
想?倘你以為我的死尚不及領磨那人的生離可悲,那我的靈魂也要不安的。古歌道:
『相思至死有何益,生前歡娛勝黃金。』此為不解來世因緣的淺薄之見吧!」他深感世
事滄桑,但語態卻格外溫存。俄月夜更不勝悲,淚流滿面。朱雀帝便道:「如此,你在
為誰流淚呢?」
稍後,他又道:「至今你不曾為我生個皇子,實是憾事!本想遵循父皇遺命讓位於
皇太子,可其間阻礙甚多,教人好不煩惱戶都因當時權臣當朝。朱雀帝年紀尚輕,性情
柔弱,故不能隨意行令,痛苦之事極多。
且說須磨浦上,秋風蕭瑟。源氏公子居處雖遠離海岸,但行平中納言所謂「越關來」
的「須磨浦風」吹來的波濤聲,夜夜鳴響耳邊,淒涼至。此地獨有秋色。源氏公子身邊
人少,且皆已入睡,推公子一人難眠。他將頭從枕上抬起,聞得四面秋風猛厲,濤聲漸
高,如在枕邊。淚又消然湧出,浸潤了枕頭。他便起身,彈了一會琴。那琴聲自己聽了
亦淒楚無比。便停下來,吟道:
「離人泣聲入濤聲,哀聲疑人故國來。」哀思淒怨之聲,驚醒了隨從諸人,皆深為
感動!不知不覺坐起身來,悄悄抹淚。源氏公子聽了,心想:「他們皆因我一人而離卻
朝夕相親的骨肉,顛沛至此,受這般苦楚!不知做何想法?」甚覺歉疚。心想今後若長
此愁歎,他們看了,必定更為傷懷。於是強振精神,晝間與他們談笑風聲,以排遣塵世
煩憂。寂寥無趣時,且將各色彩紙粘合起來,作戲筆書法。又於珍貴的中國絹上漫筆描
畫,妙趣橫生,貼在屏風上。身居京都時,只是遙想別人描述高山大海的雄姿。而今親
眼目睹,頓覺這真真切切的山水之美,遠無法想象,便作了些優秀的圖畫。隨從人等看
了皆道:「應召請有名畫家千枝與常則來替這些畫著色才好。」眾人頗覺美中不足,有
些遺憾。源氏公子是個可親可敬之人,侍從們認為親近他便可擺脫塵世煩憂。因此常有
四五個隨從與公子形影不離,以此為一大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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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11-2004 07:43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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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庭中花木正艷,暮色清幽。源氏公子走到望海回廊上,憑欄閒眺四周景緻,
其神態飄逸液酒。許是環境沉寂之故,令人幾疑身處仙境。公子身著柔軟的白綢襯衫,
罩淡紫面、藍裡子的襯袍,外穿深紫色的尋常和服,松松繫著帶子,打扮甚是隨意不拘。
念著「釋迎牟尼佛弟子某某」誦經聲,體態優美異常。其時海上傳來漁人說唱及划小船
的聲音。遠遠望去,那些小船猶如飄浮於海面的小鳥,頗覺蒼寂。天空,-行寒雁淒淒
哀鳴而去,哀音與槳聲融為一體,無法分辨。公子身臨其是,不禁念道:「念天地之悠
悠,獨愴然而涕下。」舉手拭淚,玉婉與黑檀念珠交相映襯,格外高貴雅麗。思慕故鄉
戀人的隨從見了他這等姿色,皆以之聊懷。源氏公子即景賦詩:
「早雁傍容聲哀怨,疑是伊人遣使來。」良清接著吟道:
「征鴻非是昔日友,緣何聞聲憶舊時?」民部大輔惟光也吟道:
「從來不管長征雁,今忽聞聲卻自傷。」前述的右近將監也吟道:
「征雁長離鄉與井,幸得同群慰孤情。」我等倘離群,定將孤寂不堪了。」惟光之
父伊豫守已遷任常陸介。他未隨父同往,卻隨源氏公子來此。心中雖有掛慮,卻佯裝無
事。殷勤侍候公子,惟恐不周。
時值明月當空,萬物按銀。源氏公子方記起今晚乃月圓之夜,更覺層層舊事襲上心
頭。遙想那清涼殿上,眾人飲酒歡娛,不勝艷羨;南宮北鄖,定有無數寂寞人,望月長
歎。凝想京都情狀,繼而朗吟:「銀台金閉夕沉沉,獨宿相思在翰林。三五夜中新月色,
二千里外放人心。清宮東面煙波冷,浴殿西頭鐘漏深。猶恐清光不同見,江陵卑濕足秋
陰。」,聞者無不淚涕漣漣。又諷湧先前籐壺皇後所贈之詩:「重重夜霧遮明月…」蹩
眉長歎,相思不勝。往事歷歷,不禁嚶嚶淒哭。詩人勸道:「夜深了,望公子安息吧!」
但公子仍滯留月下清輝中,吟道:
「神京歸期造隔遠,清輝同仰亦慰情。」回想那夜朱雀宮中,與帝敘!日之時,其
容貌與桐壺上皇,竟酷似莫辨。思慕之余,又吟誦:「去年今夜待清涼,秋思詩篇獨斷
腸。恩賜御衣分在此,捧持每日拜余香。」方才入室就寢。昔日蒙賜的御衣,一直放在
座旁,不曾離身。又吟詩道:
「世間命究不恨人,前塵回首淚濕襟。」
卻說太宰大或出守築紫,任期已滿,正值返京。隨行人馬甚眾。且女兒極多,不便
陸行,因此自夫人以下,女眷一率乘船。一路覓跡覽勝,好不自在。須磨風景獨好,眾
人向往已久。這回到得須磨浦,聞知多情郎源氏公子正滴居於此。那些芳齡女子,正值
情竇熾盛,早就戀慕源氏公子才情俊貌,此刻雖籠閉舟中,卻已是紅暈滿頰,擔保萬狀。
尤其那位五節小姐,曾與公子有線,見縴夫無情地拉過須磨浦邊,不勝惋惜生恨。聞得
琴聲遠遠飄來,哀哀怨怨,與那彈者直教有心人淚湧不息。
太宰大或遣使問候源氏公子:「下官出守外省,期滿返京,本擬先趨謁貴府,仰蒙
指教。豈料公子竟棲隱於此,今日途經尊寓,惟感惶惶,心甚唱歎。急欲躬身請安,然
京中故友至親,皆迎候於此。人眾目雜,且應酬甚多,交際煩擾,深恐不便。故爾先派
愚子前來,他日當再親自奉謁。」使者乃大寬之子築前守。此人先前蒙源氏公子推薦,
遂為藏人,因此對公子有感恩之心。今見公子落難此地,不勝傷楚,更為激憤。然此刻
人多不便,未及洋敘,只得匆匆辭歸。臨別時源氏公子對他道:「自滴居此地以來,昔
日親友,盡皆棄我。難得你特來看我。」對太宰大式也如此作答。
築前守灑淚告辭,歸去稟覆父親,公子近況不勝淒涼。太宰大式及來此迎候的諸人
聽罷,皆甚惋惜,禁不住齊聲痛哭。那五節小姐千方百計,派人送去一信:
「琴擾心若船停纖,進退兩難君可知?冒昧之處,務請諒解!」源氏公子看罷,臉
上頓生笑意,那神態俊麗可愛。遂回信道:
「心若意似船停纖,應泊須磨浦上波!我這『遠浦漁樵』的遭際,當初確未料知
啊!」昔日營公路遇此地,亦曾賦詩相贈驛長。驛長尚傷別這般,況五節小姐,乃多情
女了,竟想獨留須磨哩!
再說京中,源氏公子去後若干時日,自朱雀帝以下,掛念者甚眾。特別是皇太子,
更是思之切切,常悄然抹淚。乳母見之,甚為憐惜。王命婦因詳知內情,更是悲傷。一
向操心皇太子前程的師姑籐壺皇後,亦愈發郁悶愁歎,惶恐木安。諸童子及一向親近公
子的眾公卿,最初尚頻頻寄信於須磨,偶爾還附上極其動人的詩文相互訴懷。然因弘徽
殿大後一向不滿公子,且公子又以詩文聞世,當下斥罵道:「朝廷罪人,不得擅自行動,
即便飲食之事亦不例外。如今這源氏竟在流放地造起風雅宅邪,作詩譏謗朝政。居然還
有人附和他,跟著『趙高指席為馬』。」一時惡言紛紛,諸皇子聽了,甚為驚懼,此後
再不敢致書問候源氏公子了。
歲月逝如流水。二條院紫姬自源氏公子去後,竟無片刻釋念。而東殿裡侍女皆已轉
到西殿來侍奉紫她。這些侍女乍到時,並未發覺紫姬夫人的好處,皆想告退。日子久了,
逐漸熟悉起來,才覺夫人不僅容貌姣好,且和藹可親,待人接物,周到誠懇,便都打消
了告退念頭。紫姬偶爾也和那些身份較高的待女親切談心。她們私下裡想:「這位夫人
能在請人中倍受寵愛,也不無道理。」
話說源氏公子滴居須磨,思戀紫姬之心與日俱增,不堪忍耐,極想接她於此共度安
閒歲月。然念及目前潦倒際遇,怎可再讓這心愛人兒同受苦難?思量幾番,忍痛打消了
思念。這荒天野老,諸事與京迥異。源氏公子甚不習慣平民生活,頗感當前境遇怨屈。
公子寓所後山中,常有人燒柴,因而時有煙霧塗繞室內。公子竟以為是漁夫燒鹽,
甚覺納悶,便吟詩道:
「但願京都諸好友,不絕佳音似柴煙。」
不覺已是大雪紛飛的冬季。源氏公子仰望長空,帳茫間,胸懷無限蒼涼淒楚。於是
取出琴來,命良清伴歌,惟光吹笛合奏。至得心應手時,更哀怨深切,竟致弦凝聲歇,
眾皆抬手拭淚。源氏公子忽記起古昔遠嫁胡國的王昭君,料想若此女為自身紅顏知己,
將是何等傷悲!忽轉念,倘若自己心愛之人被放逐異國,又將是何等結局呢?想到此處,
彷彿真有其事,心中不勝淒涼。隨口吟道:「邊風吹斷秋心緒,隴水流添夜淚行。胡角
一聲霜後夢,漢宮萬裡月前腸。」
此刻明月皎皎,旅舍清晰可見,清輝遍灑室中。雖身處斗室,卻可飽覽深秋夜色,
可謂「終宵床底見青天』也。月漸西沉,無限冰寒。源氏公子不禁自吟管公「只是西行
不左遷」之句。心中悲涼,又獨自吟道:
「飄泊此身前途迷,月明羞見獨向西。」這一夜依舊徹夜難眠。東方欲曉,但聞百
鳥齊鳴,和諧悅耳。便又賦詩道:
「齊鳴曉鳥暖人世,愁人無寐離情淒。」是時隨從諸人尚在夢中。源氏公子躺著獨
自詠誦。天色未明,即起床淨身,念怫誦經。隨從人等醒後見了,想見公子先前何曾如
此嚴為整飭,更深覺公子敬愛,不忍捨之而去,即便片刻也不願。
明三浦,離須磨只箭之遙。良清位於須磨,明石道人住於明石浦。因其女極為可愛,
他便去信相求,不見女兒回信,倒得父親一信:「有事相商,勞駕來捨一敘。」良清暗
自思忖:「女拒父邀,若空手而返,豈不丟盡顏面。」心裡怨怪,不再理會。
這明石道人孤高自傲,堪稱當世無二。照播磨習俗,惟國守一族最為高貴,世人皆
敬仰之。但明石道人生性怪僻,在他眼中,國守與常人並無二樣。故良清雖為前任國守
之子,明石道人拒絕他也不足為怪了。且說明石道人求婿數年,仍沓無蹤跡,心中不免
著急。此間聞知源氏公子滴居須磨,一陣竊喜,遂對夫人道:「源氏光華公子,才貌兼
俱,乃桐壺更衣所生。因沖犯朝廷,業已遷居須磨。我想招他為婿,女兒若有一皆身份
不被流放須,他豈肯屈有主張,快為自信,將屋子裝扮得雍容華貴,一心一意籌備女兒
的婚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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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人再次勸道:「何必如此呢?就算他央明便大,又兒們漸丈嫁個流放之人,豈不
太委屈了?倘若公子有心愛她,尚可考慮。可事實上根本不可能。」明石道人聽畢極為
惱火:「在中國,在我國,滴成之事,並非稀有,但凡遇異傑出之人,滴成類事,在所
難免。你道公子何許人?我已故叔父按察大綱言便是他已故母后桐壺妃子之父。這妃子
貌美傾城,集後宮佳麗於一身,倍受銅壺帝寵幸。因而眾芳皆妒,以致憂惱成疾,不幸
短命。能留下這英才公子,亦為萬幸。我雖非京中人,但同公子有這般因緣,量他必定
應允。」
再說這位鄉下姑娘,雖非大家閨秀,卻亦典雅端莊,靈秀非凡,氣度不俗。惟因出
身低賤,常黯然傷懷:「王公將相之子,不肯俯就於我;身份相當的,我又決不肯嫁。
若一日雙親先我而去,我將如何呢?唉,只有出家為尼,或者投海自盡了。」明石道人
觀她為命根。每年兩度帶她去向往吉明神參拜。女兒也私下祈禱,希求明神賜福。
春風又綠須磨浦,寓居卻荒寞寂寂。去年種的小櫻花樹也隱隱約約開花了。每當春
光明媚之日,諸種京華舊事,引得源氏公子黯然神傷。二月二十過去了。恍惚間離京已
有一年。去年惜別場景,此刻躍然眼前,好不傷悲!南殿櫻花,開得正盛吧?當年花宴
上,桐壺院的音容笑貌,朱雀帝的清麗雅秀之姿,以及自己和詩吟誦之情狀,無不歷歷
在目。睹今追昔,不禁吟道:
「何日不思春殿樂,插花時節應重來。」
正值百般孤寂,萬般無聊時,左大臣家三位中將來訪。這中將現已升任宰相,人品
甚為世人敬重。但亦時覺世態炎涼,遇事便憶起源氏公子種種好處來。於是冒著獲罪的
危險,毅然造訪須磨。二人久別重逢,猶劫後逢生,百感交集。恰是「悲喜同心,淚流
兩不允」宰相觀公子居所,清幽明靜,真是「石階桂柱竹編牆」,雖極其簡樸,卻頗具
中國風味。源氏公子身著淡紅透黃褂農,上罩深藍色便服及裙子,如同鄉間野民,模樣
很是寒愴。然細下一看,卻極為清雅,別具風度。日常器具電毫不精緻。居室淺陋,由
外望去,一目了然。棋盤、雙六盤、彈棋盤,皆為鄉野粗貨。看到念珠等供佛之具,想
見他日常勤修佛法。飲食盡是田家風味,頗有逸趣。
漁夫外出歸來,送些貝類與公子住膳。公子與宰相便召喚他進來,詢問生活情狀。
這漁夫便向二人申訴長年海邊生活的種種苦狀。雖然言詞凌亂,聲音嘶啞,但為生計奔
波這一點,卻深有同感。故公子與宰相聽了,倍覺可憐,遂送些衣物與這漁夫。漁夫得
到賜物,不勝感激。
馬廄就在附近,一形似谷倉的小屋即是馬料房。宰相看了亦覺稀罕。看到喂馬,想
起了催馬樂《飛鳥井》,兩人不約而同吟唱起來。之後共敘別後歲月,談到動情處,或
悲愴下淚,或開懷暢笑。聞得小公子夕霧頑劣嬉戲,及左大臣日夜操心外孫等事,源氏
公子傷痛萬分。凡此諸事,難於盡述。
是夜二人吟詩作賦,唱和應答,通宵達旦。然宰相終究怕此行洩露,急欲返京。來
去匆匆,徒增無限傷痛。源氏公子便吩咐取酒餞別。真所謂:「往事渺茫都似夢,舊遊
零落半歸泉。醉悲灑淚春杯裡,吟苦支頤曉燭前。」左右莫不感之濺淚。亦各自與熟人
道別。時逢幾行南征雁,掀開黎明。公子觸景傷懷,便賦詩道:
「何時化作南歸雁,京都諸友重相見。」宰相也驚心恨別,賦詩唱和:
「辭別仙演情未了,花都途速皆此徑。」宰相帶來的京中土產,頗富意趣。源氏公
子甚為感動,便以一匹黑駒回贈,告道:「罪人贈物,恐有不吉,本不欲敬奉。然『胡
馬依北風』而嘶,此物亦知懷戀故土啊!」這是一匹稀世寶馬,宰相極為珍貴,忙將隨
身所攜祖傳名笛贈與公子,以作「臨別紀念」。因恐他人謠言,二人只得就此分手。
日漸升高,離愁別恨,俱上心頭。宰相頻頻回首,心亂如麻:「此去何日再見?感
道就此長另收〝公子佇目凝望,忍痛答道:
「鶴上九霄回首看!我身明淨似春陽。蒙罪搞成,雖是怨屈,然身已玷污,就算古
之聖賢也難照舊與人為伍。我是何人,豈敢再度癡心京華夢?」宰相答道:
「弧鶴翔空雲路吉,追尋舊侶咦聲哀。」宰相去後,源氏公子木勝孤寂悲涼,日夜
蹩額鎖眉,郁郁消沉。
三月初一恰為已日。其中有晚事之人勸道:「今日是上已,公子身蒙禍難,不妨前
往修模。」源氏公子遵勸去海邊修楔。請幾個路過的陰陽師來,叫他們舉行拔楔。陰陽
師將一大草人放進一只紙船,送入海中,讓它隨波飄逝。源氏公子見了,頓覺自己正如
這單人,便吟詩道:
「我似芻靈浮大海,身世浮沉命堪悲。」天光雲影下,公子賦詩吟誦之姿容儀態,
頗具韻味。是時風和日麗,水波不興,海天茫茫。京華舊事,如今境遇,及渺渺未來,
次第攢積於胸,不禁自語:
「我罪本是莫須有,天地神明應解憐。」
投楔尚未結束,忽然風雲突變,天地黯然。一時電閃雷鳴,地動山搖。眾人皆驚惶
失措,欲逃回去,卻來不及取斗笠。立時足不履地,狂奔返邪,費盡九力才逃回旅礎。
尚驚魂未定,道:「如此暴風雨,未曾見過。以前亦曾起風,但總有預兆。如今突如其
來,實在怪異!」雷聲仍轟響不止,雨點落地聲沉,力可穿石。眾人驚恐不安,歎道:
「照此下去,世界要毀滅了!」唯源氏公子沉著冷靜地坐著誦經。
薄著時分,雷電稍息,惟風至夜肆虐橫行。夜深,雷雨皆停。許是勤心誦經修佛之
功吧!眾人相互告道:「倘這雷雨肆行不止,我等定被浪濤卷去!此乃海嘯,能在瞬息
間害人。先前傳聞,未敢相信,至個目睹,真是駭人!」
黎明前夕,眾人方漸漸酣眠,公子亦稍息入寐。忽見一陌生面孔,撞進屋內,怒氣
沖沖道:「適才大王召喚,為何不到?」便四下裡找尋源氏公子。公子驚醒,暗自思忖:
「早聞海龍王最喜俊美之人,想必相中我了。」心中不勝恐懼,急欲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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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11-2004 07:44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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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明石
卻說連日以來,風雨雷電肆行不止。源氏公子傷心煩憂之事甚多,終回頹廢悲懼,
不能自拔。便想道:「這可如何是好?如此蒙罪之身,若因天變而逃回京都,豈不更將
貽笑於人?不如就近隱跡深山吧!」繼而轉念:「如此輕率之至,後人必笑我畏於風暴,
才做出此舉。」故而躊躇不定。夜夜夢中,那怪人的影子總糾纏不休。
天空烏雲密佈,長久不去。淫雨罪案,不絕於日。京中亦沓無音信,公子深心牽掛,
傷感道:「莫非我來世一遭,就此絕跡麼?」此刻暴雨傾盆如注,戶外渺無行跡,故京
中音訊更不可知。忽然,從遠處閃出一人影,渾身透濕,模樣殊怪。待此人走近,方知
為二條院紫姬所遣。倘於路上遇見,必定疑心為鬼。如此下僕,若在先前定然即刻逐去。
躬親接見下僕,他定以為恥。而今源氏公子卻甚覺可親,心緒已大異於往昔。此人從貼
身內衣中掏出紫姬信函,上書道:「連日淫雨,片刻不息。層雲密佈,長空如蓋,遙望
須磨,難辨東西。
大雨閨中熱淚湧,浦上狂風肆虐無忌。此外宮中諸事,—一俱告。無限孤寂傷悲,
莫可勝述。源氏公於閱罷此信,淚如泉湧,直如「汀水驟增」,不覺雙眼昏花模糊。
使者稟報:「此次暴風雨,京中亦疑為木祥之兆。為此,宮中已舉行仁王法會。風
雨塞阻,百官皆居置府中,政事姑且告停。」此人口舌笨拙,言語含糊。意欲詳知京中
近況,源氏公子只得召他近身,細細盤問。聽得他答道:「大雨日夜不息,狂風頻頻肆
虐,已綿綿數目。如此可怕天氣,京都絕無前例。冰雹大塊下落,幾乎穿透地層。雷聲
驚魂動魄,毫無止息,皆未曾有過。」說時驚恐畏縮不已,更增人煩憂。
源氏公子暗想:「此災若再延續,恐天地將要滅絕廣次日破曉颶風驟起,惡浪滔天,
海嘯滾滾奔騰,轟鳴之聲響徹霄漢,摧枯拉朽。加之電閃雷鳴,恐怖之至,無以言喻。
眾位隨從,無不丟魂失魄。相與悲歎:「我等前世作了何孽,使得今世遭此磨難!父母
妻兒再難謀面,難道就此離世麼?」惟公子鎮靜自如,思量道:「我身蒙虛罪,豈不是
要客死此地不成?」便強振精神。然左右請人噪亂不堪,只得令人備上諸種祭品,禱告
神明:「住吉大神啊!請顯神威,庇護此境,拯救我等無辜之人吧!」遂立大誓。
左右諸人見此光景,並皆忘卻了自身安危,於源氏公子之木幸亦深表同情。如此貴
人,身且遭此等罕世災厄,真是悲憐。凡可強自振作之人,莫不感動落淚。願以身家性
命,救護公子。他們齊聲禱告神佛道:「奏請八方神靈:我公子長居深宮,自幼嬌慣,
但秉性仁慈,澤被四方;濟窮扶弱,拯災救危,善舉難以勝數。卻不知造何罪孽,今將
屈死於此?仰求天地神明,明辨是非c公子無辜蒙罪,丟官失爵,背井離鄉,以至朝夕
不安,日愁夜歎。今又遭此惡變,性命攸關。此乃前世孽報,還是今生罪罰?」若神佛
明鑒,請息災降福!」他們向著吉明神社方向,虔誠立誓。源氏公子亦向諸神佛及海龍
王祈願。
豈料雷聲愈是響亮,一聲驚天霹靂,裹挾一團天火,正落於公子隔壁廊上,將此廊
燒著。屋內眾人,皆失魂落魄。驚亂之中,只得將公子移居內室,才稍稍心安。此時已
不拘尊卑貴賤,共居一堂。騷亂雜沓,呼天嚎泣。比及雷聲,相差無幾。天地一片漆黑,
直至日暮。
風勢漸弱,雨亦疏透,繼而閃出些星光。星輝下,定睛細瞧居室,實在簡陋不堪,
於公子委實屈身了。正屋已被天火燒燬,殘跡淒然,加之眾人相往踐踏,簾子又被狂風
掀去,一片狼藉。欲讓公子遷回正屋,也只得作罷,待天明後再作打算。眾人皆狼狽不
堪,惟公子一心打坐勤修佛事,然念及將來,亦不免心神淒淒。
稍後,月亮閃了出來。源氏公子推開柴扉,眺望開去。誰見浪襲之處,一幅劫後慘
狀,五海嘯余波未盡。附近村民,竟無人能通曉天情地理,斷知遠近泰否。惟有一群粗
陋漁夫,知公子居處乃貴人寓所。眾人聚集牆外,模樣頗為奇特,盡言方間野語,實甚
難懂。但也不便逐散。只聞漁夫們道:「此風若再持續,海嘯即刻便來,這周遭近處將
全被吞淹,尚得求菩薩保佑,方可平安無事。」若說眾漁夫此番話使源氏公於心驚膽顫,
那未免太愚昧了。公子低聲說道:
「若非海神呵護力,微軀定奔碧波中。」
大風一晝夜騷擾。源氏公子雖強打精神,實在疲憊不堪,竟迷迷糊糊昏睡過去。可
惜此居所無一帳幕,實在簡陋。公子僅能靠壁打燉。不知何時,那已故桐壺上皇竟活生
生直立跟前,對他道:「你為何住於此等骯髒之地?」握手欲拉他起來。接著又道:
『稱須依住吉明神指引,駕船速離此浦。」源氏公子驚喜交加,奏道:「父皇萬福,自
兒臣訣別慈顏以來,所經苦難何其多!如今正欲棄身於海呢!」桐壺上皇答道:「真是
胡言亂語,此番災難不過小小報應而已。我即帝位時雖大罪不犯,但小過難免。為贖罪
過,日日忙於修煉,哪能顧及陽世瑣事!近日遭難,我實感不安,故一路饑疲前來此捕。
我尚得尋機奏見皇上,有所囑托,將入京去了。」說罷隱去。
源氏公子眷戀依依,放聲哀嚎道:「父皇讓我同去啊!」抬眼一望,哪有蹤影。一
輪明月高懸,惟覺父是慈影依稀在目,不似夢中。霎時頓感天空雲彩飄曳,甚是可愛。
長年慕父慈容,今圓夙願,雖相見短暫,然清晰分明,至今記憶猶新。不禁思忖:怕是
因我遭此厄運,父皇特地借暴風雨之夜,托夢前來救助,真是感激不盡。若希望尚在,
總是不勝欣慰。於是滿心思慕父皇,反倒忐忑不安起來,無暇顧及現世的悲哀。便欲續
夢,希望再能與父皇詳細晤談,但緊閉雙眼卻心目清醒,輾轉反側至天明。
忽然一小舟隨波而至,其間上來兩三人,朝源氏公子居處走來。前去問訊,回答是
前任播磨守明石道人,正從明石浦駕舟前來造訪。一使者道:「源少納言是否攜傳在此?
敞主人有事面談。」良清聞知,大為吃驚,對源氏公子道:「當年在播磨國,我與此道
人甚為相知。只因一點私怨,後再沒通音信。忽冒風雨前來,不知有何事相商?」他甚
感意外。源氏公子倒頃刻醒悟:此事與父皇托夢有關。便立即召其前來。
良清大惑不解,思量道:「風浪如此猛烈,他怎會有心乘船前來造訪呢?」於是前
去拜見明石道人。道人言:「幾日前夜中,一位異樣之人托夢於我來此。起初我頗為懷
疑,後又幾度夢此異人,對我道:「本月十三日,自會靈驗。此刻可速備船隻,風雨一
停,便立即前去須磨。』故我依照此命備船靜候。果然大起風雨,電閃雷鳴。國外朝廷,
借靈夢以治國之事甚多。我亦準備照夢中所托之日,駕舟啟程,前來奉告。今日果然刮
此奇風,護船平安抵達,全與托夢相符。責處或許不信此事,或許也有預兆。頓勞以此
告之,唐突之處,在下深感惶恐。」
良清將此言—一稟告源氏公子,公子亦覺不可思議,思前想後,認為此乃神諭所致。
想道:「我若只顧及後人誹議而枉負神明信護,世人譏笑,恐將更甚。對辜負現世人的
好意尚不心安,況且神意。歷經種種悲慘,亦該取得訓誡。故應遵此年長位尊,德高望
重之人指示。有道是:『退則無咎。』我已遭罕世之苦,迫於死亡,今後是否百世流芳,
也無甚緊要了。父皇亦曾托夢,教諭我離開此地,還有何顧慮呢?」定下此心,便回復
明石道人:「我孤身飄泊於此,歷經莫大苦難,可京都卻無一人問候。惟有『舉頭望明
月,低頭思故鄉』。豈料今日竟『好風吹送釣舟來』啊!可否上明石浦躲避幾日?」明
石道人甚是欣喜,感激不盡。
隨從等便勸請公子道:「務必於天明起程。」源氏公子照例僅由四五個親信陪同。
果然又是奇風,輕舟很快抵達明石浦。原本兩處近在咫尺,片刻即到,而今更為神速,
竟如有風神護送一般。
明石海邊景象,自與別處不同。源氏公子惟有不稱心之處,便是來往行人甚多。海
邊、山腳皆有明石道人領地。各處海巖均建有茅屋,以助游眺盡興。且有佛堂,莊嚴肅
穆,以供修行三昧,冥想來世。至於生計,自有良田沃土。晚年安樂,自有倉庫保障。
四季時日,用度齊備,自不必恐慌。聞知近日有海嘯,女眷們均已遷居山進內宅。源氏
公子甚為稱心,在此從容息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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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11-2004 07:45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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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日初升,源氏捨舟登陸,乘車上路。明石道人於晨輝中,細瞧源氏公子,竟忘卻
自身年歲,似覺添增壽命。滿面喜色難以掩去,合掌感激住吉明神。猶如夜明珠降至,
愈發盡。動照護源氏公子。
此處景緻靜美,自不待說。這邸宅,構造頗具雅趣,亭台樓閣,假山花木,引海作
泉,佈置極為巧妙。此番盛景,非一般畫師所能描繪。與須磨浦處所相比,自要明爽甚
多。室內佈置,堂皇富麗,絢爛多采,比京中哪宅亦勝一籌。
源氏公子安頓既畢,靜心歇息一時後,便寫信與宮中請人,歷數此番情狀。紫姬所
派使者,尚留居須磨,途中受盡風雨欺凌,正憂慮滿懷,吞聲飲泣思念歸期。公子便遣
人喚至,賞賜良多,托他回京俱告詳情。與籐壺皇後,他歷數近因夢線,而免去危難之
奇跡。與紫姬回信,因其來書哀怨幽情,故不能隨便回復。寫至幾行,便已淚眼迷蒙。
此番情形,可知紫姬終不同他人。信中寫道:「我歷經種種磨難,本欲捨棄此身,遁入
佛門。推因你臨別贈吟『面此菱花慰心菲』時之情影,常浮於腦際,如此銘心刻骨,又
怎敢負心於你?縱使千難萬險,亦不足為道。正如:
人與荒話隨行遠,思君至此路更長。一切都虛幻似夢,永無清醒之時。執筆頓感茫
然,難解滿腔愁怨廠此信雖寫得零亂,於旁人眼中倒也美觀,均能看出公子對緊姬一往
情深。眾隨從亦托信於使者,述說須磨淒苦的生活。
風雨已去,天空蔚藍清澄。漁夫已出海,個個神態安詳。如今再看那須磨,漁人所
居石屋甚少,實在過於荒寂。此處居人尚多,稍顯喧雜,然自有佳趣慰人心目。
主人明石道人虔心修佛,皆因慮及女兒前途而常顯憂愁。源氏公子雖早聞此女美名,
此次不期而遇,亦頗感前世有線。然今淪落於此,只應一心勤修佛法,豈可小蝦妄念?
況且鍾愛紫姬,又怎可違背承諾?故尚不能向明石道人表達心願。然而數聞小姐品性高
雅,容貌嬌艷,又有些戀慕。
明石道人敬畏源氏公子,只得住人較遠邊屋。然而又心環戚念,欲早日得到公子厚
愛,且向他提及心中夙願,遂祈禱神佛更為虔誠。他已年近花甲,但精神裡鐵。只為勤
修佛法而略顯清瘦。且出身望門,見多識廣,又懂得不少古時掌故,倒可掩飾不時出現
的頑固昏既平〔J儀態大方,全無猴瑣之相。源氏公子召見時,便以古代種種佚事慰藉
公子。多年來公子奔波忙碌,無暇鬧聽世間掌故,今日有此良機,甚感興慰。想道:
「倘未遇此人此地,倒讓人惋惜呢。」二人漸漸熟悉,但因公子高貴尊嚴,敬畏之情仍
未消減。放縱有千種打算,亦不能說出口。只得與夫人共話,焦慮歎息。小姐自身亦常
感歎生於此等窮鄉僻壤,平常夫婿尚難遇到。如今見源氏公子如此英俊灑脫,不覺心動,
然而念及自身卑微,恐不能高攀。誰能寄希望於雙親,一時倒也稍稍安了些心。
轉眼已至四月,明石道人為源氏公子置備的夏衣及帳幕垂布,皆富程趣ˍ如此無微
不至,悉心照料,使得公子頗感過意不去。想到道人亦出身高貴,人品優越,便少了顧
慮。京城時常亦有人送來物品。
一日,月夜閑靜,公子遙望茫茫海面,黨憶起二條院庭中池塘。思鄉之情澎湃於胸,
此刻卻形影相吊,不覺黯然傷懷。遂低吟古歌:「昔居淡路島,遙遙望月宮。今宵月近
身,莫非境不同。」隨後賦詩:
「月色無邊夜溶溶,慣若身居淡路山。」吟罷,從囊中取出七弦琴。此琴早已閒置,
如今信指投彈,一曲下來,眾人皆暗自神傷。源氏公子又盡展平生絕技,傾注全神彈奏
一曲擴陵散人那深居閨宅的多情人兒,聞此美妙琴聲應合隨風而至的松濤,溝深深感懷
起來。不僅如此,一些山野庶民,雖年邁體弱,均趕赴海濱,臨風傾聽。明石道人更是
捨棄三寶供養前來賞曲。
他道:「聞此琴聲,不禁又塵世紛擾。我久尋極樂淨土,或許便如今夜良宵吧。」
說罷港然淚下,贊口不絕。源氏公子亦百感交集,昔日舊事紛紛浮於眼前:宮中弦管樂
會,此琴彼奮,美人妙音,世人慕譽,父是器重,盡皆恍如夢境。感懷之時,所奏之曲
異常淒婉。
明石道人已是老淚縱橫,遂命人於內宅取來琵琶及箏,用琵琶彈奏一兩支絕世妙曲,
再請公子彈箏。公子從容而奏,眾人掌聲雷動,繼而又悲戚下懷。樂聲本不論手法精湛
與否,環境幽雅,自然相映成趣。此刻海濱,水天一色,夜霧茫茫;近旁秀木,繁茂蔥
蘢,比春之櫻花,秋之紅葉更添嫵媚。四野蛙聲長鳴,不由讓人想到古歌「黃昏秧雞來
叩門,誰肯關門不放行來。
此刻道人又彈起箏,技法之高明,音色之美妙,令源氏公子大為感動,他無意說道:
「此樂器若由女子從容自如彈奏一曲,那才美呢!」道人菀爾一笑道:「還有何等女子
能勝過公子彈奏『委實相告:我家自受延喜帝嫡傳彈箏秘技,已歷經三代。可惜身命不
濟,早已摒棄世俗,惟以彈箏遣懷。小女自幼聰穎,模仿自習,倒亦與親王殿下手法頗
似。呀,想必我這『山僧』耳鈍,將琴聲聽成『松風音』,竟敢如此胡言亂語。但我曾
尋思,倘公子有此雅興,定叫小女為公子彈箏一曲!」說罷競激動得發抖,差點流下淚
來。
源氏公子隨口說道:「有高手於此,我所彈乃是『聞琴不知是琴聲』呀!慚愧至
極!」遂推開箏又道:「甚是奇怪,箏這玩意,從來是僅有女子彈得出色。峻峨天皇五
公主,經天皇嫡傳,乃可謂世之彈箏聖者,可借此後失傳。如今彈箏家,僅得皮毛而已。
孰料此浦竟藏有彈箏妙手,真乃有幸。如若不曾嫌忌,倒想一飽耳福。」
明石道人受寵若驚道:「豈敢!豈敢!公子儘管吩咐,我這便喚她前來彈奏。古昔
『商人婦』那琵琶喜亦曾感動資人呢。琵琶能彈出妙音,古人亦不多見。我那小女不知
如何習得,卻能將高深曲調盡致表演。讓她久居這濤聲咆哮之地,實在有些委屈。心思
郁結時,小女頗能善解人意。」話裡暗含風趣,源氏公子興興味陡增,遂清道人彈奏。
出手自是不凡,現世失傳之技,於他手中,極富韻致,且具古風格調。那左手搖弦之音,
尤為清脆欲滴。此處並非伊勢。源氏公子卻讓擅歌隨從唱《伊勢海》伴和。其詞為:
「伊勢話清海潮退,摘海藻歐抬海貝?」自己亦不時擊拍合唱。曲畢,二人互為贊賞,
隨後擺上珍貴茶點果品,談古論今,又殷勤敬酒。眾人歡度此宵,竟忘卻了人世憂患。
天色漸深,殘月西墜。夜空明淨如洗,一切均已沉寂,惟有海風送來陣陣涼意。明
石道人與源氏公子開懷暢飲,娓娓懇談,從初來乍到之情狀談至為來世修福功行。瑣屑
細微,即便於女兒終身愁慮之事亦不曾保留。源氏公子惟覺可笑之余,尚存絲絲憐憫。
明石道人說道:「老夫心中一言實難井口:公子屈身此等荒村野地。雖為期短暫,蒙神
佛垂憐我頻年修行積福,才有幸見到公子。我為小女之事祈願住吉明神已有十八載。且
每歲春秋二度,扶老攜女參拜神明,虔心於晝夜六時誦經禮佛,以求神明保佑,此生嫁
得貴婿,了其夙願。只因前世作孽,故家父雖身居大臣,我卻平居田捨庶民。如此沉淪,
甚為傷感,寄予小女厚望亦未了結。且得罪諸多身份相應的求婚者,於我實為不利。然
而仍未悔恨,即便一息尚存,腕力薄弱,我亦將護愛至底。倘我身先死而良緣未得,則
早有道命:「與其配庸夫,不如投海底,許身海波。」說罷聲淚俱下,傷心之至,難以
盡述。
源氏公子無話可說。且值愁緒滿懷,聞此番傷心話語,不免傷悲,頻頻拭淚。僅回
答道:「我蒙莫名之罪,飄泊於意外之地,正念前世何罪之有。如今乃知前世注定有此
因緣。你既有此願,如蒙不棄,理應早告知於我。我自離京,已痛念世事難料,終至心
灰意冷,除每日勤修佛法,不作他想。歲月空度,神情頹廢。我亦聞令媛美貌動人,因
念罪名於身,怎可有冒昧之舉?自當寂寞至今。既有此意,若再請紅絲引導,感激不盡。
成就好事,我亦不再孤枕難眠了。」明石道人聽罷,無限歡喜道:
「暗盡寂寞弧眠者,應憐荒浦獨居人。務請理解父母長年苦心。」說時渾身戰栗,
但仍能自制。公子道:「你慣居荒浦,怎可知我寂寞?」且答吟道:
「離居長夜年歲久,旅枕巾短夢難成。」推心置腹之態,優雅之至,美不勝言。道
人又絮絮叨叨,牢騷滿腹地說了許多話。
且說明石道人夙願已成,猶如卸下千鈞。據道人所言判斷,此女生性靦腆。源氏公
子便想:「偏僻之地,佳人或許更為優秀。便悠悠神往,取出胡桃色高麗紙,虔誠寫道:
「遠近長空昏迷茫,漁人遙遙指仙源。本應『暗藏相恩情』,終是『欲抑不能
抑』。」信上雖字跡寥寥,然情思甚濃。於當日近午,遣人送至山邊內宅。道人正虔心
靜候公子音信,果真信使不久便至。遂熱忱接待,頻頻勸酒,灌得大醉方休。但小姐回
書久不送出,明石道人急不可待,只得進去催促。小姐恐因身份卑微,高攀不上此等高
貴公子,委實有愧,竟羞得難以執筆。便以「心情不好」為由,推辭不理。道人無奈,
只得代書:「蒙賜華函,感激不盡。惟小女生長蓬,孤陋寡聞,想是『今宵大喜袖難容』
之故,惶恐不敢復書,朽人揣度其心,正是:
同是悵望此天宇,兩地相思共此心。未免過於香艷吧?」此信寫於一張陸奧紙上,
書體古雅,筆法灑脫,極富趣致。為犒賞信使,明石道人賞了件女衫,形式頗為精緻。
源氏公子看罷回信,甚感風流異常,很是驚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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