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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漢榮
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陝西省政協委員,著名詩人、散文家,李漢榮散文佳作入選全國中學語文課本。多年來寫作詩歌約3000首,散文隨筆1000多篇,中短篇小說30餘篇,在《人民文學》、《人民日報》、《詩刊》、《小說月報》、《青春》、《散文》、《散文百家》、《星星》等,及台灣的《創世紀》、《葡萄園》、《詩世界》、《聯合報》副刊等海內外100多家報刊發表詩歌、散文、隨筆、雜文、小說約2000多篇(首)。先後獲市、省、全國各類獎項30餘次。詩歌被《詩選刊》多次轉載,收入中國作協編選的年度選本《中國最佳詩歌選》等選本,併入選北京大學編輯出版的《百年中國文學經典》、山東文藝出版社出版的《百年中國詩選》、中國兒童出版社出版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名篇佳作選》及台灣爾雅出版社出版的百年選本《新詩三百首》等權威選本;短篇小說曾被天津《小說月報》、河南的《小小說選刊》和長春《短篇小說選刊》轉載;散文曾被《新華文摘》、《散文選刊》、《資料卡片》、《中學生課處閱讀》、《中學生寫作》、《中學語言教學輔導》等刊物轉載數十篇,並連續入選中國作協創研部編選,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的《1997年中國散文精選》,《1998年中國散文精選》以及《散文選刊》編選、漓江出版社出版的《1999年中國最佳散文選》、《2000年中國最佳散文選》、《2001年精短散文100篇》等全國性年度選本。
先後出版詩集《駛向星空》(陝西教育出版社出版,獲陝西省作協第八屆505文學獎最佳作品獎)、三卷本文集《李漢榮詩文選》(由北京華藝出版社出版,文集包括詩歌卷《母親》、《想像李白》,散文卷《與天地精神往來》)。文集出版後,引起廣泛的好評和反響,《人民日報》、《文藝報》、《天津日報》、天津《散文》月刊、《綠風》詩刊、《陝西日報》、《西安日報》、北京《中國經濟時報》、《民聲報》等報刊刊載了有關該文集的評論文章。英特網「搜狐」、「新浪」、「中華文藝」、「作家在線」等眾多大型文藝網站均選載作品和相關評論。
發表於1995年第6期《散文》月刊上的散文《山中訪友》、入選經全國中小學教材審定委員會2001年審定通過,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義務教育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初中語文課本(初一,上冊),發表於2002年第1期《散文》月刊上的散文《黑夜裡的文字》入選人民教育出版社、商務印務館聯合編輯出版的《中學生課外導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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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005 01:3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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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訪友》 ○李漢榮
走出門,就與含著露水和梔子花氣息的好風撞個滿懷。早晨,好清爽!心裡的感覺好清爽!
不騎車,不邀遊伴,也不帶什麼禮物,就帶著滿懷的好心情,哼幾段小曲,踏一條幽徑,獨自去訪問我的朋友。
那座古橋,是我要拜訪的第一個老朋友。德高望重的老橋,你在這澗水上站了幾百年了?你累嗎?你把滾滾水送向遠方,你弓著腰,俯身吻著水中的人影魚影月影。波光明滅,泡沫聚散,歲月是一去不返的逝川,唯有你堅持著,你那從不改變的姿態,讓我看到了一種古老而堅韌的靈魂。
走進這片樹林,每一株樹都是我的知己,向我打著青翠的手勢。有許多鳥喚我的名字,有許多露珠與我交換眼神。我靠在一棵樹上,靜靜地,以樹的眼睛看周圍的樹,我發現每一株樹都在看我。我閉上眼睛,我真的變成了一株樹,腳長出根須,深深扎進泥土和岩層,呼吸地層深處的元氣,我的頭髮長成樹冠,我的手掌變成樹枝,我的思想變成樹汁,在年輪裡旋轉、流淌,最後長出樹籽,被鳥兒銜向遠山遠水。
你好,山泉姐姐!你捧一面明鏡照我,是要照出我的混濁嗎?你好,溪流妹妹!你吟著一首小詩,是要我與你唱和嗎?你好,白雲大嫂!月亮的好女兒,天空的好護士,你潔白的身影,讓憔悴的天空返老還童,露出湛藍的笑容。你好,瀑布大哥!雄渾的男高音,純粹的歌唱家,不拉贊助,不收門票,天生的金嗓子,從古唱到今。你好呀,懸崖爺爺!高高的額頭,刻著玄奧的智慧,深深的峽谷漾著清澈的禪心,抬頭望你,我就想起了歷代的隱士和高僧,你也是一位無言的禪者,雲霧攜來一卷卷天書,可是出自你的手筆?喂,雲雀弟弟,嘰嘰喳喳說些什麼?我知道你們是些純潔少年,從來不說是非,你們津津樂道的,都是飛行中看到的好風景!
捧起一塊石頭,輕輕敲擊,我聽見遠古火山爆發的聲浪,我聽見時間的隆隆回聲。拾一片落葉,細數精緻的紋理,那都是命運神秘的手相,在它走向泥土的途中,我加入了這短暫而別有深意的儀式。采一朵小花,插上我的頭髮,此刻就我一人,花不會笑我,鳥不會羞我,在無人的山谷,我頭戴鮮花,眼含柔情,悄悄的作了一會兒女性。
忽然下起雷陣雨,像有一千個俠客在天上吼叫,又像有一千個喝醉了酒的詩人在雲頭朗誦,又感動人又有些嚇人。趕快跑道一棵老柏樹下,慈祥的老柏樹立即撐起了大傘。滿世界都是雨,唯我站立的地方沒有雨,卻成了看雨的好地方,水能說這不是天地給我的恩澤?俯身凝神,才發現許多螞蟻也在樹下避雨,用手捧起幾隻螞蟻,好不動情,螞蟻,我的小弟弟,茫茫天地間,我們有緣分,也作了一回患難兄弟。
雨停了,幽谷裡傳出幾聲犬吠,雲嶺上掠過一群歸鳥。我也該回家了。於是,我輕輕地招手,告別了山裡的眾朋友,帶回了滿懷的好心情,好記憶,順便還帶回一路月色……
《溪水(世說心語)》
2005年05月28日
○李漢榮
一條大河有確切的源頭,一條小溪是找不到源頭的,你看見某塊石頭下面在滲水,你以為這就是溪的源頭,而在近處和稍遠處,有許多石頭下面、樹叢下面也在滲水,你就找那最先滲水的地方,認它就是源頭,可是那最先滲水的地方只是潛流乍現,不知道在距它多遠的地方,又有哪塊石頭下面或哪叢野薄荷附近,也眨著亮晶晶的眸子。於是,你不再尋找溪的源頭了。你認定每一顆露珠都是源頭,如果你此刻莫名其妙流下幾滴憂傷或喜悅的淚水,那你的眼睛、你的心,也是源頭之一了。尤其是在一場雨後,天剛放晴,每一片草葉,每一片樹葉,每一朵花上,都滴著雨水,這晶瑩、細密的源頭,誰能數得清呢?
溪水是很會走路的,哪裡直走,哪裡轉彎,哪裡急行,哪裡迂迴,哪裡掛一道小瀑,哪裡漾一個小潭,乍看潦草隨意,細察都有章法。我曾試著為一條小溪改道,不僅破壞了美感,而且要麼流得太快,水上氣不接下氣似在逃命,要麼滯塞不暢好像對前路失去了信心。只好讓它復走原路,果然又聽見純真喜悅的足音。別小看這小溪,它比我更有智慧,它遵循的就是自然的智慧,是大智慧。它走的路就是它該走的路,它不會錯走一步路;它說的話就是它該說的話,它不會多說一句話。你見過小溪嗎?你見過令你討厭的小溪嗎?比起我,小溪可能不識字,也沒有文化,也沒學過美學,在字之外、文化之外、美學之外,溪水流淌著多麼清澈的情感和思想,創造了多麼生動的美感啊。我很可能有令人討厭的醜陋,但溪水總是美好的,令人喜愛的,從古至今,所有的溪水都是如此的可愛,它令我們想起生命中最美好純真的那些品性。
林中的溪水有著特別豐富的經歷。我跟著溪水蜿蜒徐行,穿花繞樹,跳澗越石,我才發現,做一條單純的溪流是多麼幸福啊。你看,老樹掉一片葉子,算是對它的叮嚀;那枝野百合花投來嫵媚的笑影,又是怎樣的邂逅呢?野水仙果然得水成仙,守著水就再不遠離一步了;盤古時代的那些岩石,老邁愚頑得不知道讓路,就橫臥在那裡,溫順的溪水就嬉笑著繞道而行,在頑石附近漾一個潭,正好,魚兒就有了合適的家,到夜晚,一小段天河也向這裡流瀉、匯聚,潭水就變得深不可測;兔子一個箭步跨過去,溪水就搶拍了那驚慌的尾巴;一隻小鳥趕來喝水,好幾隻小鳥趕來喝水,溪水正擔心會被它們喝完,擔心自己被它們的小嘴銜到天上去,不遠處,一股泉水從草叢裡笑著走過來,溪水就笑著接受了它們的笑……
我羨慕這溪水,如果人活著,能停止一會兒,暫不做人,而去做一會兒別的,然後再返回來繼續做人,在這「停止做人的一會兒裡」,我選擇做什麼呢?就讓我做一會兒溪水吧,讓我從林子裡流過,繞花穿樹、跳澗越石,內心清澈成一面鏡子,經歷相遇的一切,心儀而不佔有,欣賞然後交出,我從一切中走過,一切都從我獲得記憶。你們只看見我的清亮,而不知道我清亮裡的無限豐富……
《人民日報》 (2005年05月28日 第八版)
《黑夜裡的文字》 ○李漢榮
白晝將我們鎖定在狹窄有限的空間裡,黑夜讓我們看到了巨大的事物,看見了無限。
我覺得文字裡的光亮和書寫者用的燈光的光亮是成正比的,在充足的亮光裡寫下的文字,也是透亮的、流暢的,甚至是過於透亮過於流暢了,沒有那種在幽暗中摸索亮光的敬畏、羞怯、顫慄,也就沒有了那種在夜的深處、在宇宙和生存的長夜裡尋找光明之境的孤寂、朝聖的意味,也就少了那種含蓄、憂傷的魅力。在太過明亮的狀態下寫出了一覽無餘的空洞的文字,在文字的白晝裡,已失去了意義的深夜。有的時候,並不是光明照亮了一切,而恰恰是黑暗照亮了事物,正是黑夜的到來使我們看見了頭頂的銀河,看見了無窮的星辰,白晝將我們鎖定在狹窄有限的空間裡,黑夜讓我們看到了巨大的事物,看見了無限。那些千古流傳的文字大都是人類最高貴的靈魂在黑夜裡的歎息,孔子莊子屈原李白杜甫蘇東坡曹雪芹都是在如豆的燈光裡寫著他們內心的話語,寂靜的長夜包圍著他們,他們用燈光和心光為靈魂探路,懷著敬畏的心情去緩緩探問無邊的宇宙和同樣無邊的內心,他們那帶著濃濃夜色的文字有著夜一樣深沉的意境。人造的光永遠不能改變生存的黑夜屬性,在白晝的假象裡,我們自以為明白了一切,我們變得輕薄張狂,我們過著一覽無餘的生活,寫著一覽無餘的文字,語言喪失了隱喻和象徵功能,喪失了黑夜的深度,填滿了文字的紙張,是一片意義空白。
這時候,我真想返回那些古老的年代,古老的夜晚,與先人們在一起,凝神於夜的深處,虔敬地面對那些星斗一樣的文字。
所以,有時候我就熄了電燈,點了蠟燭和油燈,看書、沉思或寫作。幽暗中,微弱的燈光搖曳著、低語著,這正是人在宇宙中的根本處境:無邊的幽暗裡,微弱的燈光搖曳著,低語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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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005 01:3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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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 ○李漢榮
原載 《散文月刊》
又見南山
我是山裡人。山是我的胎盤和搖籃,也是我最初的生存課堂。山裡的月是我兒時看見的最慈祥的臉(僅次於外婆),山裡春天早晨的風是最柔軟的手(僅次於母親),山的身影是多麼高大啊(僅次於毛主席)。我讀第一本書的時候,入迷得像在做夢,每一個字都是那麼神奇,它們不聲不響非人非物,但它們卻能說出許多意思,這真是太有意思了。忽然書頁暗下來,抬起頭,才看見,山一直圍在我的四周,山也在看書?其實它們站在書的外面,抿著嘴像要說什麼話,卻不說,一直不說。山要是把一句話說出來,要麼很好玩,要麼很可怕,天底下的話都不用再說了。但是山不說一句話,不說就不說吧,多少年多少年都不說,就是為了讓人去說各種各樣的話。我隱約覺得山是很有涵養的,像我外爺,外爺是個中醫,很少說話,他說,我開的藥就是我要說的話。
後來,就逃跑般地離開了山。也許山還記得我對它的埋怨:閉塞、貧困、愚昧,擋住了我的視線,使我看不見人生的莽原和思想的大海。
輾轉這麼多年,從一本書走進另一本書,我像書籤一樣瀏覽了許多語言;從一座城搬進另一座城,我像鑰匙一樣認識了許多鎖子;從一棟樓爬上另一棟樓,我像門牌一樣背誦了許多號碼。然而,走出書,走出城,走下樓,我發現我什麼也沒有,儘管有時感到自己似乎擁有很多,學問呀,知識呀,信息呀,成就呀,名聲呀,職稱呀,職務呀,電腦呀,銀行賬戶呀;股票呀、老婆呀、情人呀、兒子呀、房子呀、車子呀、哥兒們呀、見聞呀、黃段子呀,已經到來的金色中年呀,可以預見的安詳晚年呀,無疾而終的圓滿落日呀……
可是,閉起眼睛一想,又真正覺得空蕩蕩的,夜深人靜的時候,望著蒼白的天花板,感到一種迫人的虛。
城市只是一個投寄信件的郵箱,而我只是一個寄信人或收信人。寄完信或讀完信,我就走了,而郵箱還掛在那裡。說到底,人也是一封信,城市在我們身上蓋滿各種各樣的郵戳,卻找不到投寄的地方。
是什麼使我變成了一封死信?身上郵戳重疊著郵戳,地址重疊著地址,日期重疊著日期,但是這封信卻無處投遞,就這樣在模糊的郵路飄來蕩去,直至失蹤?
這時候我已經回到當年的小城。這時候我忽然看見我早年逃離的山——南山。
它依然凝重,依然蒼藍,依然無言,不錯,還是我祖先般的南山。
但是,我心裡很深的地方卻被它觸動了,被它閃電般照亮了。
我何以感到認真走過的歲月卻是空蕩蕩的虛?我何以成為一封無處投遞的死信?
是因為我遺忘了你嗎,南山?
這麼多年,我真的像遺忘一堆石頭一樣遺忘了你嗎,南山?
而你依舊站在你地老天荒的沉默裡,站在你崇高的孤獨裡。
這時候我看南山,它像是蒼老而永遠健在的祖先,像哲人凝眉沉思,像先知欲言又止,像在做一個永遠要做下去的手勢,看不清是揮別還是召喚。
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我好像明白了,我當初那麼認真地出走,只是為了更深刻地返回,是這樣嗎,南山?
我們在命運裡走來走去,最終卻回到出發的地方,並且第一次真正認識它,是這樣嗎,南山?
一封蓋滿郵戳的信終於找到了投遞的地址,它正在到達,它將被閱讀,它同時也閱讀它的閱讀者,閱讀一個偉大的舊址——南山。
去而復返,又見南山,我第一次真正看見南山。
每天的儀式:凝望
每天,早晨、中午或者黃昏,有時是深夜,我都要凝望南山。這是我的一個儀式,一個無神論者的宗教儀式。對儀式的虔誠投入改變了儀式的世俗性質,而有了某種神性價值,有了神聖感。神就是神聖感的產物。你從內心裡感到對象是神聖的,那它就是神聖的,這種神聖的感受可以剔除內心的塵垢而使內心也變得神聖。一個俗人有了神聖感,他就不會過分低俗或惡俗,他的氣質裡就會增加幾分高貴,對有著永恆意味的事物知道去尊敬和愛護。對南山的凝望漸漸成為我的一個習慣。儀式是文化的,習慣是本能的。必須有儀式,然後才變成習慣。適度儀式化的生活可使人獲得對世界的秩序感和生命的莊嚴感。久而久之,自覺的儀式就變成本能般的習慣,那種秩序感和莊嚴感也就內在化了,成為一個人的精神元素。我是俗人,我可以不承認存在於宇宙之上的神,但我絕不能否認宇宙萬物本身的神聖性。用我小小的、瞬時的眼睛望過去,這萬古長存的宇宙不是一個巨大的奇跡嗎?這地老天荒不發一言的南山不是一座神山嗎?我凝望南山的翠色、白雲、暮靄,凝望它深夜靜臥於滔滔銀河下的那份安詳那份高古,我凝望它在陰雲濁霧纏繞時依舊那麼鎮定那麼超然。它一次次把我的目光從生存的池塘裡打撈出來,從名枷利鎖裡解放出來,從知識的廢墟裡從權力的磨盤下從仇恨的陰溝裡搶救出來,我的目光終於有了比較高比較明朗比較開闊的地方可以停靠和逗留了。南山以它的幽藍和蔥綠擦拭我的目光,也換洗我的靈魂。當我把目光從高處收回,將自己投入低處的生活,低處的勞作,我發現內心裡總有蔥蘢和靜穆漫出來,一些白雲也會隨時繚繞生存的細節,使晦暗的日子變得明亮。我明白,這是南山,南山加入了我的靈魂,南山注視著我的生活。
越來越接近精神的天空
人,在人群裡行走尋找他的道路,在人群裡說話尋找他的回聲,在人群裡投資尋找他的利潤,在人群裡微笑尋找回應的表情。生而為人,我們不可能拒絕人群,雖然,喧囂膨脹的人群有時是那麼令人窒息,讓人沉悶,但我們終不能一轉身徹底離開人群。
人群是慾望的集結,是慾望的洪流。一個人置身於人群裡,他內心裡湧動的不可能不是慾望,他不可能不思考他在人群裡的角色、位置、份量和份額。如果我們老老實實化驗自己的靈魂,會發現置身人群的時候,靈魂的透明度較低、精神含量較低,而慾望的成分較高,征服的衝動較高。一顆神性的靈魂,超越的靈魂,豐富而高遠的靈魂,不大容易在人群裡擠壓、發酵出來。在人群裡能擠兌出聰明和狡猾,很難提煉出真正的智慧。我們會發現,在人口密度高的地方,多的是小聰明,絕少大智慧。在人群之外,我們還需要一種高度,一種空曠,一種虛靜,去與天地對話,與萬物對話,與永恆對話。偉大的靈魂、偉大的精神創造就是這樣產生的。孔子獨對大河而感歎時間的不可挽留:「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莊子神遊天外尋找精神的自由飛翔方式;佛靜坐菩提樹下證悟宇宙人生之般若智慧;法國大哲帕斯卡爾於寂靜曠野發出哲人浩歎:「無限空間的永恆沉默使我恐懼」;李白「登高望遠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他不羈的詩魂飛越無限,把多半條銀河引入人間,灌溉了多少代人的浪漫情懷;愛因斯坦把整個宇宙作為自己科學探究和哲學思考的對象,他認為人的最大成就和最高境界不過是通過對真理的求索,獲得與宇宙對稱的靈魂,變得遼闊而謙卑,對這個無限地存在著也永恆地包裹我們的偉大宇宙獻上發自內心的敬意……正是這些似乎遠離人群的人,為人群帶來了太豐盛的精神禮物。在人群之上利益之外追尋被人群遺忘了的終極命題,帶著人群的全部困惑和痛苦而走出人群,去與天空商量,與更高的存在商量,與橫臥在遠方也橫臥在我們內心深處的「絕對」商量,然後將思想的星光帶給人群,帶進生存的夜晚。
為此我建議哲學家或詩人不該有什麼「單位」,在「單位」裡、在沙發上製作的思想,多半只有單位那麼大的體積和份量,沒有普世價值。把存在、把時間、把宇宙作為我們的單位吧,去熱愛、去痛苦、去思想吧。
作為芸芸眾生的一員,我也不願總是泡在低處的池塘裡,數著幾張錢消費上帝給我的有限時光。我需要登高,需要望遠,我需要面對整個天空作一次靈魂的深呼吸,我需要從精神的高處帶回一些白雲,擦拭我瑣碎而陳舊的生活,擦拭缺少光澤的內心。
我正在攀登我的南山。目光和靈魂正漸漸變得清澈、寬廣,綠色越來越多,白雲越來越多,我正在靠近偉大的天空……
這麼好的白雲
這麼好這麼好的白雲,這麼多這麼多的白雲。只有神的思緒裡才能飄出這麼純潔的白雲。隨便摘一片都能寫李商隱的無題詩,都能寫李清照憂傷的情思。我覺得古今詩人中最純粹的當數李商隱和李清照二位,他們的情感最少受生活和文化的污染,單純到透明,真摯到只剩下真摯本身,憂傷是生命和情感找不到目的的純粹憂傷,而不是憂於時傷於物的世俗化情緒。李白的浪漫裡仍摻雜著對功名的牽掛;杜甫的國家意識大於生命意識;李賀荒寂敏感,有點病態,鬼魂的過多出沒破壞了詩的美感;王維的禪境一半得自悟性一半得自技巧,太高的藝術悟性取代了他對生命的真誠投入,我不大能看出此人內心裡有過刻骨銘心的愛情;柳永在風塵柳煙裡走得太遠,他是一個真誠地玩情感遊戲的人,但他不是情感生活中的聖人……李商隱和李清照是活在心靈世界中的人,我不知道他們的信仰,但我感到他們是以愛為信仰的人,在他們心裡,愛才是這個世界不死的靈魂,是生命的意義:「尋尋覓覓」,總是尋覓著情的蹤跡愛的記憶,她希望雁飛過虛無的天空,都能帶回愛的消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這才是人類美好靈魂的不朽銘文。對純粹心靈生活的沉浸,使他們體驗了透明的幸福,也感受到徹骨的絕望,從這樣深邃的心海裡提煉出的詩情,怎能不句句是鹽,字字是珍珠,每一句都能把我們帶入情感的古海,帶入語言盡頭那無邊的心域。
這兩位詩人的詩最適合寫在這麼白的雲上。就把他們的詩寫在白雲上吧。我忽發奇想,我們何不製造出一種不容易散失的白雲,方形的、條形的、心形的、花朵狀的,把古今最真摯美好的詩句抄在上面,給每個地方每個國家分上若干朵,讓人們仰起頭,就能看到白雲,看到詩。用詩和白雲佈置人類的天空,該是多麼好啊,這比用煙塵、用槍炮、用導彈、用間諜衛星封鎖和傷害天空,是強了多少萬倍啊!我們得趕快改變自己的惡習了。這麼好的白雲,這麼多的白雲,我們都白白浪費了,讓更多的白雲進入我們的生活,擦拭我們灰暗的天空和灰暗的心靈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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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005 01:3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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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的探訪
今夜風輕露白,月明星稀,宇宙清澈。月光下的南山,顯得格外端莊嫵媚。斜坡上若有白瀑流瀉,那是月暉在茂密青草上匯聚搖曳,安靜,又似乎有聲有色,斜斜著湧動不已,其實卻一動未動,這層出不窮的天上的雪啊。
我爬上斜坡,來到南山頂,是一片平地,青草、野花、荊棘、石頭,都被月色整理成一派柔和。蟈蟈彈著我熟悉的那種單弦吉它,彈了幾萬年了吧,這時候曲調好像特別孤單憂傷,一定是懷念著它新婚遠別的情郎。我還聽見不知名的蟲子的唧唧夜話,說的是生存的焦慮、飢餓的體驗、死亡的恐懼,還是月光下的快樂旅行?在人之外,還有多少生命在愛著,掙扎著,勞作著,歌唱著,在用它們自己的方式撰寫著種族的史記。我真想向它們問候,看看它們的衣食住行,既然有了這相遇的緣分,我應該對它們提供一點力所能及的幫助,它們那麼小,那麼脆弱,在這龐大不測的宇宙裡生存,是怎樣的冒險,是多麼不容易啊。然而,常識提醒我,我的探訪很可能令它們恐慌,不小心還會傷害了它們。我對它們最大的仁慈和幫助,是不要打擾它們,慈祥的土地和溫良的月光會關照這些與世無爭的孩子們的。這麼一想,我心裡的牽掛和憐憫就釋然了。
我繼續前行,我看見幾隻蝴蝶仍在月光裡夜航,這小小的宇宙飛船,也在無限裡做著短促的飛行,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探索存在的底細、花的底細,此刻它們是在研究月光與露水相遇,能否勾兌出宇宙中最可口的綠色飲料?
我來到山頂西側的邊緣,一片樹林寂靜地守著月色,偶爾傳來一聲鳥的啼叫,好像只叫了半聲,也許忽然想起了作息紀律,怕影響大家的睡眠,就把另外半聲歎息嚥了回去——我驚歎這小小生靈的偉大自律精神,我想鳥的靈魂裡一定深藏著我們不能知曉的智慧,想想吧,它們在天空上見過多大的世面啊,它們俯瞰過、超越過那麼多的事物,它們肯定從大自然的靈魂裡獲得了某種神秘的靈性。我走進林子,我看見一棵橡樹上掛著一個鳥巢,我踮起腳尖發現這是一個空巢,幾根樹枝一些樹葉就是全部建築材料,它該是這個世界最簡單的居所了,然而就是它庇護了注定要飛上天空的羽毛,那雲端裡傾灑的歌聲,也是在這裡反覆排練。而此時它空著,空著的鳥巢盛滿寧靜的月光,這使它看上去更像是一個微型天堂。如果人真有來生,我希望我在來生裡是一隻陽雀鳥或知更鳥,幾粒草籽幾滴露水就是一頓上好午餐,然後我用大量時間飛翔和歌唱,我的內臟與靈魂都樸素乾淨,飛上天空,不弄髒一片雲彩,掠過大地,不傷害一片草葉。飛累了,天黑了,我就回到我樹上的窩——我簡單的臥室兼書房——因為在夜深的時候,我也要讀書,讀這神秘的寂靜和仁慈的月光……
我的神山
我每星期都要到南山待一天或半天。我想這就是我的禮拜方式了。
人們似乎早已習慣了沒有信仰的生活。我經常聽見或看見某企業破產某公司倒閉,人們對此也格外關注,這當然是值得關注和同情的,但我有時就納悶,我怎麼這麼多年從來沒有聽誰說過靈魂破產、精神倒閉這類事件?後來我明白了,也許那被稱作靈魂和精神的東西從來就處在破產和倒閉狀態,習焉不察,自然就如同沒有那回事似的。我也幾乎沒有聽說過有哪一位用漢語寫作的作家出現了精神危機之類事兒,只知道他們忙著生產忙著叫賣忙著讓自己盡快進入有產者行列,好像一群投機商人,生怕在市場上賣不了好價錢,生怕虧本。當然也有精神苦悶的,但主要是為把自己賣不出去而苦悶,與源於信仰幻滅的精神危機關係不大或者根本沒有關係,那種苦悶與不走運的商人的苦悶是一回事,是物質世界的事兒,與精神世界無涉。
過了四十歲了,我該把自己的靈魂安妥下來。我不該只是上班和掙錢。職業對於生存是重要的,但職業並不能解決人生意義問題,恰恰相反,它是時時消解著人生的意義感,你必須在職業之外通過別的途徑重建人生的意義。與殺豬、推死屍進焚屍爐相比,我們從事的職業或許要體面些,其實把表面的那點光環剝離掉,至多,我們不過是與殺豬的現場、與焚屍的現場稍微保持了一點距離而已。
人生的意義存在於對意義的尋求過程之中,上帝也是這樣,上帝不是教義或理念中的神靈,我們把個人的存在與普遍而永恆的存在發生關聯獲得的意義感稱為上帝。愛默生說:先人們同上帝和自然面對面地交往,而我們則通過他們的眼睛與之溝通,為什麼我們不該同樣地保持一種與宇宙的原始聯繫呢?
一種有價值的精神創造活動,一種有深度的生活方式,不過是恢復和保持了「與宇宙的原始聯繫」。而切斷了這種原始聯繫,我們就成了沉溺於泡沫中的浮游生物,我們被複製的機器俘獲,複製著,也被複製著,離本源和真相越來越遠,生命的內核漸漸被徹底掏空,像一根漂木隨浪而去,再也找不到意義的地面。
我選擇了南山,不是逃避什麼,或僅僅只圖精神的逍遙。南山對於我,是眺望宇宙的看台,是回歸自然的驛站。在這裡,我試圖建立一種「與宇宙的原始聯繫」,建立與自然、與生命、與自身的詩性聯繫。
從信仰的角度來說,南山就是我的神山。
今夜的淚水
那個星期天,我在山上漫步,沿著野草纏繞的小徑隨意走著,我不想尋找確鑿的目的地,我把雙腳交給這些古籐般時隱時現的小道,就由它們把我帶到哪裡算哪裡,即便被帶進密不透風難辨方向的林莽,我也不會埋怨,就迷一次路吧。這麼多年,週而復始地走著明白無誤的路,想迷一次路都沒有機會,一切都設計好了,規定好了,人只要一動身,就進入了固定的程序,就踏上了鎖定的路線,紅燈停,綠燈行,就這麼筆直地走來走去,直至終點。一條路走到黑,這使我們失去了對路的感激。這就如同把一個無味的夢做到天亮,而且夜夜重複,那個夢早就不是夢了,全然沒有了夢的神奇浪漫。被同一個夢佔據的睡眠與無夢的睡眠並沒有什麼兩樣,都是對死亡的提前預演。
我就在野草雜樹中胡亂走著,天漸漸黑了,我正可以在夜色裡迷一次路,對黑夜的到來我有了一種隱隱的快感。一條野徑把我帶入一片竹林。早聽人說過,南山上有一個竹海,與更南的四川相連,在南山的「海域」也有近千畝。那麼我是下海了?至少已來到淺海灣。我折了一根乾瘦的竹竿作為探路的枴杖,邊走邊敲敲這根竹子,敲敲那根竹子,既是為自己壯膽,也順便對寂寞中堅守的竹子們表示敬意和問候。天似乎完全黑下來了,在林子裡行走更能真切地看到夜晚是怎樣一筆一筆很快塗染了它漆黑的形象。然而林中似乎又有了亮色,竹子與竹子之間斷續傳遞著神秘的光線,我仰頭一看,竹葉交疊的高處,分佈著星星點點的小孔,光,正是從那裡漏下來的。此時,我體驗到自然界那些生靈們有限的幸福,比如野豬、松鼠、刺蝟、山羊、兔子、貓頭鷹……雖然,在這嚴酷的世界上,沒有誰幫助它們同情它們,在自生自滅的命運裡,它們是何等孤獨悲苦,天敵的傷害,飢餓的打擊,病痛的折磨,它們每時每刻都在提心吊膽地活著。然而,我似乎誇大了它們的痛苦。至少,陽光雨水對它們是免費供應的,還有,在黑夜降臨的時刻,天上那些偉大的星星絕不因為它們卑微就不關照它們,相反,與它們的實際需求相比,大自然把大額度的光亮賜給它們。
走了大約兩個小時,我折回身,向來時的方向走。我沒有迷路,星星們不讓我迷路。莫名其妙地,我竟流出了眼淚,我覺得這偉大的宇宙固然充滿莫測的危險和深奧的玄機,但壯闊的宇宙畢竟對人、對生命體現了無微不至的仁慈。此時已是深夜,這寂寞的山野也許只有我一人獨行,當然也許還有一些保持著夜遊習慣的夥計,比如貓、狗、松鼠也在夜的某個角落散步或戀愛,但是,畢竟此地就我一人呀,宇宙卻為我準備了一萬盞一千萬盞一千億盞華燈!整整一條銀河都陪著我漫遊,天國裡全部的照明設施都歸我——一個凡夫俗子使用!這是怎樣的大恩大德啊。我就想,在如此壯麗無比的夜色下,誰能忍心辜負這皎皎明月盈盈星空?這偉大深邃的星空,正是神的無邊胸懷,在這神聖星光的映照下,人只能去熱愛,去歌唱,去進行美好的創造和勞動,去沉思,沉思存在的源頭,沉思無限時間和空間向我們暗示的神秘寓意,或者懷著感恩的心情進入睡眠……我想,歷史上那些道德高尚智慧卓越心靈偉大的人,除了特殊的稟賦和所傳承的高深優美文化影響了他們,他們更重要的道德和心靈源頭當是這偉大不朽的宇宙星空——這浩瀚無涯的時空之海光芒之海召喚和啟示了他們心靈裡潛藏的浩瀚崇高的道德衝動:必須熔鑄一顆崇高清澈的大心,才配面對這星空。經過虔誠的磨礪、修養、吐納,他們終於有了一顆與宇宙對稱的偉大靈魂。
可是,曾幾何時,這崇高的精神的星空漸漸成了物理學的星空,化學的星空,氣象學的星空商業的星空間諜衛星的星空。它漸漸從心靈的天幕暗淡下來。古典的、天真的激情退潮了。人類的目光,更多地鎖定在自己製造的符號網絡裡;人類的心靈,更多地沉溺於物質福利的狹小池塘裡。星空依舊如公元前一樣浩瀚壯美,星空下,卻少有與之對稱的偉大激情和壯美靈魂。星空,徒然地照著失去神性失去信仰的現代的荒灘。
我在竹林裡,藉著朦朧而親切的光線一邊走著,一邊想著,一次次流出了眼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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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
发表于 20-11-2005 01:3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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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地可耕是至樂
我在南山西側弄來一小塊地,約有四分,一半坡地,一半平地。原來這裡是一片雜草,得到附近農民的同意,我就破土開荒。那位慈祥農家老伯說:原來我種這地,人老了,幹不了重活,再說夠吃了就行,東邊的地我還種著,這點地就撂了,你種吧,反正你也拿不走它,它永遠都在這兒,你種著覺得快樂你就種吧,我老漢還可以給你當當參謀。
我終於有地可種了,有生以來,我第一次做了一個小小地主,當然是臨時的,老天爺才是永遠的地主。
臨時就臨時吧,在永恆的天空裡,誰不是臨時的雲彩,在永恆的土地上,誰都是臨時的莊稼。細想想,這也是奇跡呀,開天闢地以來,這片土地一直就守在這裡,長過公元前的荒草,養過春秋時的蟈蟈;漢朝的馬蹄從這裡踏過去;說不定,在唐朝,這裡曾是一片桃樹林,那灼灼桃花,曾把某一首詩照亮、打濕,使它染上了樸素的香氣;而在宋朝,這裡也許曾有過一個安寧的小山村,竹籬茅舍,雞鳴狗叫,到夜晚,孩子們就在林子裡捉迷藏,在這土地的五尺之下或三米縱深,或許就藏著那夜的月光和那夜孩子們追逐的腳印、天真的笑聲?
我一橛頭一橛頭挖著地,竟覺得是在挖掘重要的遺址,順著橛頭刃子湧起的泥土,都是記憶的顆粒呀。其實,哪一寸土地不是時間和生命的遺址呢?
我終於有地可耕了。瞧,此刻我把赤腳插進濕土,泥土的芳香和潮潤的地氣捧著我那被皮鞋、水泥嬌慣得越來越蒼白纖弱的腳,親吻著它拍打著它,我的麻木的腳竟有些害羞和顫抖了。
我一邊挖地,一邊設想著我的農事:種一些高粱或玉米,它們那大氣慷慨的樣子、那火紅金黃的披掛,是很有感染力的;或者種一些土豆紅薯,它們是不怕埋沒的,埋沒了,正好安靜專一地生長自己,我也正要學一點植物的好脾氣和大智慧;或者種幾架葫蘆,看它們怎麼在月夜裡悄悄把自己掛起來,與掛在天上的星星保持同一種垂直的姿勢;要麼,就種一些蘿蔔白菜韭菜,開春了,就送一些給那位老伯,剩下的就挑進城裡的蔬菜市場,找一個攤位賣了;要麼,就種一些大豆綠豆吧,立秋以後,就會聽見豆莢們辟辟叭叭,聽見秋天美好的炸裂;乾脆,就種一些茶最好,自己喝,也請朋友們上山品嚐,就叫它南山碧吧。
就這麼一點地,種哪幾樣好呢?土地是絕不會傷害我嫉妒我拋棄我的,土地是上帝伸出的手掌,它的每一個紋路每一粒細胞都充滿水分、營養和情感,都生長禮物和奇跡。到底種什麼呢?我得去請教我的農事參謀,上星期天他還來這地頭轉過。
一株野百合開了
那天我在南山遊蕩,在一個長滿艾蒿的坡地,我被一股濃郁的草木香氣迷住了,我停下來,讓腦子裡什麼念頭也沒有,只讓鼻子和肺專心工作——其實是專心享用。這香氣含著苦味,就比芳香多了些深厚,有點像佛教,很智慧,似乎也有解脫的喜悅,但其底蘊卻是苦的。我閉著眼睛深呼吸了一會兒,像做了一個夢似的睜開眼,竟看見一束雪白的光灼灼地、然而又很溫柔地在面前閃著,是一株野百合開了。剛才我來到這艾蒿地的時候,只看見它還是含著苞的,我被草木苦香所陶醉而忘情地閉目呼吸——就趁我走神的時候,它悄悄地完全地綻開了自己。這之前,我知道站在我面前、害羞地躲在艾草身旁的這株美好植物,是會開花的,如一個女孩兒出嫁是遲早的事情。但是我沒有想到它這麼快、這麼奇妙地開了——趁我閉目呼吸的時候,它開放了自己。我就想,我閉目的時候是否做夢了——這潔白的、鮮美的,就是我的夢啊。
你可想像我該是怎樣地驚喜以至於狂喜,是那種透明的狂喜。心靈被純粹的美、聖潔的事物打動,連心靈裡那些皺褶的部位,藏著細小陰影的部位,都被這突然降臨的神一樣的光芒完全照亮了。我們這些成人,即便是善良的人,也早已被社會學經濟學倫理學們過於複雜地重塑,心,已經成為一團交疊的慾望或一種混濁的衝動的代稱;而透明的心,更是我們日漸遠離,終於不知為何物如上古神話一樣陌生的東西了。我們似乎懂事了,懂了什麼大事呢?是我們懂得了錢、官職、名聲、市場、名牌服裝等等的無比重要,除此之外,那些與心靈有關的事物,比如美德、彩虹、上帝、屋頂上方專注地凝視著我們的那顆星星、曠野上一位散步的老人投給我們的那一瞥善意的眼神,等等,都是不重要的,因為這些東西都不能存入銀行產生利息,或投進官場賺取暴利。我們是真正地成熟了,成熟的最可靠的標誌是我們荒廢了感動,卻學會了盤算,而且成了一把快速演算的算盤。對於算盤,它懂得崇拜什麼呢?它只崇拜數字和到手的好處,其餘的,它都麻木而且拒絕,我們這裡的成熟究竟是什麼意思呢?我聽見一個市儈曾經認真地教導一群孩子:像我這樣,每一根頭髮都想著「發」,每一個表情都知道向權力微笑,你們就快成熟了。我終於知道,我們這裡雖然不缺乏倫理學碩士、美學博士和負責道德宣傳的總監,但真正普及了、並且滲入骨髓、落實在生活中每個細節的,卻是市儈的學問。啊,都成熟了,都懂事了,你指望浩浩蕩蕩的市儈的洪流,造出一個怎樣的海?
多麼可歎,我們慷慨地將心靈棄置於黑暗中,並生怕它跑出來干擾我們去赴魔鬼的筵席,因為必須讓自己完全黑下來才能佔一個好的席位,所以我們在埋於暗處的心上再壓上磚石覆上灰土讓它長出毒菌,這樣我們就心安理得地吃肉、喝酒、猜拳作樂了。在市儈安排的晚筵上,必須是沒有靈魂的人,才能獲得最大的快感。
多麼可歎,誰還懷疑達爾文的進化理論沒有道理?我們已經進化到不需要靈魂也能快樂生活的境界。猴子去掉了尾巴就進化成人,那麼人去掉靈魂就進化成超人了,這是不容置疑的,你看,那些貪得開心賭得開心嫖得開心的超人們,那些醉生夢死的英雄們,有幾個是有靈魂的?
我們只崇拜利益的燈盞,而拋棄了心靈的信仰之光;在池塘裡我們爭奪每一條魚每一隻蝦,甚至想刨挖出池塘最深處、據說在地殼附近深埋的盤古老先生的化石,然後盜賣給和你一樣貪婪的人。池塘就是我們全部的噩夢和烏托邦,像鯊魚、泥鰍、螃蟹一樣,我們沉溺於此、撕扯於此、得意於此、落魄於此,最後失蹤於此。在池塘之外,我們失去了壯麗的精神的天河。
如果時間也可以貪污、賄賂、搶劫、盜竊、買賣的話,早就有「成熟」的人做了「時間產業」的老闆和總裁了,毫無疑問,這絕對是壟斷產業,最大的受益者肯定是酋長和他的一幫絕頂聰明的哥們兒,他們人人手頭都持有永恆的時間股份,而且源源不斷地有人進貢,他們真正地長生不老洪福齊天了。
沒有了星星,天空可以無限地黑下去,沒有了靈魂呢?人會是個什麼樣子?
我想的似乎遠了一點。總之,荒廢了心,荒廢了感動,我們失去了透明的情懷,我們不再或很少能夠領略那種純粹的、有著神聖感的幸福,那種為心靈顯現的事物,我們看不見也看不懂了。
我就這麼站在這株野百合面前,感動著,懺悔著。我感到我不配面對這麼潔白、純真的禮物。我的內心裡有著很多的不潔和陰影。你敢把自己的髒手無愧地伸進清泉嗎?你剛從妓院裡尋歡完畢,就向一位純潔少女表達你高尚的愛情?我真想把人類中的相當一部分都領到這株野百合面前,在清澈目光的注視裡,想想自己,想想自己的靈魂。
真的,我感到慚愧,我感到不配。我什麼也沒有做,而它,野百合,卻送給我奇跡般的禮物。我真正感到植物的偉大了,植物站在任何能夠存活的地方,哪怕潮濕、光線不足,只要能與土地和天空發生聯繫,植物都會把綠色、把鮮美的花、把芬芳的果實拿出來,以這種美好的方式證明自己有一顆美好的靈魂。而我們,佔有了多少陽光、雨水和歷史的土壤啊,我們能拿出多少綠葉、花朵和思想的氧氣呢?即使我們站在光線充足的地方,心裡也常常充滿黑暗;即使我們的根須扎進本來還算肥沃的土裡,我們也難得抽出青翠的枝條。貧瘠的靈魂使我們既辜負了自己,也辜負了歲月的期待。我們站在植物面前,太像一個陰影。
在我的慚愧之外,百合花卻一直微笑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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