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仙人指路》（完）

指极星

～ 序章 ～

“来一碗靓汤吧！天下第一汤，喝过包管回味无穷！”

“还那么小就自己一个人来饮汤啊？”卖汤婆婆递过一碗热腾腾的汤给我。

她的嗓音虽然有点粗糙，但却有着细腻的关怀。流声渗入我的心脾，带着真切的惋惜。错觉吧？陌生人怎么会像亲人般关心我？那晚爸爸的怒吼和妈妈那愤怒的目光，像烙印般烧进了我的回忆。家里只有无理取闹的管束！管束管束管束。家里就只有这东西，像霉菌一样每天在我的回忆上无休止地滋生，无止境地覆盖着我的回忆，贪婪地吮吸着我生命的滋养。

沐浴在卖汤婆婆慈祥的目光下，汤传来阵阵温暖，泪水夺眶而出。颤抖的双手举起握着的那碗温情，往双唇送去。

“慢来！”婆婆遽然向我凶猛地鬼叫，抢回我手中的那碗热汤。“大好青年哭丧着脸饮我的靓汤，还有人会来喝汤么！走！走！走开！到对面街去，小孩子就是不懂事。” 愕然。瞪着我的眼神是我无法解读的神情。

之前只是自己一厢情愿诞下了美丽的幻想吧！有人真心疼我？自欺欺人。

[ 本帖最后由 指极星 于 23-12-2005 10:21 AM 编辑 ]

指极星

～ 相遇 ～

早晨。不知天宫中哪位仙人画兴大发，神笔一挥，墨汁把云朵染了一片乌黑，遮蔽了带来新希望的晨曦。天际骤然闪现裂纹，苍穹被白亮亮的闪电狠狠地撕裂，像极末日的预兆。轰隆隆！天痛苦地吼叫，毫无反抗的能力，一如我迷茫的心灵般。无奈。

这时天空洒下细雨。雨，像针一般细，冰一样冷。伫立长街中，我任由漫天的绣花针成为穿心的利箭，射透我不真实的躯体，只等待闪电撕裂苍穹般把我也碎尸万段。一张张白茫茫的雨幕编织成迷离的网，笼罩着我灰色的世界，模糊了真实与幻想的界线。雨和电交织的一刻，我依稀感到自己又被爸妈寒冷锋锐的眼光逼视着。

那晚的情景仍历历在目。本来，我只想以沉默对抗。但爸妈严厉的责问，像铁锤无情地打在玻璃罩上，一下，就敲碎了沉默的罩子，释放出里面熔岩般的怒血，注入血管，把力量赋予每个叛逆的细胞。辩解的言论是自焚的火麒麟，华丽威武地从雄雄烈火中诞生，高声吼叫着向爸妈张牙舞爪。没想到甫接触他们顽石般的思想和不可挑战的尊严，神兽就在瞬间化为灰烬。

顽石般的理论不断投进我破碎的心里。讨厌！总拿些食古不化的道理压制我的自由。被一块块华丽的大理石埋藏，声嘶力竭的我，觉得自己是一尾离水的鱼。

“大哥哥，你为什么不回家？”突然，一把天真烂漫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关切的音调是天籁。没想到竟然有人会发现我站在雨中。何以他会在灰暗的早晨留意到我这个没有希望光彩的灵魂。是谁？转身。

朦胧虚幻的雨幔后面，站着的是一个约莫十岁的小孩，歪着头。他好奇的目光正渗入雨水中，流过我全身。我也在橙色的街灯下，从头到脚打量着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赤着两只小脚丫。原来是个小乞丐。

“因为我没有家了。”我回答的语气似乎比雨更冷。小乞丐听了我的回答，似被雷电劈中，一手虚掩小嘴截住了一声惊呼，灵动的双眸瞬间漾起了同情的泪光。岂有此理！连房子都没得住的小孩有什么资格向我投以怜悯的目光！

对你来说，家会是美好的吗？我无法想象。你知道吗？我的家是白色高墙围着的独立式洋房。双层，两厅七房，还有种了各色名种花卉的庭院。如果我为你形容，那会是一个皇宫吧？可是对我来说那是个监狱！住在那里被一男一女，挂着父母的旗号操控着自己的命运，这就是社会定义下的家。你有吗？

不过这把声音只萦绕在脑海中，和不懂事的小孩理论，是多余的。我别过脸，躲开那小乞丐无知的目光。他是不会明白，就像爸爸不明白我。就像我不明白爸爸？！突然心灵闪出这样的想法。迷惑。

“不要紧，不要紧！大哥哥，我的家欢迎你。”清冷的手掌上突然被两只温暖的小手裹着。小乞丐的脸上有种坚强的色彩，还有天使般纯真的微笑。雨，打在他脸上，在街灯的橙光下化成了串串珍珠般的水点。他告诉我，住在天国的阿妈叫他“天使”。突然很好奇，他的家会是个怎样的地方呢？好吧，就看看你的家。

指极星

～ 家园 ～

天使牵着我的手，兴奋地在走廊上避雨的人海中航行。他是个经验丰富的航海员，在人海中，就算闭上眼睛他也不会找不到回家的路。一路上，他幼稚的声音穿插在城市的交响曲，迫不及待地想用他知识里有限的词汇，为我描述他的家。那份回家的期望强烈得像天空的电光，让我有点想回避。

回家真有那么值得开心的理由吗？那晚我离开网络咖啡屋，在回家的路上，脚步像是拖着巨石。回到家中，一开门便已看到父母脸上罩了一层蓝森森的寒霜。爸爸的眼狱燃烧着蓝色的火焰，比红色的烈火更为炽热。不容拂逆的温度，在寒霜下酝酿。见到我，一触即发！

在连串的爆炸声中，我气忿得越狱逃走。心想，就算外面的世界是一个危机四伏的险境，也总比困在牢狱中来得好。

那时，街道被黑暗占据。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夜空一片墨黑。街边几盏闪烁不定的街灯，在黑暗的世界里为光明做最后的挣扎。飞奔向自由，突然，魔鬼般的黑影从转角处突然升起。死神的使者。

“到了！”天使清脆的童音再次击碎我的回忆。“这是威威，那是娜娜。”天使热情地介绍着他的“家人”。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昏暗肮脏的后巷。天使所谓的“家”，大概是指那在锌板下的破床褥；旁边有几个瓦罐，一个小几。和我的居所相比简直是天堂和地狱的分差。而那所谓的家人，是一对邋遢的流浪犬夫妻。对于我这客人的莅临，娜娜只是友善地抬起头向我望了一眼，不怎么感兴趣；威威则表现得较好奇，在我身周绕了一圈又一圈，两颗在昏暗中发亮的眼睛闪耀着戒备与兴奋的磷光。

这后巷就像外面的雨一样令人忧郁得绝望。从锌板上滴落的水滴，滴滴滴的，仿佛是个炸弹的计时器，无情地倒数着这个家还能维持多久才崩溃。

“还有，这是我阿妈！”天使的语音中多了一分骄傲和依恋，手指指向小几上摆放着的相架。相架上面的玻璃已经不在了，只剩下一个留有许多岁月痕迹的木制相框，固定着中间的一张旧照片。

微微发黄的照片中出现的是一位妇女的脸。那幸福的笑容在黑暗的后巷中显得额外灿烂。破损的相框似乎被施了魔法，将她幸福的时刻紧紧封住。那神奇的魔法相框，扣留了一个小小的太阳，为阴冷的后巷保存了一个希望的温度，精神上支持在人世继续努力生存着的儿子。虽然只是一张照片，却让我觉得这后巷有着我刚才忽略掉的一面。

我也会忽略？在人生中，我是否也一直忽略了什么？我是什么时候失去了童年那美好的家呢？凝视着这张照片，懵然在自己支离破碎的回忆中寻找答案。我也曾以为自己是个幸福的孩子；也曾经迫切地想赶回家，向爸妈叙述学校的趣闻。可是，家的感觉不知何时消失了！爸妈越来越陌生，我也渐渐地在放学后，不想回到那用洋房的外表做掩饰的监狱。犹记得出走时是多么坚决！义无反顾。家，在我离开的时候，已经被渲染了另一种色彩。

指极星

～ 生活 ～

中午，雨终于停了。

天使拿着一个大塑胶袋离开了后巷，开始在街上狩猎。他的目标是散落在城市里的汽水铝罐。或在街道上徘徊，或是调查垃圾桶，找到铝罐后他便会放在地上一脚踏扁，然后送到塑胶袋里。天使说，阿妈教他的这一招有个名堂，叫做脚踏实地。而他就凭着积年累月的修炼，在脚底练出厚厚的一层茧，寻常金属休想伤它分毫。

偶尔天使也会在电话亭四周徘徊。此时的他像是在空中盘旋的鹰。当地上闪出金属的亮光，他手一伸便能擒下一个硬币。不过天使不怎么在乎这些现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不懂这东西在文明世界是个万能的宝物。只见他常常绕过“熊猫”出没的地方。每次拾到硬币后，便走到这些募捐桶，把钱币喂给“熊猫”，像小孩去到动物园兴高采烈地和可爱的动物分享美食一般。想起自己从前不屑拣起地上的一分钱。惭愧！

一整天，天使就这样，穿梭在城市繁忙的街道，收集着各种被城市人遗弃的宝藏。到了晚上，他就背着一大袋压扁的汽水罐去见面包店的老板娘，用一日的辛劳换取一袋将被当垃圾丢掉的面包。已没有商业价值的面包，对老板娘来说反而不如一些能卖几个散钱的铝罐。天使大概不会想到商业价值这些概念。当他欢天喜地的与威威和娜娜分享换回来的面包时，他只在享受辛勤工作的成果。

指极星

～ 亲人 ～

第二天早晨，晨光初现，一阵呜呜声隐约从街道上传来。距离远了，声量很小，但却似古战场的号角声，唤醒了天使。那是威威呼救的声音！听起来充斥着恐惧。

“敌人。”天使顺手拿起一把生锈的菜刀，迅速无比地往声源冲去。我连忙跟着出去。习惯了后巷的昏暗，晨曦忽而刺入双眼，让眼前看起来白茫茫的一片，像是被魔法师用白色的布幔将我裹着。舞台在回忆中筑起，台面上演着我的过去。那晚和现在一样，我看不清楚自己周围的环境。不过那时夺走我的视力的，是诡秘的黑暗。

寂静的夜里，冰凉的刀刃紧贴着我的脖子，我的身体失去了自由。霎时间，我觉得有个肉眼看不到的死神在眼前一寸外的距离用索魂的瞳孔瞪视着我。恐惧是成群的尸虫，在全身上下扭动着。不安。背后，死神的使者开出了换取性命的条件。钱。该反抗？不反抗？

正没了主意，家的方向出现了另一道黑影，在忽明忽暗的街灯下若隐若现。是熟悉的身影。爸爸！突然觉得背部贴身传来剧烈的心跳，节奏和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一样慌乱。脖子的冰凉触感在微微颤抖。恐惧也开始占领那胁持我的劫匪吧！我的脸上感受到匪徒口中喷出罪恶的气息。有股死亡的味道。

叮咚一声，魔法消失，阳光卸下了白色的帷幕。只见天使已闯入一班小学生围成的圆阵，两手空空，菜刀已跌在地上。威威也被围在圆阵的中心，颈项被几条粗绳套着，几个小学生手中握着绳尾，东拉一下，西拉一下。威威四只脚慌乱地向每一个方向乱扒，在小学生的笑声和呐喊声中跌跌撞撞地，站不住脚。其中一个小学生拿着木棒，伺机而动。他大呼小叫，幻想自己是某个电脑游戏手持长枪的骑士，为了世界和平和邪恶的魔兽展开最终决战。好响亮的口号！几乎能够掩饰虐待弱小异己的暴虐。

说时迟，那时快，那支木棒，劲夹风声，向着威威的头挥去。被绳索拉倒的威威毫无反抗的余地，也没有躲避的机会，闭上眼准备承受这无情的棒击！

“放人！”我无意识地就这么大喊了一声。奇怪，明明是一只狗，但当我喊放人的时候，他在我心中却像亲人般是我的同类。但我的呐喊，没人听到，也没有改变事实，棒子仍旧往威威头上招呼。一下。两下。尖锐的哀鸣在清晨的街道上传开。

白光闪处，天使在混乱中捡回了那把菜刀，碰的一声，荡开了那猛恶的第三棒。天使重拾武器后，毫无章法地四周乱劈乱砍。他狂舞着菜刀，眼神凶恶得就像一只受伤的野兽，护在威威的身前。那些小学生纷纷退开。菜刀反射着晨曦，纵横交错的刀光，仿佛在天使和威威身周画下不可逾越的结界。小学生们慑于天使的威势，终于一哄而散。

“没事的……别怕，坏人走了，都走了。”天使搂着威威的脖子，脸贴脸，让人联想到慈父在安慰着受伤的孩子。他的声音里颤抖的亲情，像暖流般流入我的心田。那一晚，爸爸似乎也对我说了几乎相同的对白。

漆黑中，死神在爸爸冲着过来的时候，已逾越了那一寸的距离，通过他使者手中的利刃在我的咽喉划下了夺命的血痕。原本制住我的黑影随着一连串的脚步声消失在黑暗中。倒下。血从颈项被割破的血脉涌出来，那么急，就像我冲出家门追寻自由时一样。

朦朦胧胧中，感觉到爸爸的手使劲地攥住我的手臂。搂着我。摇晃。可是再有力的手，只能攥得紧人的躯体，却攥不紧人的灵魂。我的眼光洒在爸爸的脸上。那双眼深邃得像两个无底的黑洞。我一直不敢将自己的目光投射进去探索那黑洞里的真相。我在想，那永远不能被我解读的神情，是否就是幸福的密码呢？

指极星

～ 新生 ～

虽然衣服多了些破损，身上多了些淤痕，天使那天仍像平日一样出去拾铝罐。虽然只是个小孩，他已是个成熟的一家之主，担负着守护这个家的责任。爱燃烧着他的信念，使他坚强得像个成人一样。

我默默地坐在后巷的一角，思索着自己该何去何从。不能一直躲在这后巷吧！正思索间，突然，从来不做声的娜娜对着威威汪汪汪地吠了起来，把伏在她身边的威威赶走。威威一脸无辜地望着娜娜，不解地退开。想不到狗夫妻也会吵架，到底怎么啦？

我望着娜娜，娜娜望着我。人望狗，狗望人，四个灵魂窗户的接触构筑了一座交流的桥梁。娜娜的眼神有点焦虑不安。此时我才惊觉，放在她面前的面包，只有一个咬了一小口，其他的都没有碰过。地上多了一滩绿色的液体。那是什么？

伸手安抚娜娜，体温异常。她在发冷。是病了吗？忽然，娜娜不知怎的，敌友不分，向我亮出白白的獠牙。退开。莞尔！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还是把天使找回来吧！

当我把娜娜的情况告诉了天使，意料之外，天使竟然乐透了！匆匆赶回后巷，一如天使所料，那儿多了几个小生命。那一刻，清晨的风被朝阳染了希望的色彩，吹进了我原本灰色的世界。风把遮掩着我未来的迷雾吹散了。那湿淋淋的几只小狗，在锌板裂缝透出的阳光下，闪着光。是生命的光彩！天使看到刚出生的小狗，手舞足蹈，完全忘了身上的痛楚和刚才的不愉快。诞生原来是那么令人雀跃的事情。我明白了！

天使，我走了。我想某个心急的准父亲，在等待着我的出现，开创另一个温馨幸福的家。

指极星

～ 尾声 ～

“来一碗靓汤吧！”卖汤婆婆的声音又在耳畔。

我接过了一碗热腾腾的汤。一口喝干。兴奋！往桥的另一段跑去。

“慢来。赶着去投胎也不用那么急啊！饮那么急，能饮得出什么味道来？小孩子就是不懂事，暴殄天物，白白浪费孟婆婆的靓汤。”卖汤婆婆埋怨的声音赶上了我过桥的步伐。

汤浓郁的味道仍在我被烫得微微麻痹的舌头上，久久不散。热能激活了一些不知尘封了多久的回忆。在妈妈怀中那温柔的摇篮曲仍在耳际。牵着爸爸的手到公园游戏的日子是如此兴奋。撑着伞冒雨送我上学的倩影不再被忧郁的雨幕模糊。心急的爸爸耐心等待接我放学的情景是那么的真实。还有许多许多珍藏的亲子画面，像电影般在脑海中上映着。这汤，果然是让人回味无穷！

看着卖汤婆婆，享受着那汤的味道；埋怨的神情以及那碗温暖的汤，似曾相识，好像妈妈。但我的记忆已变得模糊，只剩下一份家的感觉，熟悉而湮远。脑海闪过生命最后的一幕。当晚，爸爸的眼潭满溢着爱，凝聚成水点，坠落，划过我生命中最后一刻的夜空。像流星。像流星雨。那亲情编织的夜景。美得不想忘记。

“婆婆，很够味。是家的味道！”我回头答了一声。继续往前跑。轻快地。另一个生命的旅程等待着我。

卖汤婆婆有点惊喜，目送我走到奈何桥的另一端。长年对着死灵的脸，昙花一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