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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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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9-2005 01:1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三毛作品集
不 要 問 我 從 哪 里 來
    我 的 故 鄉 在 遠 方
    為 什 么 流 浪
    流 浪 遠 方 流 浪
    為 了 天 空 飛 翔 的 小 鳥
    為 了 山 間 輕 流 的 小 溪
    為 了 寬 闊 的 草 原
    流 浪 遠 方 流 浪
    還 有 還 有
    為 了 夢 中 的 橄 欖 樹 橄 欖 樹
    不 要 問 我 從 哪 里 來
    我 的 故 鄉 在 遠 方
    為 什 么 流 浪
    為 了 我 夢 中 的 橄 欖 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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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9-2005 01:2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逃學為讀書

兩年多以前的夏天,我回國去看望久別的父母,雖然只在家里居住了短短的兩個月,可是該見的親友卻也差不多見到了。
  在跟隨父母拜訪長一輩的的父執時,總有人會忍不住說出這樣的話來:“想不到那個當年最不愛念書的問題孩子,今天也一個人在外安穩下來了,怎不令人欣慰呢!”
  這种話多听了几遍之后,我方才惊覺,過去的我,在親戚朋友之間,竟然留下了那么一個錯誤的印象,听著听著,便不由得在心里獨自暗笑起來。
  要再离家之前,父親与我擠在悶熱的貯藏室里,將一大盒一大箱的書籍翻了出來,這都是我初出國時,特意請父親替我小心保存的舊書,這一次選擇了一些仍是心愛的,預備寄到遙遠的加納利群島去。
  整理了一下午,父親累得不堪,當時幽默的說:“都說你最不愛讀書,卻不知煩死父母的就是一天一地的舊書,倒不如統統丟掉,應了人家的話才好。”
  說完父女兩人相視而笑,好似在分享一個美好的秘密,樂得不堪。
  算起我看書的歷史來,還得回到抗戰胜利复員后的日子。
  那時候我們全家由重慶搬到南京,居住在鼓樓,地址叫“頭條巷四號”的一幢大房子里。
  我們是浙江人,伯父及父親雖然不替政府机關做事,戰后雖然回鄉去看望過祖父,可是,家仍然定居在南京。
  在我們這個大家庭里,有的堂兄姐念中大,有的念金陵中學,連大我三歲的親姐姐也進了學校,只有我,因為上幼稚園的年紀還不夠,便跟著一個名叫蘭瑛的女工人在家里玩耍。那時候,大弟弟還是一個小嬰儿,在我的記憶里,他好似到了台灣才存在似的。
  帶我的蘭瑛本是個逃荒來的女人,我們家原先并不需要再多的人幫忙,可是因為她跟家里的老仆人,管大門的那位老太太是親戚,因此收留了她,也收留了她的一個小男孩,名叫馬蹄子。
  白天,只要姐姐一上學,蘭瑛就把我領到后院去,叫馬蹄子跟我玩。我本來是個愛玩的孩子,可是對這個一碰就哭的馬蹄子實在不投緣,他又長了個癩痢頭,我的母親不知用什么白粉給他擦著治,看上去更是好討厭,所以,只要蘭瑛一不看好我,我就從馬蹄子旁邊逃開去,把什么玩具都讓給他,他還哭。
  在我們那時候的大宅子里,除了伯父及父親的書房之外,在二樓還有一間被哥哥姐姐稱做圖書館的房間,那個地方什么都沒有,就是有個大窗,對著窗外的梧桐樹,房間內,全是書。
  大人的書,放在上層,小孩的書,都在伸手就夠得到的地板邊上。
  我因為知道馬蹄子從來不愛跟我進這間房間,所以一個人就總往那儿跑,我可以靜靜的躲到蘭瑛或媽媽找來罵了去吃飯才出來。
  當時,我三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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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9-2005 01:2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逃學為讀書 (2)

記得我生平第一本看的書,是沒有字的,可是我知道它叫《三毛流浪記》,后來,又多了一本,叫《三毛從軍記》,作者是張樂平。
  我非常喜歡這兩本書,雖然它的意思可能很深,可是我也可以從淺的地方去看它,有時笑,有時歎息,小小的年紀,竟也有那份好奇和關心。
  “三毛”看過了。其他凡是書里有插圖畫的儿童書,我也拿來看看。記得當時家里有一套孩子書,是商務印書館出的,編的人,是姐姐的校長,鼓樓小學的陳鶴琴先生,后來我進了鼓樓幼稚園,也做了他的學生。
  我在那樣的年紀,就“玩”過《木偶奇遇記》、《格林兄弟童話》、《安徒生童話集》,還有《愛的教育》、《苦儿尋母記》、《愛麗絲漫游仙境》……許多本童話書,這些事,后來長大了都問過父親,向他求證,他不相信這是我的記憶,硬說是堂兄們后來在台灣告訴我的,其實我真沒有說謊,那時候,看了圖畫、封面和字的形狀,我就拿了去問哥哥姐姐們,這本書叫什么名字,這小孩為什么畫他哭,書里說些什么事情,問來問去,便都記住了。
  所以說,我是先看書,后認字的。
  有一日,我還在南京家里假山堆上看桑樹上的野蚕,父親回來了,突然拿了一大疊叫做金元券的東西給我玩,我當時知道它們是一种可以換馬頭牌冰棒的東西,不禁嚇了一跳,一看姐姐,手上也是一大疊,兩人高興得不得了,卻發現家中老仆人在流淚,說我們要逃難到台灣去了。
  逃難的記憶,就是母親在中興輪上吐得很厲害,好似要死了一般的躺著。我心里非常害怕,想幫她好起來,可是她無止無境的吐著。
  在台灣,我雖然年齡也不夠大,可是母親還是說動了老師,將我和姐姐送進國民學校去念書,那時候,我已經會寫很多字了。
  我沒有不識字的記憶,在小學里,拼拼注音、念念國語日報,就一下開始看故事書了。
  當時,我們最大的快樂就是每個月《學友》和《東方少年》這兩本雜志出書的時候,姐姐也愛看書,我不懂的字,她會教,王爾德的童話,就是那時候念來的。
  初小的國語課本實在很簡單,新書一發,我拿回家請母親包好書皮,第一天大聲朗讀一遍,第二天就不再新鮮了。我甚至跑去跟老師說,編書的人怎么不編深一點,把我們小孩子當傻瓜,因為這么說,還給老師罵了一頓。
  《學友》和《東方少年》好似一個月才出一次,實在不夠看,我開始去翻堂哥們的書籍。
  在二堂哥的書堆里,我找出一些名字沒有听過的作家,叫做魯迅、巴金、老舍、周作人、郁達夫、冰心這些字,那時候,才几歲嘛,听過的作家反而是些外國人,《學友》上介紹來的。
  記得我當時看了一篇大概是魯迅的文章,叫做《風箏》,看了很感動,一直到現在還記得內容,后來又去看《駱駝祥子》,便不大看得懂,又看了冰心寫給小讀者的東西,總而言之,那時候國語日報不夠看,一看便看完了。所以什么書拿到手來就給吞下去。
  有一日大堂哥說:“這些書禁了,不能看了,要燒掉。”什么叫禁了,也不知道,去問母親,她說:“有毒”,我嚇了一大跳,看見哥哥們蹲在柚子樹下燒書,我還大大的吁了口气,這才放下心來。
  又過了不知多久,我們住的地方,叫做朱厝侖的,開始有了公共汽車,通車的第一天,全家人還由大伯父領著去坐了一次車,拍了一張照片留念。
  有了公車,這條建國北路也慢慢熱鬧起來了,行行業業都開了市,這其中,對我一生影響最大的商店也挂上了牌子——建國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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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9-2005 01:2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逃學為讀書 (3)

那時候,大伯父及父親千辛万苦帶了一大家人遷來台灣,所有的一些金飾都去換了金元券給流掉了,大人并沒有馬上開業做律師,兩房八個孩子都要穿衣、吃飯、念書,有的還要生病。我現在想起來,那時候家里的經濟情形一定是相當困難的,只是我們做孩子的并不知覺而已。
  當我發現“建國書店”是一家租書店的時候,一向很听話的我,成了個最不講理的孩子,我無止無休的纏住母親要零錢。她偶爾給我錢,我就跑去書店借書。有時候母親不在房內,我便去翻她的針線盒、舊皮包、外套口袋,只要給我翻出一毛錢來,我就往外跑,拿它去換書。
  “建國書店”實在是個好書店,老板不但不租低級小說,他還會介紹我和姐姐在他看來不錯的書,當時,由趙唐理先生譯的,勞拉·英格儿所寫的全套美國移民西部生活時的故事書——《森林中的小屋》、《梅河岸上》、《草原上的屋》、《農夫的孩子》、《銀湖之濱》、《黃金時代》這些本無聊的故事簡直看瘋了我。
  那時候,我看完了“建國書店”所有的儿童書,又開始向其他的書籍進攻,先是《紅花俠》,后是《三劍客》,再來看《基度山恩仇記》,又看《唐吉訶德》。后來看上了《飄》,再來看了《簡愛》、《虎魄》、《傲慢与偏見》、《咆哮山庄》、《雷綺表姐》……我跌入這一道洪流里去,痴迷忘返。春去秋來,我的日子跟著小說里的人打轉,終于有一天,我突然惊覺,自己已是高小五年級的學生了。
  父母親從來沒有阻止過我看書,只有父親,他一再擔心我那种看法,要看成大近視眼了。
  奇怪的是,我是先看外國譯本后看中國文學的,我的中文長篇,第一本看的是《鳳蕭蕭》,后來得了《紅樓夢》已是五年下學期的事情了。
  我的看書,在當時完全是生吞活剝,無論真懂假懂,只要故事在,就看得下去,有時看到一段好文章,心中也會產生一絲說不出的滋味來,可是我不知道那個字原來叫做“感動”。
  高小的課程原先是難不倒我的,可是算術加重了,雞兔同籠也來了,這使得老師十分緊張,一再的要求我們演算再演算,放學的時間自然是晚了,回家后的功課卻是一日重于一日。
  我很不喜歡在課堂上偷看小說,可是當我發覺,除了這种方法可以搶時間之外,我几乎被課業迫得沒有其他的辦法看我喜歡的書。
  記得第一次看《紅樓夢》,便是書蓋在裙子下面,老師一寫黑板,我就掀起裙子來看。
  當我初念到寶玉失蹤,賈政泊舟在客地,當時,天下著茫茫的大雪,賈政寫家書,正想到寶玉,突然見到岸邊雪地上一個披猩猩大紅氅、光著頭、赤著腳的人向他倒身大拜下去,賈政連忙站起身來要回禮,再一看,那人雙手合十,面上似悲似喜,不正是寶玉嗎,這時候突然上來了一僧一道,挾著寶玉高歌而去——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鴻蒙太空,誰与我逝兮,吾誰与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
  當我看完這一段時,我抬起頭來,愣愣的望著前方同學的背,我呆在那儿,忘了身在何處,心里的滋味,已不是流淚和感動所能形容,我痴痴的坐著、痴痴的听著,好似老師在很遠的地方叫著我的名字,可是我竟沒有回答她。老師居然也沒有罵我,上來摸摸我的前額,問我:“是不是不舒服?”
  我默默的搖搖頭,看著她,恍惚的對她笑了一笑。那一剎那間,我頓然領悟,什么叫做“境界”,我終于懂了。文學的美,終其一生,將是我追求的目標了。
  《紅樓夢》,我一生一世都在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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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9-2005 01:2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逃學為讀書 (4)

又過了一年,我們學唱《青青校樹》,六年的小學教育終成為過去,許多同學唱歌痛哭,我卻沒有,我想,這倒也好,我終于自由了。
  要升學參加聯考的同學,在當時是集体報名的,老師將志愿單發給我們,要我們拿回家去細心的填。
  發到我,我跟她說:“我不用,因為我決定不再進中學了。”老師几乎是惊怒起來,她說:“你有希望考上,為什么气餒呢?”
  我哪里是沒有信心,我只是不要這一套了。
  “叫你媽媽明天到學校來。”她仍然將志愿單留在我桌上,轉身走了。
  我沒有請媽媽去學校,當天晚上,父親母親在燈下細細的讀表,由父親一筆一划親手慎重的填下了我的將來。
  那天老師意外的沒有留什么太重的家庭作業,我早早的睡下了,仰躺在被里,眼淚流出來,塞滿了兩個耳朵。
  做小孩子,有時候是一件很悲哀的事,要怎么過自己的一生,大人自然得問都不問你一聲。
  那一個漫長的暑假里,我一點也不去想發榜的事情,為了得著一本厚厚的《大戲考》欣喜若狂,那一陣眼睛沒有看瞎,也真是奇跡。
  回想起來,當時的我,凡事不關心,除了這些被人稱為“閒書”的東西之外,我是一個跟生活脫了節的十一歲的小孩,我甚而沒有什么童年的朋友,也實在忙得沒有時間出去玩。最最愉快的時光,就是搬個小椅子,遠遠的离開家人,在院中牆角的大樹下,讓書帶我去另一個世界。
  它們真有這种魔力。
  我是考取了省中的,怎么會進去的,只有天曉得。小學六年級那年,生活那么緊張,還偷看完了整整一大部《射雕英雄傳》。
  這看完并不算浪費時間,可怕的是,這种書看了,人要發呆個好多天醒不過來。
  進了中學,看書的嗜好竟然停了下來,那時候我初次坐公車進城上學,四周的同學又是完全陌生的臉孔,一切都不再像小學一般親切熟悉。新環境的惊愕,使我除了努力做乖孩子,不給旁人比下來之外,竟顧不了自己的心怀意念和興趣。
  我其實是一個求知欲很強的人,學校安排的課程听上去是那么有趣,美術、音樂、英文、歷史、國文、博物……在這些科目的后面,應該蘊藏了多少美麗的故事。數學,也不該是死板的東西,因為它要求一步一步的去推想、去演算,這和偵探小說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
  我是這么的渴求新的知識,我多么想知道一朵花為什么會開,一個藝術家,為什么會為了愛畫、愛音樂甘愿終生潦倒,也多么想明白,那些橫寫的英文字,到底在向我說些什么秘密……。
  可惜我的老師們,從來沒有說過這些我渴羡的故事。
  美術就是拿些蜡做的水果來,把它畫得一模一樣;音樂是單純的唱歌;地理、歷史,應該是最好玩的科目,可是我們除了背書之外,連地圖都很少畫。
  我最愛的英文老師,在教了我們一學期之后,又去了美國。
  數學老師与我之間的仇恨越來越深,她雙眼盯住我的凶光,好似武狹小說中射來的飛鏢一樣。
  初一那年我的成績差強人意,名次中等,不留級。
  暑假又來了,我丟下書包,迫不及待的往租書店跑,那時候,我們已搬到長春路底去居住,那儿也有租書店,只是那家店,就不及“建國書店”高貴,它是好書坏書夾雜著,我租書有年,金杏枝的東西,就沒去錯拿過它。
  也是在那個夏天,父親晒大樟木箱,在一大堆舊衣服的下面,被我發覺了封塵多少年的寶藏,父母自己都早已忘了的書籍。
  那是一套又一套的中國通俗小說。
  泛黃的、优美細膩的薄竹紙,用白棉線裝訂著,每本書前几頁有毛筆畫出的書中人物,封面正左方窄窄長長的一條白紙紅框,寫著這樣端正秀美的毛筆字——水滸傳、儒林外史、今古奇觀……。
  我第一次覺著了一本書外在形式的美。它們真是一件件藝術品。
  發覺了父親箱底那一大堆舊小說之后,我內心掙扎得很厲害,當時為了怕書店里的舊俄作家的小說被別人借走,我在暑假開始時,便傾盡了我的零用錢,將它們大部份租了下來,那時手邊有《复活》、《罪与罰》、《死靈魂》、《戰爭与和平》、《卡拉馬助夫兄弟們》,還有《狂人日記》与《安娜卡列尼拉》……這些都是限時要歸還的。
  現在我同時又有了中國小說。一個十二歲的中國人,竟然還沒有看過《水滸傳》,使我羞愧交加,更是著急的想去念它。
  父親一再的申誡我:“再看下去要成瞎子了,書拿得遠一點,不要把頭埋進去呀!”
  我那一個夏天,是做了一只將頭埋在書里的駝鳥,如果問我當時快不快樂,我也說不出來,我根本已失去了自己,与書本溶成一体了,那里還知道個人的冷暖。
  初二那年,連上學放學時擠在公共汽車上,我都抱住了司机先生身后那根杠子,看我那被國文老師罵為“閒書”的東西。
  那時候我在大伯父的書架上找到了《孽海花》、《六祖壇經》、《閱微草堂筆記》、還有《人間詞話》,也看租來的芥川龍之介的短篇,總而言之,有書便是好看,生吞活剝,雜得一塌糊涂。
  第一次月考下來,我四門不及格。
  父母嚴重的警告我,再不收收心,要留級了。又說,看閒書不能當飯吃,將來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也該立下志向,這樣下去,做父母的怎么不擔心呢。
  我那里有什么立志的胸怀,我只知看書是世界上最最好玩的事,至于將來如何謀生,還遠得很哪。
  雖然這么說,我還是有羞恥心,有罪惡感,覺得成績不好,是對不住父母的行為。
  我勉強自己收了心,跟每一位老師合作,凡書都背,凡課都听,連數學習題,我都一道一道死背下來。三次數學小考,我得滿分。
  數學老師當然不相信我會突然不再是白痴了,她認為我是個笨孩子,便該一直笨下去。
  所以,她開始怀疑我考試作弊。當她拿著我一百分的考卷逼問我時,我對她說:“作弊,在我的品格上來說,是不可能,就算你是老師,也不能這樣侮辱我。”
  她气得很不堪,冷笑了一下,下堂課,她叫全班同學做習題,單獨發給我一張考卷,給了我几個听也沒有听過的方程式。
  我當場吃了鴨蛋。
  在全班同學的面前,這位數學老師,拿著蘸得飽飽墨汁的毛筆,叫我立正,站在她划在地下的粉筆圈里,笑吟吟惡毒無比的說:“你愛吃鴨蛋,老師給你兩個大鴨蛋。”在我的臉上,她用墨汁在我眼眶四周涂了兩個大圓餅,因為墨汁太多了,它們流下來,順著我緊緊抿住的嘴唇,滲到嘴巴里去。
  “現在,轉過去給全班同學看看。”她仍是笑吟吟的說。全班突然爆出了惊天動地的哄笑,只有一個同學沒有笑,低下頭好似要流淚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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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9-2005 01:2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逃學為讀書 (5)

我弄錯了一點,就算這個數學老師不配做老師,在她的名分保護之下,她仍然可以侮辱我,為所欲為。
  畫完了大花臉,老師意猶未盡,她叫我去大樓的走廊上走一圈。我僵尸般的走了出去,廊上的同學先是惊叫,而后指著我大笑特笑,我,在一剎那間,成了名人。
  我回到教室,一位好心的同學拖了我去洗臉,我沖臉時一句話都沒有說,一滴淚都沒有掉。
  有好一陣,我一直想殺這個老師。
  我照常上了几天課,照常坐著公共汽車晃去學校。
  有一天,我站在總統府廣場的對面,望著學校米黃色的平頂,我一再的想,一再的問自己,我到底是在干什么?我為什么沒有勇气去追求自己喜愛的東西?我在這儿到底是在忍耐什么?這么想著想著,人已走到校門口,我看一下校門,心里歎著:“這個地方,不是我的,走吧!”
  我背著書包,一坐車,去了六張犁公墓。
  在六張犁那一大堆土饅頭里,我也埋下了我不愉快的學校生涯。
  那時候,我認識的墓地有北投陳濟棠先生的墓園,有陽明山公墓,有六張犁公墓,在現在市立殯儀館一帶也有一片沒有名字的墳場。這些地方,我是常客。世上再沒有跟死人做伴更安全的事了,他們都是很溫柔的人。
  逃學去墳場其實很不好玩,下起雨來更是苦,可是那儿安靜,可以用心看書。
  母親不知我已經不上學了,每天一樣給我飯錢,我不吃飯,存了三五元,去牯岭街當時的舊書店(當時不放地攤的),買下了生平第一本自己出錢買下的書,上下兩冊,叫做《人間的條件》。
  我是不太笨的,曠課兩三天,便去學校坐一天,老師看見我了,我再失蹤三五天。
  那時家中還沒有裝電話,校方跟家長聯絡起來并不很方便。
  我看書的速度很快,領悟力也慢慢的強了,興趣也更廣泛些了,我買的第二本書,也是舊的,是一本《九國革命史》,后來,我又買進了國語日報出的一本好書,叫做《一千零一個為什么》,這本書里,它給小孩子講解自然科學上的常識,淺淺的解釋,一目了然,再不久,我又買下了《伊凡·傅羅姆》這本太感人的舊書,后來差不多從不吃飯,飯錢都換了書。在逃學完完全全釋放的時光里,念我真正愛念的東西,那真是生命最大的享受。
  逃課的事,因為學校寄了信給家里,終于到了下幕的時候。
  當時,我曾經想,這事雖然是我的錯,可是它有前因,有后果,如果連父母都不了解我,如果父親也要動手打我,那么我不如不要活了。
  我休學了一年,沒有人說過一句責備我的話。父親看了我便歎气.他不跟我多說話。
  第二年開學了,父母鼓勵我再穿上那件制服,勉強我做一個面對現實的人。而我的解釋,跟他們剛好不太一樣,面對自己內心不喜歡的事,應該叫不現實才對。
  母親很可怜,她每天送我到學校,看我走進教室,眼巴巴的默默的哀求著我,這才依依不舍的离去,我低頭坐在一大群陌生的同學里,心里在狂喊:“母親,你再用愛來逼我,我要瘋了!”
  我坐一節課,再拿起書包逃出校去,那時候我膽子大了,不再上墳墓,我根本跑到省立圖書館去,在那里,一天啃一本好書,看得常常放學時間已過,都忘了回家。
  在我初二下那年,父母終于不再心存幻想,將這個不成器的孩子收留在家,自己教育起來。
  我的逃學讀書記也告一段落了。
  休學在家,并不表示受教育的終止。
  當時姐姐高中聯考上榜了二女中,可是她實在受不了數學的苦難,又生性喜歡音樂,在經過与父母的懇談和了解之下,她放棄了進入省中的榮譽,改念台北師范學校音樂科,主修鋼琴,副修小提琴。也因為這一個選擇,姐姐离家住校,雖然同在台北市里住著,我卻失去了一個念閒書的好伴侶。
  姐姐住校去了,我獨占了一間臥室,那時我已辦妥休學手續,知道不會再有被迫進教室的壓力,我的心情,一下子輕松了起來。
  那一年的壓歲錢,我去買了一個竹做的美麗書架,放在自己的房間里,架上零零落落的几十本書,大半是父親買回來叫我念的。
  每天黃昏,父親与我坐在藤椅上,面前攤著《古文觀止》,他先給我講解,再命我背誦,奇怪的是,沒有同學競爭的壓力,我也領悟得快得多,父親只管教古文,小說隨我自己看。
  英文方面,我記得父親給我念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是奧·亨利寫的《浮華世界》,后來又給我買了《小婦人》、《小男儿》這些故事書,后來不知為了什么,母親每一次上街,都會帶英文的漫畫故事給我看,有對話、有圖片,非常有趣而淺近,如《李伯大夢》、《渴睡鄉的故事》(中文叫《無頭騎士》嗎?)、《愛麗絲漫游仙境》、《灰姑娘》這些在中文早已看過的書,又同英文一面學一面看,英文就慢慢的會了。
  真的休學在家,我出門去的興趣也減少了,那時很多同年齡的孩子們不上學,去混太保太妹,我卻是不混的,一直到今天,我仍是個內心深愛孤靜而不太合群的人。
  每一次上街,只要母親同意,我總是拿了錢去買書,因為向書店借書這件事情,已不能滿足我的求知欲了。一本好書,以前是當故事看,后來覺著不對,因為年齡不同了,同樣一本書每再看看,領悟的又是一番境界,所以買書回來放在架上,想起來時再反复的去回看它們,竟成了我少年時代大半消磨時間的方法。
  因為天天跟書接近,它們不但在內容方面教育我,在外型方面,也吸引了我,一個房間,書多了就會好看起來,這是很主觀的看法,我認定書是非常优雅美麗的東西,用它來裝飾房間,再合适不過。
  竹書架在一年后早已滿了,父親不聲不響又替我去當時的長沙街做了一個書櫥,它真是非常的美麗,狹長輕巧,不占地方,共有五層,上下兩個玻璃門可以關上。
  這一個書架,至今在我父母的家里放著,也算是我的一件紀念品吧!
  在我十五、六歲時,我成了十足的書奴,我的房間,別人踏不進腳,因為里面不但堆滿了我用來裝飾房間的破銅爛鐵,其他有很多的空間,無論是桌上、桌下、床邊、地板上、衣櫥里,全都塞滿了亂七八糟的書籍,在性質上,它們也很雜,分不出一個類別來,總是文學的偏多了些。台灣的書買得不夠,又去香港方面買,香港買不滿足,又去日本方面買,從日本那邊買的大半是美術方面的畫冊。
  現在回想起來,我每年一度的壓歲錢和每周的零用,都是這么送給了書店。
  我的藏書,慢慢的在親戚朋友間有了名聲,差不多年齡的人,開始跑來向我借。
  愛書的人,跟守財奴是一色一樣的,別人開口向我借書,我便心痛欲死,千叮万嚀,請人早早歸還,可惜借書不還的人是太多了。
  有一次,堂哥的學音樂的同學,叫做王國梁的,也跑來向我借書,我因跟二堂哥懋良感情至深,所以對他的同學也很大方,居然自己動手選了一大堆最愛的書給國梁,記得拿了那么多書,我們還用麻繩扎了起來,有到腰那么高一小堆。“國梁,看完可得快快還我哦!”我看他拎著我的几十本書,又不放心的追了出去。
  國梁是很好的朋友,也是守信用的人,當時他的家在板橋,書當然也放在板橋。就有那么不巧,書借了他,板橋淹了一次大水,我的書,沒有救出來。國梁羞得不敢來見我,叫別人來道歉,我一听到這個消息,心痛得哭了起來,恨了他一場,一直到他去了法國,都沒有理他。而今想不到因為那一批書債,半生都過去了,國梁這個名字卻沒有淡忘,听說前年國梁帶了法國太太回台,不知還記不記得這一段往事。我倒是很想念他呢。
  其實水淹了我的几十本書,倒給我做了一個狠心的了斷,以后誰來借書都不肯了,再也不肯。
  在這些借書人里,也有例外的時候,我的朋友王恒,不但有借必還,他還會多還我一兩本他看過的好書。王恒也是學音樂的,因為當年借書,我跟他結成摯友,一直到現在。
  那時候,國內出版界并不如現在的風气興旺,得一套好書并不很容易,直到“文星”出了小本叢書,所謂國內青年作家的東西才被比較有系統的做了介紹。我當時是一口气全買。那時梁實秋先生譯的《莎士比亞全集》也出了,在這之前,雖然我已有了“世界”出版的朱生豪先生譯的那一套,也有英文原文的,可是愛書成奴,三套比較著,亦是怡然。
  又過了不久,台灣英文翻版書雨后春筍般的出現了,這件事情在國際間雖然將台灣的名聲弄得很坏,可是當時我的确是受益很多的。一些英文哲學書籍,過去很貴的,不可能大量的買,因為有了不道德的翻版,我才用很少量的金錢買下了它們。
  愛書成痴,并不是好事,做一個書呆子,對自己也許沒有坏處,可是這畢竟只是個人的欣賞和愛好,對社會對家庭,都不可能有什么幫助。從另一方面來說,學不能致用,亦是一种浪費,很可惜,我就是這么一個人。
  父親常常問我:“你這么啃書啃書,將來到底要做什么?不如去學一技之長的好。”
  我沒有一技之長,很慚愧的,至今沒有。
  离家之后,我突然成了一個沒有書籍的人,在國外,我有的不過是一個小房間,几本教科書,架上零零落落。我离開了書籍,進入了真真實實的生活。
  在一次一次的頓悟里,那沉重的大書架,不知不覺化作了我的靈魂和思想,突然發覺,書籍已經深深植根在我身体里,帶不帶著它們,已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了。
  在象牙塔里看書,實是急不得的,一旦机緣和功力到了某個程度,這座圍住人的塔,自然而然的會消失的,而“真理”,就那么明明白白,簡簡單單的向人顯現了。
  我從來沒有妄想在書本里求功名,以致于看起書來,更是如魚得水,“游于藝”是最高的境界,在那儿,我的确得到了想象不出的愉快時光,至于頓悟和啟示,那都是混在念書的歡樂里一起來的,沒有絲毫強求。
  而今在荷西与我的家里,兩人加起來不過一千六百多本書,比起在父母家的盛況,現在的情形是蕭條多了,望著架上又在逐漸加多的書籍,一絲甜蜜和些微的悵然交錯的流過我的全身,而今我仍是愛書,可是也懂得愛我平凡的生活,是多少年的書本,才化為今日這份頓悟和宁靜。我的心里,悄悄的有聲音在對我說:“這就是了!這就是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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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9-2005 01:2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永遠的夏娃開場白

《永遠的夏娃》是很久以來就放在心里的一個標題,兩年來,它像一塊飄浮不定的云,千變万化,總也不能捉住它,給它定下清晰的形狀來。
  起初想出這個名字,倒是為了一個西籍女友,因為她的种种遭遇,使我總想到其他許許多多在我生命中經歷過的女友們,她們的故事,每一篇都是夏娃的傳奇。當時,很想在這個標題下,將她們一個一個寫出來。后來,我又不想寫這些人了。可是專欄得開了,夏娃這個名字我還是很愛,因為它不代表什么,也不暗示什么,專欄既然要一個名字,我就用了下來,它本身實在是沒有意義的。
  俄國作家杜斯妥也夫斯基說過一句使我十分心惊的話,他說:“除非太卑鄙得偏愛自己的人,才能無恥的寫自己的事情。”
  我有一陣常常想到這句話,使得寫作几乎停頓,因為沒有寫第三者的技巧和心境;他人的事,沒有把握也沒有熱情去寫;自己的事,又心虛得不敢再寫,我不喜歡被人看視成無恥的人,可是老寫自己生活上的事,真是覺得有些無恥。
  后來我們搬家了,新家門口每天早晨都會有一匹白馬馱著兩個大藤籃跟著它的主人走過,沿途叫賣著:“苹——果——啊!”
  每听見馬蹄噠噠的來了,還不等那個做主人的叫嚷,我就沖出去靠在欄杆上看,直看到他們走遠。
  這匹馬天天來,我總也不厭的看它,每當荷西下班回來了,我照例按壓不住內心的歡喜向他喊著:“今天馬又來了!”
  馬總是來的,而我的喜悅,卻像當初第一次見它時一樣的新鮮。
  有一天,再也忍不住了,跟荷西說:“我要把這匹馬寫出來。”
  他說:“有什么好寫的,每天來,每天去的。”
  是很平常的事情,可是我要把它寫下來,說我天天看見一匹馬經過,不知為什么有說不出的歡喜和感動。后來,我又想到許多我生命中經歷的事,忍不住想寫,不寫都不行,當時,總會想到杜斯妥也夫斯基那句話——老寫自己的事是無恥的——每想這句話,心中便气餒得很,呆呆的坐下來看電視,什么也不寫了。可是那匹馬啊,一直在心底壓著,總得把它寫出來才好。
  又有一陣,一個朋友寫信給我,他說:“你總不能就此不寫了,到底你做的是文以載道的工作!”
  我被這句話嚇得很厲害,從來沒有想到載什么東西的問題,這更不能寫了,不喜歡那么嚴重。
  以后有一段長時間就不寫什么了。
  今天荷西下班來對我說,工地上有個工人朋友家住在山里面,如果我們跟他回去,可以去看看這人養的豬羊,還有他种的菜。我們去了,挖了一大筐蔬菜回來,我的心,因為這一個下午鄉間的快樂,又恨不得將它寫了下來。久已不肯動筆的人,還是有這种想望。
  回來后我一直在寫作的事情上思想,想了又想,結果想明白了,我的寫作,原本是一种游戲,我無拘無束的坐下來,自由自在的把想寫的東西涂在紙上。在我,是這么自然而又好玩的事情,所以強迫自己不寫,才會是一种難學的忍耐,才會覺得悵然若失,我又何苦在這么有趣的事情上節制自己呢!象現在,我在上面把那匹馬寫了出來,內心覺得無比的舒暢,這真是很大的歡喜。我做這件事,實在沒有目的,說得誠實些,我只是在玩耍罷了,投身在文章里,竟是如此快樂,連悲哀的事,寫到情极處,都是快樂的感覺,這一點,連自己也無由解釋的,總是這樣下去了吧,我畢竟是一個沒有什么大道理的人啊。
  《永遠的夏娃》將會是我一些美麗的生命的記憶,在別人看來,它們可能沒有价值,在我,我不如不去想它价值不价值的問題,自由得像空气一般的去寫我真摯的心靈。其實,它不寫也沒有什么不可以,寫了對事情還是一樣的,可是既然我想寫了,我就不再多想,歡天喜地的將它們寫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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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9-2005 01:3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拾荒夢

——永遠的夏娃

  在我的小學時代里,我個人最拿手的功課就是作文和美術。當時,我們全科老師是一個教學十分認真而又嚴厲的女人。她很少給我們下課,自己也不回辦公室去,連中午吃飯的時間,她都舍不得离開我們,我們一面靜悄悄的吃便當,一面還得洗耳恭听老師習慣性的罵人。
  我是常常被指名出來罵的一個。一星期里也只有兩堂作文課是我太平的時間。也許老師對我的作文實在是有些欣賞,她常常忘了自己叫罵我時的种种可厭的名稱,一上作文課,就會說:“三毛,快快寫,寫完了站起來朗誦。”
  有一天老師出了一個每學期都會出的作文題目,叫我們好好發揮,并且說:“應該盡量寫得有理想才好。”
  等到大家都寫完了,下課時間還有多,老師坐在教室右邊的桌上低頭改考卷,順口就說:“三毛,站起來將你的作文念出來。”
  小小的我捧了簿子大聲朗讀起來。
  “我的志愿——
  我有一天長大了,希望做一個拾破爛的人,因為這种職業,不但可以呼吸新鮮的空气,同時又可以大街小巷的游走玩耍,一面工作一面游戲,自由快樂得如同天上的飛鳥。更重要的是,人們常常不知不覺的將許多還可以利用的好東西當作垃圾丟掉,拾破爛的人最愉快的時刻就是將這些蒙塵的好東西再度發掘出來,這……”
  念到這儿,老師順手丟過來一只黑板擦,打到了坐在我旁邊的同學,我一嚇,也放下本子不再念了,呆呆的等著受罰。
  “什么文章嘛!你……”老師大吼一聲。她喜怒無常的性情我早已習慣了,可是在作文課上對我這樣發脾气還是不太常有的。
  “亂寫!亂寫!什么拾破爛的!將來要拾破爛,現在書也不必念了,滾出去好了,對不對得起父母……。”老師又大拍桌子惊天動地的喊。
  “重寫!別的同學可以下課。”她瞪了我一眼便出去了。于是,我又寫:
  “我有一天長大了,希望做一個夏天賣冰棒,冬天賣烤紅薯的街頭小販,因為這种職業不但可以呼吸新鮮空气,又可以大街小巷的游走玩耍,更重要的是,一面做生意,一面可以順便看看,沿街的垃圾箱里,有沒有被人丟棄的好東西,這……”
  第二次作文繳上去,老師划了個大紅叉,當然又丟下來叫重寫。結果我只好胡亂寫著:“我長大要做醫生,拯救天下万民……”。老師看了十分感動,批了個甲,并且說:“這才是一個有理想,不辜負父母期望的志愿。”
  我那可愛的老師并不知道,當年她那一只打偏了的黑板擦和兩次重寫的處罰,并沒有改悼我內心堅強的信念,這許多年來,我雖然沒有真正以拾荒為職業,可是我是拾著垃圾長大的,越拾越專門,這個習慣已經根深蒂固,什么處罰也改不了我。當初胡說的什么拯救天下万民的志愿是還給老師保存了。
  說起來,在我們那個時代的儿童,可以說是沒有現成玩具的一群小孩。樹葉一折當哨子,破毛筆管化點肥皂滿天吹泡泡,五個小石子下棋,粉筆地上一畫跳房子,粗竹筒開個細縫成了扑滿,手指頭上畫小人臉,手帕一圍就開唱布袋戲,筷子用橡皮筋綁綁緊可以當手槍……那么多迷瘋了小孩子的花樣都是不花錢的,說得更清楚些,都是走路放學時順手撿來的。
  我制造的第一個玩具自然也是地上拾來的。那是一支弧形的樹枝,像滾鐵環一樣一面跑一面跟著前面逃的人追,樹枝點到了誰誰就死,這個玩具明明不過是一枝樹枝,可是我偏喜歡叫它“點人机”,那時我三歲,就奠定了日后拾荒的基礎。
  拾荒人的眼力絕對不是一天就培養得出來的,也不是如老師所說,拾荒就不必念書,干脆就可以滾出學校的。我自小走路喜歡東張西望,尤其做小學生時,放學了,書包先請走得快的同學送回家交給母親,我便一人田間小徑上慢吞吞的游蕩,這一路上,總有說不出的寶藏可以拾它起來玩。
  有時是一顆彈珠,有時是一個大別針,有時是一顆狗牙齒,也可能是一個极美麗的空香水瓶,又可能是一只小皮球,運气再好的時候,還可以撿到一角錢。
  放學的那條路,是最好的拾荒路,走起來也頂好不要成群結隊,一個人玩玩跳跳撿撿,成績總比一大批人在一起好得多。
  撿東西的習慣一旦慢慢養成,根本不必看著地下走路,眼角閒閒一飄,就知那些是可取的,那些是不必理睬的,這些學問,我在童年時已經深得其中三昧了。
  做少女的時代,我曾經發狂的愛上一切木頭的東西,那時候,因為看了一些好書,眼光也有了長進,雖然書不是木頭做的,可是我的心靈因為啃了這些書,產生了化學作用,所謂“格調”這個東西,也慢慢的能夠分辨体會了。
  十三歲的時候,看見別人家鋸樹,鋸下來的大樹干丟在路邊,我細看那枝大枯枝,越看越投緣,顧不得街上的人怎么想我,掮著它走了不知多少路回到家,寶貝也似的當藝術品放在自己的房間里,一心一意的愛著它。
  后來,發現家中阿巴桑坐在院子里的一塊好木頭上洗衣服,我將這塊形狀美麗的東西拾起來悄悄打量了一下,這真是寶物蒙塵,它完全像复活島上那些豎立著的人臉石像,只是它更木頭木腦一點。我將這塊木頭也換了過來,搬了一塊空心磚給阿巴桑坐著,她因為我搶去她的椅子還大大的生了一場气。
  在我离家遠走之前,我父母的家可以說堆滿了一切又一切我在外面拾回來的好東西。當時我的父母一再保證,就是搬家,也不會丟掉我視為第二生命的破銅爛鐵。
  有些有眼光的朋友看了我當時的畫室,贊不絕口,也有一些親戚們來看了,直接了當的說:“哎呀,你的房間是假的嘛!”這一句話總使我有些泄气,對于某些人,東西不照一般人的規矩用,就被稱做假的。
  我雖然是抗戰末期出生的“戰爭儿童,”,可是在我父母的愛護下,一向溫飽過甚,從來不知物質的缺乏是什么滋味。
  家中四個孩子,只有我這個老二,怪异的有拾廢物的毛病,父親常常開導我,要消費,要消耗,社會經濟才能繁榮,不要一塊碎布也像外婆似的藏個几十年。這些道理我從小听到大,可是,一見了尚可利用的東西,又忍不住去撿,撿回來洗洗刷刷,看它們在我的手底下复活,那真是太快樂的游戲。
  离開了父母之后,我住的一直是外國的學生宿舍,那時心理上沒有歸依感,生命里也有好几年沒有再撿東西的心情。無家的人實在不需要自己常常提醒,只看那空蕩蕩的桌椅就知道這公式化的房間不是一個家。
  那一陣死書念得太多,頭腦轉不靈活,心靈亦為之蒙塵,而自己卻找不出自救之道,人生最寶貴的青春竟在教科書本中度過實是可惜。
  不再上學之后,曾經跟其他三個單身女孩子同住一個公寓,當時是在城里,雖然沒有地方去撿什么東西,可是我同住的朋友們丟掉的舊衣服、毛線、甚而雜志,我都收攏了,夜間談天說地的時候,這些廢物,在我的改裝下,變成了布娃娃、圍裙、比基尼游泳衣……。
  當時,看見自己變出了如此美麗的魔術,拾荒的舊夢又一度清晰的浮到眼前來,那等于發現了一個還沒有完全枯萎的生命,那份心情是十分感動自己的。
  到那時為止,拾破爛在我的生活中雖然沒有停頓,可是它究竟只是一份嗜好,并不是必須賴以生存的工作,我也沒有想過,如果有一日,整個的家庭要依靠別人丟棄的東西一草一木的重組起來,會是怎么美妙的滋味。
  等我体會出拾荒真正無以倫比的神秘和奇妙時,在撒哈拉沙漠里,已被我利用在大漠鎮外垃圾堆里翻撿的成績,布置出了一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家,那是整整兩年的時間造成的奇跡。
  拾荒人眼底的垃圾場是一塊世界上最嫵媚的花園。過去小學老師曾說:“要拾破爛,現在就可以滾,不必再念書了!”她這話只有一半是對的,學校可以滾出來,書卻不能不念的。垃圾雖是一樣的垃圾,可是因為面對它的人在經驗和藝術的修養上不同,它也會有不同的反應和回報。
  在我的拾荒生涯里,最奇怪的還是在沙漠。這片大地看似虛無,其實它蘊藏了多少大自然的禮物,我至今收藏的一些石斧、石刀還有三葉虫的化石都是那里得來的寶貝。
  更怪异的是,在清晨的沙漠里,荷西与我拾到過一百多條長如手臂的法國面包,握在手里是熱的,吃在嘴里外脆內軟,顯然是剛剛出爐的東西,沒法解釋它們為什么躺在荒野里,這么多條面包我們吃不了,整個工地拿去分,也沒听說吃死了人。
  還有一次西班牙人已經開始在沙漠撤退了,也是在荒野里,丟了一卡車几百箱的法國三星白蘭地,我們撿了一大箱回來,竟是派不上什么用場,結果仍是放在家里人就离開了,离開沙漠時,有生以來第一回,丟了自己東西給人撿,那真說不出有多心痛。
  我們定居到現在的群島來時,家附近靠海的地方也有一片垃圾場,在那儿,人們將建筑材料、舊衣鞋、家具、收音机、電視、木箱、花草、書籍數也數不清,分也分不完的好東西丟棄著。
  這個垃圾場沒有腐坏的食物,鎮上清洁隊每天來收廚房垃圾,而家庭中不用的物件和粗重的材料,才被丟棄在這住宅區的盡頭。
  也是在這個大垃圾場里,我認識了今生唯一的一個拾荒同好。
  這人是我鄰居葛雷老夫婦的儿子,過去是蘇黎世一間小學校的教師,后來因為過份熱愛拾荒自由自在的生涯,毅然放下了教職,現在靠拾撿舊貨轉賣得來的錢過日子。在他住父母家度假的一段時間里,他是我們家的常客,据他說,拾荒的收入,不比一個小學老師差,這完全要看個人的興趣。我覺得那是他的選擇,外人是沒有資格在這件事上來下評論的。
  我的小學老師因為我曾經立志要拾荒而怒叱我,卻不知道,我成長后第一個碰見的專業拾荒人居然是一個小學老師變過來的,這實在是十分有趣的事情。
  這個專業的拾荒同好,比起我的功力來,又高了一層,往往我們一同開始在垃圾堆里慢慢散步,走完了一趟,我什么也沒得著,他卻抬出一整面雕花的木門來送荷西,這么好的東西別人為什么丟掉實在是想不透。
  我的拾荒朋友回到瑞士之后不久,他的另一個哥哥開車穿過歐洲再坐船也來到了加納利群島。這一次,我的朋友托帶來了一架貨真价實的老式瑞士鄉間的運牛奶的木拖車,有三分之二的汽車那么長,輪子、把手什么都可以轉。它是綁在車頂上飄洋過海而來的一個真實的夢。我惊喜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接著,一本淡綠封面,精裝,寫著老式花体英文字母,插畫著精美鋼筆線條畫的故事書《威廉特爾》輕輕的又放在我手里,看看版本,竟是一九二○年的。
  這兩樣珍貴非常的東西使我們歡喜了好一陣,而我們托帶去的回報,是一個過去西班牙人洗臉時盛水用的紫銅面盆和鑲花的黑鐵架,一個粗彩陶繪制的磨咖啡豆的磨子,還有一塊破了一個洞又被我巧妙的繡補好了的西班牙繡花古式女用披肩。當然,這些一來一往的禮物,都是我們雙方在垃圾堆里掏出來的精品。
  拾荒不一定要在陸上拾,海里也有它的世界。荷西在海里掏出來過腓尼基人時代的陶瓮,十八世紀時的實心炮彈、船燈、船窗、羅盤、大鐵鏈,最近一次,在水底,撿到一枚男用的金戒指,上面刻著一九四七年,名字已被磨褪得看不出來了。海底的東西,陶瓮因是西班牙國家的財產歸了加地斯城的博物館,其他的都用來裝飾了房間,只有那只金戒指,因為不知道過去是屬于什么人的,看了心里總是不舒服,好似它主人的靈魂還附在它里面一樣。
  拾荒賠本的時候也是有的,那是判斷錯誤拾回來的東西。
  有一次我在路上看見极大极大一個木箱,大得像一個房間,當時我馬上想到,它可以放在后院里,鋸開門窗,真拿它來當客房用。
  結果我付了大卡車錢、四個工人錢。大箱子運來了,花園的小門卻進不去。我當机立斷,再要把這龐然大物丟掉,警察卻跟在卡車后面不肯走,我如果丟了,他要開罰單,繞了不知多少轉,我溜下車逃了,難題留給卡車司机去處理吧。第二天早晨一起床,大箱子居然擋在門口。支解那個大東西的時候,我似乎下決心不再張望路上任何一草一木了。
  前一陣,荷西帶了我去山里看朋友,沿途公路上許多農家,他們的垃圾都放在一個個小木箱里。
  在回程的路上,我對荷西說:“前面轉彎,大樹下停一停。”
  車停了,我從從容容的走過去,在別人的垃圾箱內,捧出三大棵美麗的羊齒植物。
  這就是我的生活和快樂。
  拾荒的趣味,除了不勞而獲這實際的歡喜之外,更吸引人的是,它永遠是一份未知,在下一分鐘里,能拾到的是什么好東西誰也不知道,它是一個沒有終止,沒有答案,也不會有結局的謎。
  我有一天老了的時候,要動手做一本書,在這本書里,自我童年時代所撿的東西一直到老年的都要寫上去,然后我把它包起來,丟在垃圾場里,如果有一天,有另外一個人,撿到了這本書,將它珍藏起來,同時也開始拾垃圾,那么,這個一生的拾荒夢,總是有人繼承了再做下去,垃圾們知道了,不知會有多么歡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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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9-2005 01:3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黃昏的故事

——永遠的夏娃

  我喜歡漫游,也喜歡黃昏和黑夜交接的那一段時光。
  我們現在的家,座落在一個斜斜山坡的頂上。前面的大玻璃窗看出去,星羅棋布的小白房在一脈青山上迤邐著筑到海邊。
  廚房的后窗根本是一幅畫框,微鳳吹拂著美麗的山谷,落日在海水上緩緩轉紅,遠方低低的天邊,第一顆星總像是大海里升上來的,更奇怪的是,牆下的金銀花,一定要開始黃昏了,才發出淡淡的沁香來。這時候,一天的家務差不多都做完了,咖啡熱著,蛋糕烘烤得恰到好處。荷西已經下工回來,電視机也開始唱廣告歌。我換上舒服的涼鞋,把荷西的茶點小心的用托盤搬出來,這才摸摸他的頭,對他說:“我走了。”
  這時候的荷西,也許在看報,也可能盯著電視,也可能開始吃東西,他照例含糊的說一句:“旅途愉快!”便將我打發去了。
  我輕輕的帶上房門,呼吸著第一口甚而還有些寒冷的空气,心情不知怎的就那么踏實歡喜起來。
  很少在清晨散步,除了住在撒哈拉的那一陣經常早起之外,以后可以說沒有在极早的時光里生活過。
  早晨是一日的開始,心情上,有一日的負擔和算計,迎接未知的白日,總使人緊張而戒備。黃昏便是不同,它是溫柔的夜的前奏,是釋放、舒暢,教人享受生命最甜美的一段時光。
  這兩年多來,無論住在那里,家總是安置在近海的地方,黃昏長長的漫步成了生活里不可或缺的習慣。
  在丹娜麗芙島,現在的住家,我每日漫游的路途大致是相同的。后山下坡,穿過海也似的芭蕉園,繞過灌溉用的大水池,經過一排极華麗的深宅大院,跟“水肺”站著談一會閒話,再下坡,踏過一片野菊花,轉彎,下到海岸線,沿著海邊跑到古堡,十字港的地區就算是到了,穿進峽谷似的現代大旅館,到漁港看船,廣場打個轉,圖書館借本書,這才原路回來。
  每日經過女友黛娥的家,她總是抱了孩子想跟我一塊去游蕩,有時候看見她近乎委屈的巴望著我,總覺得自己拒絕得有些殘忍。
  總是哄她,用各种理由不帶她去,有時候遠遠看見她向我走來,干脆裝著不看見,掉頭就跑,這樣無情的一次一次甩掉她,她居然也不生气。
  我喜歡适度的孤單,心靈上最釋放的一刻,總舍不得跟別人共享,事實上也很難分享這絕對個人的珍寶,甚至荷西自愿留在家里看電視,我的心里都暗藏了几分喜悅。
  清風明月都該應是一個人的事情,倒是吃飯,是人多些比較有味道。
  每次散步,那條鄉間小路上可以說是碰不到一個人影的,只有“水肺”,像是赴約會似的等在他華廈的大門口,苦盼著我經過。
  “水肺”是一個八十多歲生病的德國老頭子,跟他單身的儿子住在一幢极大的房子里,父子兩個長得一模一樣,儿子中年了,好似也病著似的。
  這一家异鄉人沒有朋友,也不外出做事,种了一園的玫瑰花。老人因為肺水腫,已經不太能動了,天天趴在花園的門上,見我去了,老遠的就一步一步將我吞下去似的望。
  第一次經過老人的門口,就是被他喂喂的叫過去的。我過去了,他隔著鑲花鐵門,把手驀然伸出來牢牢捉住人不放,手指冰冷的,骷髏似的大眼洞瞪著人,肺里風箱似的響,總是說:“上個月醫生就說要死了,可是這個月都快完了,還沒有死。”
  “水肺”是我自己心里給老人叫的名字,他們姓什么從來不知道,散步去了,每天被他捉住,隨他亂扯什么我都忍著听,后來日子久了,究竟是煩了,常常堅決的抽開他的手,轉身逃開去。
  有一次老人突然問我:“你窮不窮?你先生窮不窮?”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這么唐突的問我,站著不響,沒有回答他,帶些慍怒的微笑著。
  他又突然說:“我唯一的儿子,死了不放心他,訂婚兩次,結果都給人跑掉了,如果,如果你肯跟他——我們是有錢的人,將來都是你的,不信你進來看,進來看呀——”我靜靜的看著老人,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我不為錢結婚。”
  “可是也可以為錢結婚,是不是,是不是?”
  老人又伸出手來急切的死拉住我,我悄悄抬眼往他身后望去,老人那個蒼白沉默的中年儿子正躲在窗帘后面的一角偷看我。
  后來我告訴荷西老人的事,荷西將我罵了一頓,說:“你已經結婚了,怎么還去跟人家爭為不為金錢出嫁的事情,干脆把他罵過去才是。”
  我也想過要罵這個老人,可是一經過他們的家門,看見那一園寂寂的玫瑰,心里總有些說不出的不忍和悲涼,便又和顏悅色的對待他了。
  前几天老人真的死了,晚上死的,第二天清早就搬去葬了,好方便的,大概早就預備著等他死的。
  听見了這個消息的黃昏,一樣在散步,經過死去老人的門口,發覺跟他長得那么相像的儿子,居然代替了父親的位置,穿了一件鮮明的紅毛衣,一色一樣的趴在家門口。我看見了他,本想上去說几句哀悼的話,沒想到他先對我喂喂的叫了起來,那個姿勢和聲音,就像他父親第一次看見我時死命的把我叫過去一個樣子,我被他這怪异的舉動,嚇得頭發根根豎了起來,青著臉往山下沒命的逃,一回頭,那個儿子的半身,還挂在門外向我招手。身后如此華麗的洋房,卻像個大墳似的,埋葬著一個喂喂呼叫的寂寞的活人,也是夠殘忍的了。
  這几天還是經過死去老人的家門前,那個儿子不挂在門上了——他在窗后面看我,不知是忌什么,總是加快了腳步,怕一個那么堪怜的人,也算是生命的無奈吧。
  我是不喜歡芭蕉園的,一走進去,再好的夕陽都幽暗曖昧起來,無風的時候四周靜得要窒息,稍稍吹過一點點微風,芭蕉葉又馬上夸張的沙沙亂響。
  從小听帶我長大的女工人玉珍說鬼,她每說鬼時,總要順手一指過去在父母家中院里的一叢芭蕉樹,說:“鬼啊,就在那种樹下面,還會哭哦!女的,抱了小孩吱吱慘哭!”
  我的童年被鬼故事嚇得很厲害,直到現在,看見芭蕉心里還是不自在。
  散步的路,不經過密密的蕉林就到不了海邊。這一段長路,總是跑的,有時候天气陰暗,出門之前總再三拜托荷西:“過十五、二十分鐘左右請你站出來在陽台上給我看看,好少怕一點。”
  跑過一段蕉園,抬起頭來往老遠高崗上的家里望,荷西如果站在那儿,那怕是個小黑點,心里也好過些。后來我天天叫他出來站一站,他不耐煩了,不再理我,我就一口气跑下去,兩邊樹影飛也似的掠過,奔出林子,海邊的路來了,這也就過了,可惜的是,芭蕉園里從來沒有停下來看看是不是可以吃它一根綠蕉,總是太怕了些。
  從海岸一直走到古堡那一條路是最寬敞的,沒有沙灘,只有碎石遍地,那么長一條灘,只孤伶伶一棵松樹委委屈屈的站著,樹下市政府給放了條長木椅。
  這儿沒有防波堤,巨浪從來不溫柔,它們几几乎總是灰色的一堆堆洶涌而來,复仇似的擊打著深黑色怪形怪狀的原始礁岩,每一次的沖擊,水花破得天一般的高,惊天動地的散落下來,這邊的大海響得万馬奔騰,那邊的一輪血紅的落日,凄艷絕倫的靜靜的自往水里掉。
  這兩种景象配合起來,在我的感動里,竟是想象中世界末日那份攝人心魂的鬼魅和怪异,又想到日本小林正樹導演的《怪談》中的几場片景。這樣的畫面,總有一份詩意的凶惡,說不出是愛還是不愛,可是每天經過那張松樹下的木椅,還是忍不住被吸引過去,坐下來看到痴了過去。
  過了古堡,進入街道、商店、大旅館……,混入各色各樣的外籍游客里去,這本是個度假的胜地,冬暖夏涼,雖是小街小巷,人世的鮮明活潑畢竟比大自然的景象又多了一層溫柔。
  經過小小的漁港,船都拉上了灘,沒有預備出海的跡象,有些面熟的年輕人坐著釣魚,老人在補网,穿熱褲的金發游客美女在他們身邊嘩笑走過,這么不同的生活和人种同住在彈丸大小的十字港,卻平靜得兩不相涉,亦是有趣的畫面。港口的椅子上,一個外國老太太,一個西班牙老漁夫,兩個人話也不通,笑眯眯的靠在一起坐著,初戀似的紅著臉。過了那么多年,《巴黎最后的探戈》才在西班牙解禁了。港口電影院的隊伍排列另外一條街。
  一看是這張電影,連忙跑上去看挂著的劇照,人群里卻有人在叫著:“喂,三毛,三毛!”
  發覺另外一個女友卡門居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擠在買票的隊伍里,跑了上去問她:“你干嘛?”
  她曖昧的笑,神經兮兮的問我:“你看不看?看不看?”“像你這种小气巴拉的樣子,我就不看。”我拍拍她的頭,斜斜睇著她,她一下气得很。
  “這不是色情片,它有它本身的意義。”她十分嚴肅的分析起來,聲音也大了。
  “啊!這么嚴重,我更不要看了。”我又笑她,她气得想掐我又不敢离開隊伍。
  “我去買冰棒,你吃不吃?”我問地,她搖搖頭,用手指指遠方,原來是她的攝影家先生慢慢晃來了。
  在廣場向老祖母買冰棒,向她要檸檬的,她必定給人鳳梨的,要鳳梨的,她一定弄成檸檬的,跟她換,她會罵人。很喜歡向她買冰棒,總得站好,專心想好,相反的要,得來才是正的。
  我一向是向她要檸檬,得來正是我要的鳳梨。有一次想,如果向老太婆買桔子冰棒,不知她弄成什么,結果她沒弄錯,我大大失望一番,以為桔子會變草莓的。
  荷西叫我順便去圖書館借海洋方面的書。
  我跑進去拿了一本褚威格,一本衛斯特,這是荷西最受不了的兩個作家,他自己不下來借,結果便是如此活該。
  夜來了,黃昏已盡,巷內一家家華麗高貴的衣飾店看花了人的眼,看痛了人的心,繁華依然引人,紅塵十丈,茫茫的人世,竟還是自己的來處。
  回程下雨了,將借來的書塞進毛衣里面,發狂的往家里跑。一日將盡,接著來的,將是漫漫長夜,想到雨夜看書的享受,心里又充滿了說不出的喜悅和歡欣,夜是如此的美,黑夜淋雨,更是任性的豪華。
  跑過蕉園的外國,先去守園老夫婦的小瓦房,老婆婆正在屋內搬了空罐頭預備接漏雨呢。
  坐了一會,老公公回來了,跳上去捉住他,叫他陪著穿過蕉林,天越走越黑,雨卻不大了,老公公一再的問,荷西怎么不捉魚給他吃了。
  快到家門了,開始小跑,這是一天的運動,跑到家里,沖進門去,愉快的喊著:“回來啦!”
  那時候,荷西看見我總很高興的樣子。
  我們十點鐘吃簡單的晚飯。
  夜間十二時上床開始看書,我歎了口气,對荷西說:“散步太快樂了,這么快樂,也許有一天散成神仙,永遠不再回家了,你說好不好?”
  荷西不置可否。
  結婚四年了,我也知道,這种鬼話,只有神經不正常的人才能回答我。
  “如果我成仙去了,你不要忘了吃東西,蛋炒飯冰箱里總是有一盤的。”
  荷西還是專心做他的填字游戲,咿咿啊啊的假裝听著。
  我又自說自話了好一陣,這才拿起書來,默默的看了下去。
  看了一會,還是擱下書來想了一下——荷西不知道會不會找不到蛋炒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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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9-2005 01:3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永遠的夏娃

——永遠的夏娃

  居住在加納利群島不覺已有兩年了。
  一直很想將這儿親身經驗的一些“治療師”用巫術治病的情形紀錄下來。
  知道《皇冠》在這個群島上擁有可觀的訂戶和讀者,住在這儿的僑胞,看了以下的文字時,很可能會覺得奇怪,為什么不肯介紹這個美麗而現代的北非觀光胜地的旅游事業,偏偏要去寫些旁門左道的巫術,好似這儿是個無比落后荒謬的地區一般。
  我因為去年曾經給這個群島寫了一個中篇游記,收錄在《哭泣的駱駝》那本書里,因此有關加納利群島的其他,無心再在這儿重述了。
  有興趣寫的還是几次接受土地郎中治病的經過情形。
  第一次听說加納利人相信巫術是在沙漠里居住的時候。那時,許多加納利島的工人過海去沙漠的小鎮討生活,他們或多或少總會說說自己故鄉的事情。
  我們的朋友之—馬諾林是大加納利島去的,他可以說是同鄉們中的知識分子,本身极愛思考,也很喜歡心靈學方面的知識,据說,他的養父,過去一度是做巫人的,后來娶了他的母親,才改在香煙厂去做事了。
  馬諾林在性格方面有他的神秘性,思想有時候十分的怪异,我跟他很談得來,而荷西就比較沒有辦法進入這個人的心靈領域里去。
  當時,我們的沙哈拉威鄰居的男孩子,一個名叫巴新的,不知為什么迷上了一個沙漠里的妓女,几個月來鬼魔附体似的,白天糊涂到家人也不太認識,可是只要黃昏一來,他的步子就會往女人住的那個方向走。家里的東西不但偷出去賣,連鄰居那儿都紅著嚇人的眼睛死賴著借錢,錢一到手,人就搖搖晃晃的被吸去了,好似那個妓女勾著他的魂一般。有一天巴新晃進來借錢,我看他實在可怜,給了他三百,這點錢上女人那里去自然是不夠的,他又可怜巴巴的求。馬諾林當時恰好在我們家,也給了他兩百,他才低著頭走了。“這個孩子可怜,中了蠱。”馬諾林說。
  我一听,全身寒毛肅立,不知道他為什么會講這么可怕的話。
  “中的還是加納利群島那邊人搞過來的鬼東西。”馬諾林又說。
  “迷女人呀?”我又嚇嚇的探了一句。
  “不小心,吃下了一點別人放的不該吃的東西,就回不了頭了。”
  “你怎么曉得?”荷西很不以為然的問。
  “這种東西,發起來一個樣子,沒有那個女人,就是死路一條,妓女常常用這种方法去教人中迷的。”
  本想反駁馬諾林這過份荒謬無知的說法,后來想到他家庭的背景——養父是巫人,母親開過酒吧。在他生長的環境里,這樣的迷信可能還是存在的。我因此便不說什么,笑笑的看著他,可是心里是不相信這一套的。
  “巴新也真可怜,十六歲的小家伙,愛上那個女人之后完全變了,有一次三更半夜來敲門借錢,好像毒癮發作的人一樣,我們開慢了一點,他就瘋了似的一直敲一直敲,真開了,他又不響了,呆呆的站在月光里,好可怕好可怕的紅眼睛瞪著人看。”我越說越怕,聲音也高昂起來了。
  馬諾林听了低頭沉思了好一會。
  “他們家是保守的回教家庭,出了這樣個儿子,真是傷心透了,上禮拜巴新還給綁起來打,有什么用,一不看好,又逃出去了。”我又說。
  這時候馬諾林抬頭很奇异的抹過一絲微笑,說:“可以解掉的嘛!”
  “巴新是初戀狂,性格又內向,所以這個怪樣子,不是你說的中了什么蠱。”我很簡單的說。
  馬諾林也不爭辯,站起來,穿過我們的天台,到巴新家里的樓梯口去。
  “要巴新的媽媽來跟我談。”馬諾林對我說。
  雖是沙漠女人,為了談儿子,匆匆忙忙就跑過來了,馬諾林低低的對她不知講什么,巴新的母親猛點頭,一句一句答應著,又擦眼淚,不停的擦淚。
  沒過第三天,巴新意外的好了,人也精神起來了,很快活的坐在大門口,黃昏也不出去,接連十多天都沒再出去,以后完全好了。
  我心里奇怪得不得了,又不能問巴新。
  馬諾林來了,我自是逼上去死死追問,可是他也不肯講,只說:“這种事只有巴新的媽媽可以化解,如果沒有母親,就難了。”
  “可是做了什么呢?”我又追問著。
  “小魔術。”馬諾林仍是笑而不答。
  我們是不相信的,看了巴新仍不相信。直到來了丹娜麗芙島,發覺連鄉下女人要抓住丈夫的心,都還相信這些巫術,真教人有不知身在何處之感,慢慢的也听習慣了這些事。
 當然,我說的這些只是一般少數沒有知識的鄉下女人男人,并不能代表大半的加納利民風,這些事在城市里是不常听講的。
  個人第一次接触到一個治療師,是在兩年前的冬天。那時候,我得了一次惡性感冒,初來這個島上,沒有一個相識的朋友,那時候荷西又單獨去了半年沙漠,我一個人居住在海邊生病。
  感冒了近乎一個多月,劇烈的咳嗽和耳痛將人折磨得不成樣子,一天早午要兩次開車去鎮上打針,可是病情始終沒有絲毫進展。
  醫生看見我那副死去活來的樣子非常同情,他惊异的說:“開給你的抗生素足足可以殺死一只大象了,你怎么還不好呢?”
  “因為我不是那只象。”我有气無力的答著。
  藥房的人看我一次又一次的上門,也是非常不解,他們覺得我吃藥吃得太可怕了。
  “這种東西不要再用了,你啊,廣場上那個賣草藥的女人去試試看吧!”藥劑師無可奈何的建議著。
  我流著冷汗,撐著走了几十步,在陽光下找到了那個被人叫“治療師”的粗壯女人。
  “听說你治病?”那一陣真是慘,眼前金星亂冒的虛弱,說話都說不動。
  “坐下來,快坐下來。”治療師很和气,馬上把我按在廣場的一把椅子上。
  “咳多久了?”
  “一個多月了,耳朵里面也很痛,發燒”。
  女人一面听一面很熟練的抓了一把草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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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9-2005 01:3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永遠的夏娃(2)

 “來,把手給我,不要怕”。治療師把我的雙手合起來交握在她手掌里抱在胸前,閉上了眼睛喃喃有詞的說了一段話,又繞到我背后,在我背上摸摸,在耳朵后面各自輕輕彈了一下,雙手在我頸下拍拍,這就算治過了。
  我完全沒有被她迷惑,排拒的斜望著這個鄉下女人,覺得她很滑稽。陽光下,這种治療的气氛也不夠吸引人。那份藥,收了相當于三塊美金的代价,念咒是不要錢的,總算是很有良心了。
  說也奇怪,熬了三次草藥服下去,人不虛了,冷汗不流了,咳出一大堆穢物,纏綿了近四十天的不适,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想,那還是以前服的抗生素突然有了作用。治療師的草藥不過是也在那時候服了下去,巧合罷了。
  雖然那么說,還是去買了一包同樣的草藥寄給台北的父母收藏。
  治療師笑著對我說:“其實,這只是一种煮肉時放進去用的香葉子,沒有什么道理,治好你的,是上面來的力量。”她指指天上。
  我呆呆的看著她,覺得很有趣,好在病也過了,實在不必深究下去。
  “你怎么學的?”我站在她攤子邊東摸西看,草藥的味道跟台灣的青草店差不多,很好聞的。
  “老天爺賜的特別的天賦,學不來的呀!”很樂天的笑著。“你還會什么?”又問她。
  “愛情,叫你先生愛你一輩子。”女人粗俗的惡狠狠的對我保證,我想她這是在開人玩笑了,掉頭笑著走開去。世上那有服藥的愛情。
  加納利群島一共大小七個島,巫風最盛的都說是多山區的拉芭爾瑪島,据說一般居住在深山里的鄉民万一生了小毛小病,還是吃草藥,不到真的嚴重了不出來看醫生的。有的甚而連草藥都不用,只用巫術。
  荷西与我曾經在這個多山的島上,被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搶拔了一些毛發去,她拉了我一小撮頭發,荷西是胡子。這件事去年已經寫在游記里了。至今不明白,這個女人搶我們的毛發是有什么作用。
  很有趣的是,我們被拔了毛發那日回旅社去,不放心的請教了旅館的主人,問他們有沒有拔毛的風俗。旅館主人笑說:“是巫術嘛!”
  我們沒說什么,心里很不是滋味,那种不愉快的感覺過了好多天都縈繞在心里,揮之不去。
  在芭爾瑪島居住又住了十數日。一天旅館樓下隔鄰的人要請巫師來家里,清洁工人就來跟我們說了。
  “治什么?”
  “那家太太癱在床上好多年啦!還送到馬德里去治過,沒有好。”
  我馬上跑去請旅社主人帶我去看,他很干脆,當時便答應了,并且說,癱在床上的是他堂嫂嫂,有親戚關系的。下午五點多鐘吧,他們打電話上來叫我,說巫師來了。當然,為了尊敬對方,他是說:“治療師來了!”
  這位治療師也真有意思,听說他平日在市政府上班,兼給人念咒治病,穿得很時髦,体格十分魁偉,很有人自信的樣子,怎么看都沒有陰气,是個陽間的人物。
  我跟去樓下這家請巫師的人家時,那個癱著的女人居然被移開了,只有空床放著,這不免使我有些失望,人總是殘忍的,對悲慘的事,喜歡看見了再疼痛,看不見,就不同了。治療師在房內大步走來走去,好像散步一樣,也不做法,不念咒,然后簡單的說:“把床換到這頭來。”又說:“從今天起,這扇門關上,走另外一邊出入。”
  說完他走掉了,我什么也沒看見。
  跟在旅社主人后面走出來時,我不解的問他:“你想床換了位置,再開開門關關門,癱女人就會走路了嗎?怎么可能呢?”
  他停下來很奇怪的看著我,說:“誰說她會走路來的?”“不是明明請人來醫她的嗎?”我更不懂了。
  “誰有那么大的法力叫癱子走路,那不過是個兼差的治療師而已呀!”他叫了起來。
  “他來到底是做什么?”
  “來治我堂嫂嫂的傷風感冒,你看吧,不出一星期一定好,這個人在這方面很靈的。”
  “就這樣啊?”
  “就這樣?你以為巫術是做什么,是給你上天下地長生不老的嗎?”
  去年荷西遠赴奈及利亞去工作,我一個人住在家里。有一天,因為滂沱大雨,車子在鄉間小路上熄了火,我不顧一切下來死命推車,一時過去車禍受傷過的脊椎又大痛了起來。
  我一連去看了七八次醫生,睡在硬地上,都不能減輕那劇烈的痛。
  那時家中正在油漆,工人看見我痛得那個樣子,馬上熱心的要開車送我上山去找“治療師”。
  當時不知為什么那么無知,竟然表示肯去試試,跟油漆匠約了次日一同去看那個傳說中的瞎子治療師。一個受傷的脊椎必然需要時間給它复元,而我去痛心切,大意的將身体那么重要的部位去交給一個瞎子老人,實在是不可饒怒的愚昧。
  這個瞎子很著名,鄉下人相信他,我們社區的油漆匠也有脊椎的毛病,所以才把我給帶去看。
  去了原來是給脊椎痛的人“拔火罐”,跟中國的老方法差不多。有趣的是,瞎老人用個馬鈴薯放在脊椎上,馬鈴薯上再插一根火柴,火柴由他的助手女儿一燃上,馬上從上面罩個玻璃杯,這一來,開始貼著肉推,痛得差不多要叫,治療也好了。治好的人,也是助手來,拿長條的寬繃帶將胸口到下腰緊緊的綁起來,這個在醫學上有沒有根据我不知道,可是我個人綁了几天之后,痛減輕了很多。
  當我回到自己的醫生處去檢查時,跟他說起瞎子治療師的事,當然被他大罵了一頓,我也就沒有再回去給放馬鈴薯了。
  今年換了居處,來了美麗的丹娜麗芙島,這儿景色非常美麗,四季如春,冬不冷,夏不熱,而我,在這么怡人的島上,居然一連發了數個月的微燒,醫生查遍身体,卻找不出毛病。
  在這种情形之下,又有人好意來帶我去找“治療師”了。
  据說,那是一個极端靈驗的南美委內瑞拉遠道而來的治療師,專治疑難病痛。我女友的母親因為手腿麻木,要去看,把我也一同捉了去。
  治療師住在山里面,我們清晨几點到,已經有一長隊的人在等著了,等待的人,絕大多數是沒有知識的鄉村婦女們。她們說,這一個比較貴,多少要放五百、一千西幣。雖然照習俗,治療師本人是不定价不討錢的,因為這天賦治病的异能,是該用來解除眾生的苦痛,所以不能要錢。說是這么說的,可是每一個都拿。
  南美來的術師長得非常動人,深奧的眼睛攝人心魂似的盯住每一個哀愁的女人。他是清洁的,高貴的,有很深的神學味道,在他的迫視下,一种催眠似的無助感真會慢慢的浮升上來。
  每一個病人到他面前,他照例舉木十字架出來在人面前一左一右的晃,然后輕輕的禱告,靜靜的听病人傾訴。當時場內的气氛有若教堂,每一個窮苦的女人受了他的催眠,走出去時,綠綠藍藍的大鈔票就掏出來了。
  這是個江湖術士,草藥都不用了。輪到我時我退開了,不肯給他看。
  同去的女友的母親接受治療之后大概一時感動得十分厲害,出門還流下了眼淚。
  最假的治療師最會賺錢,也最受人們愛戴,這是我的一大發現。
  比較起來,我喜歡市政府那個叫人搬慶的治療師,他什么气氛都不制造,連病人也不必看,多么干脆。
  西班牙本土人愛孩子,加納利群島人也愛孩子,更愛男孩子。荷西与我結婚四年,沒有生育,在這儿簡直被鄉下人看成人間悲劇,他們一再的追究盤問,實在使人啼笑皆非。
  有一天,打掃女工瑪麗亞匆匆的跑上樓來激動的問我:“要不要一個男娃娃?”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問話嚇了一跳,馬上想到一定是個棄嬰,叫了出來:“在那里?”
  “什么在那里,我打听到一個治療師,治好了不知其數的不孕婦人,生的都是男娃佳。”她愉快的向我宣布。
  我听了歎了口气。這些愚民村姑,怎么會無知可怜到這個樣子。
  “什么口歐!我不去。”我很無禮的回答。
  “你去,你今天下午去,明年這個時候請我參加孩子受洗典禮。”瑪麗亞有這么固執的信心。
  “我不相信,不去,不去。”簡直神經嘛。
  瑪麗亞走了,過了一下,帶來了我很面熟的一個希腊鄰居太太,手里抱了個小嬰儿。
  “真的,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結婚几年沒有孩子,也是別人介紹我去那個治療師那里治了几次,現在有了這么可愛的一個孩子,你如果肯去,我下午可以帶路。”那個太太很溫柔的說。
  “我們還沒有決定要不要小孩。”我硬著頭皮說。在一旁听的瑪麗亞做了一個昏倒的表情,她三十六歲,有四個小孩,最大的十七歲。
  “千万不要這么說,你去試試,太多的女人被這個老人醫好了。”希腊太太又說。
  “痛不痛?”我動搖了。
  “不痛,要拉手臂,兩手交抱,治療師從后面抱起來拉,脊椎骨頭一節節響,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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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9-2005 01:3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永遠的夏娃(3)

 “嘎!”我听了脊椎馬上真痛起來。
  “我們都是要幫助你,去一次怎么樣?”
  我開始慍怒起來,覺得這兩個女人太討厭了。
  到了下午,希腊先生熱情的來了,不由分說,就拿了我的毛衣皮包自說自話的下樓了。
  我無可奈何,強忍了怒,鎖了門,走下樓時,他們這對過份熱心的夫婦已在車內等著我了。
  治療師也是個老人,他很得意的說,連葡萄牙那邊都有不孕的女人慕名來找他,結果都怀孕了,而且生男孩。
  接著老人站在一格高樓梯上,叫我雙手交抱,手臂盡量往背后伸,他從后面抱住我,將我凌空舉起來亂晃,骨頭果然卡拉拉亂響,我緊張得尖叫了起來,他又將我上下亂頓,這一來,受傷過的脊椎馬上劇痛,我几乎是打架似的從老人手臂里又叫又喊的掙脫下地。
  在一旁看的希腊夫婦很不甘心,一齊叫著:“這不算,再摔一次,再摔一次。”
  “差不多啦,下次再來,下星期六早晨來最好。”老人被我亂叫得有些不樂,門外候診的另外几個女人馬上露出了害怕的神情來。
  我送了治療師兩百塊錢,那么少,他還是謝了又謝,這一點使我十分喜歡他,可是我再也不會回去找他了。還是把時間讓給葡萄牙女人去吧。
  治療師,我們背地叫他們巫師,在這儿還有很多很多,我去過的還有其他三四個,不過都沒有什么過份特別,不值得記述,比起我所見過的奈及利亞与貝宁國(早先稱做達荷美),真正非洲叢林里的巫師又更是厲害恐怖邪門了千万倍,我在奈及利亞看過一次女巫對當地女神“水媽咪”的獻祭,當時身受的惊嚇可能一生也不能忘怀,這是加納利群島之外的故事,放在以后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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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9-2005 01:4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餃子大王

我個人在日常生活上的缺點很多,优點卻很少。
  比較認識我的人都會發覺,就因為我做任何無關緊要的小事情都過份專注的緣故,因此在大事上反倒成了一個心不在焉的糊涂人。
  套一句西班牙的說法,我是一個“常常在瓦倫西亞的月亮里的人”,也就是說,那個地方的月色特別的美,對月的人,往往魂飛天外,忘了身在何處,而成了嫦娥一枚也。
  當那日我极專心的提了兩大包重重的食物和日用品從小舖子里走出來時,雖然覺得眼前寂寂的窄街上好似有個影子擋在我面前,可是我連無意識的抬頭望一下的想法都不曾有,茫茫的越過這個人往我的車子走去。
  雖然當時正是烈日當空,可是我一向是踏在月亮里走著的人,心沒帶在身上是十分普通的事。
  走了几步,這個人卻跟了上來,居然又猶猶豫豫的在側面看我,再看我,又打量我。
  我一樣茫茫然的開車門,彎下身將手里的東西丟進去,對身邊的人沒有什么知覺。
  “請問你是三毛嗎?”這個人突然用國語說。
  听見自己國家的語言多少使我有些意外,很快的站直了身子,微笑著客气的說:“是啊!您也是中國人嗎?”
  不知為什么,這個人听到我那么客气而有禮的回答,居然露出窘气不堪的表情來,斜斜的側過頭去,自言自語的用鄉音長歎了一聲:“唉——莽記塌啦!”
  一個長久失鄉的人突然听到鄉音,心里的震動是不能形容的,雖然我們家自小講國語,可是父母親戚之間仍然用家鄉話。眼前這個人一句話,轟開了我久已不去接触的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里的人、物,像火花一般在腦海里紛紛閃爍起來。而我,張大著眼睛呆望著來人,卻像被點穴了一般不能動彈也不能言語。
  “這個人我認識的呀!”我心里喊了起來。
  “哎呀!表姐夫啊!”終于尖叫了出來。
  這個姐夫將手一攤,做了個——“這不就是我嗎!”的表情,默默上前來接過我手里另一包東西放進車里去,我呢,仍然歇斯底里的站在一邊望著他,望著他,吶吶不能成言。
  我的表姐,是父親嫡親大姐的第六個孩子,所以我們稱她六表姐。多年前,表姐与現在的表姐夫如何認識,如何結婚,我都在一旁看過熱鬧,跟這位表姐夫并不生疏。當時家族里所有的小孩都喜歡這個會開船又會造船的人,跟著他四處亂跑,因此我們總是叫這表姐夫是“孩子王”。
  想不到十一年的歲月輕輕掠過,相逢竟成陌路。
  表姐夫猶猶豫豫不敢認我,而我,比他更惊人,居然笑問他是不是中國人。
  相見之后快快開車帶姐夫回去,心緒雖然稍稍平靜下來,卻又再生感触,但覺時光飛逝,人生如夢,內心不由得涌出一絲悵然和歎息來。
  這一次表姐夫從紐約運高粱來丹娜麗芙島,船要泊一個星期,他事先寫給我的信并未收到,停了兩天碼頭仍不見我的影子。這一下船,叫了計程車,繞了半個島找到我們住的地方來,來了卻沒有人應門,鄰居說,三毛是去買菜了,就在附近呢。表姐夫在街上轉著等我,卻在路上碰到了。
  這几年來,我一直以為表姐夫仍在日本造船,卻不知他為了航海年資,又回到船上去工作了。多年前的他,是個日本回來的平頭小伙子,而今的他,卻已做了五年的船長,頭發竟然也星星的花白了。
  十一年不見,這中間有多少滄桑,坐定了下來,卻發覺我這方面,竟沒有太多過去值得再去重述。
  表姐夫一向是話不多的,我問,他答,對話亦是十分親切自然。
  先問家族長輩們平安健康,再問平輩表姐妹兄弟事業和行蹤,又問小輩們年齡和學業,這一晃,時間很快的過去了。
  說著說著已是午飯時分,匆匆忙忙弄了一頓簡單的飯菜請姐夫上桌,同時心里暗忖,這星期天還得好好再做一次像樣的好菜請請遠客才是。
  說著閒話,正与姐夫商量著何處去游山玩水,卻見荷西推門進來了。
  這荷西,但見他身穿一件藍白棋子布軟縐襯衫,腰扎一條髒舊不堪牛仔短褲,腳踏脫線穿底涼鞋,手提三五條死魚,怀抱大串玉米,長須垢面,面露恍笑,正施施然往廚房走去——他竟沒看見,家里除了我還有別人坐著。
  平日看慣了荷西出出入入,倒也沒有什么知覺。今日借了表姐夫眼光將他打量了三數秒,不禁駭了一跳——他那副德性,活脫是那《水滸傳》里打漁的阮小七!只差耳朵沒有夾上一朵石榴花。
  這一看,微微皺眉,快快向他喊了過去:“荷西,快來見過表姐夫!”
  荷西回頭,突見千山万水那邊的親戚端坐家中,自是嚇了天大的一跳。
  表姐夫呢,見到表妹千辛万苦,尋尋覓覓,嫁得的妹夫卻是如此這般人物,想來亦是惊愕交織,面上不由得浮出一絲悲涼之色來。
  三人惊魂甫定,表姐夫与荷西相談之下,發覺在學校里念的竟是差不多的東西,這一來,十分歡喜,下午便結伴游山玩水去也。
  說了上面那么多家務事,還是沒有一個跟題目相干的字寫出來,這實在也不奇怪。天下的事,總有因果,所謂姐夫來訪正是因的一面的講述,而餃子的出現,卻是由這個原因而帶來的結果,所以沒有法子不把這些事情扯進去。
  話說當天夜晚將表姐夫送回船去,相約周末再去船上參觀,又約周日表姐夫与船上同仁一同再來家中聚餐。
  臨去時,順便問了姐夫,可否帶女友上船,姐夫滿口答應,并說:“好呀!歡迎你的朋友來吃餃子,餃子愛吃嗎?”
  荷西中文雖是听不懂,可是這兩個字他是有印象的,別了姐夫之后,在車內他苦惱的說:“怎么又要吃餃子,三吃餃子真不是滋味。”
  這不能怪荷西,他這一生,除了太太做中國菜之外,只被中國家庭請去吃過兩次正正式式的晚飯,一次是徐家,吃餃子,一次是林家,也吃餃子,這一回自己表姐夫來了,又是餃子。
  我听了荷西的話便好言解釋給他听,餃子是一种特別的北方食物,做起來也并不很方便,在國外,為了表示招待客人的熱忱,才肯包這种麻煩的東西。這一次船上包餃子更是不易,他們自己都有多少人要吃,我們必要心怀感激才是。我的女友們听說周末荷西和我要上大船去,羡慕得不堪,都想跟去湊熱鬧。
  我想了一會,挑了瑪麗莎和她三歲的小女儿瑪達。原因很簡單,瑪麗莎長住內陸馬德里,從來沒有上過一條大船,這一次她千里迢迢來丹娜麗芙看望我,并且來度假一個月,我應該給她這個難得的机會的,還有一個理由,這個女友在馬德里單身時,跟我同租過房子,住了一年,她愛吃中國菜。
  為了不肯帶丹娜麗芙的女友黛娥和她的丈夫孩子同去,這一位,在努力游說失效之余,還跟我嘔了一場好气。
  船上的同胞,對我們的熱忱和招待令我有些微激動,雖然面上很平靜的微笑著,心里卻是熱熱濕濕的,好似一場蒙蒙春雨洒在干燥的非洲荒原上一般,怀鄉的淚,在心里慢慢的流了個滿山遍野,竟是舒暢得很。
  荷西說是南方女婿,不愛吃餃子,飯桌上,卻只見他埋頭苦干,一口一個,又因為潛水本事大,可以不常呼吸,別人換气時,他已多食了三五十個,好大的胃口。
  瑪麗莎是唯一用叉子的人,只見她,將餃子割成十數小塊,細細的往口里送,我斜斜睇她一眼,對她說:“早知你這种食法,不如請廚房別費心包了,干脆皮管皮,餡管餡,一塌糊涂分兩盤拿上來,倒也方便你些。”
  我說話一向直率,看見荷西那种吃法,便笑著說:“還說第三次不吃了,你看全桌山也似的餃子都讓在你面前。”“這次不同,表姐夫的餃子不同凡響,不知怎么會那么好吃。”荷西大言不慚,我看他吃得那樣,心中倒也跟著歡喜起來。
  時間飛快的過去,我們要下船回家了,表姐夫才說,臨時半夜開船巴西,次日相約到家吃飯的事已經沒有可能了。“可是我已經預備了好多菜。”我叫了起來。
  “你們自己慢慢吃吧!哪!還有東西給你帶回去。”表姐夫居然提了大包小包,數不清多少珍貴的中國食物塞給荷西。
  廚房伙委先生還挑出了台灣常吃的大白菜,硬要我們拿去。
  跟船出海的唯一的大管輪先生的夫人,竟將滿桌剩下的餃子也細心的用袋子裝好了,廚師先生還給特意洒上麻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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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9-2005 01:4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餃子大王 2

离船時,雖然黃昏已盡,夜色朦朧,可是當我揮手向船舷上的同胞告別時,還是很快的戴上了太陽眼鏡。
  表姐夫送到車門邊,荷西与他熱烈的擁抱分手,我頭一低,快快坐進車內去,不敢讓他看見我突然淚水彌漫的眼睛。多少年离家,這明日又天涯的一剎那間的感触和疼痛,要控制起來仍是相當的困難,好在也只有那么短短的一剎那,不然這世上大半的人會是什么情形,真是只有天知道了。世上的事情,真要看它個透徹,倒也沒有意思,能哭,總是好事情。
  我是個B型的人,雖然常常晴天落大雨,可是雨過天青亦是來得個快。
  夜間荷西睡下了,我坐在地上,將表姐夫給的好東西攤了一地,一樣一樣細細的看——醬油、榨菜、辣蘿卜、白糟魚、面條、檸檬茶、黃冰糖、大包巧克力、大盒口香糖,甚至殺虫粉、防蚊油、李小龍英文傳記,他都塞給了我們。這一樣一樣東西,代表了多少他沒有說出口來的親情,這就是我的同胞,我的家人,對他們,我從來沒有失去過信心、愛和驕傲。
  看到最后,想到冰箱里藏著的餃子和白菜,我光腳悄悄跑進廚房去,為了怕深夜用廚房吵到荷西和鄰居,竟然將白菜輕輕切絲,拌了醬油,就著冷餃子生吃下去,其味無窮。
  數十個胖胖的餃子和一棵白菜吃完,天已快亮了,這才漱漱口,洒些香水,悄悄上床睡覺。
  冰箱里就剩了五個餃子,在一只鮮紅的盤子里躺著,好漂亮的一幅圖畫,我禁不住又在四周給排上了一圈綠綠的生菜。
  第二日吃中飯,荷西跟瑪麗莎對著滿桌的烤雞和一大鍋羅宋湯生气。
  “做人也要有分寸,你趁人好睡偷吃餃子也罷了,怎么吃了那么多,別人還嘗不嘗?你就沒想過?自私!”荷西嚕嚕蘇蘇的埋怨起來。
  “來來,吃雞,”我笑著往瑪麗莎的盤子里丟了三只烤雞腿去。
  “啊!你吃光了餃子,就給人吃這個東西嗎?”瑪麗莎也來發話了,笑吟吟的罵著。
  “三毛,我要吃餃子。”小家伙瑪達居然也湊上一角,將雞腿一推,玫瑰色的小臉可愛的鼓著。
  “吃餃子又不犯死罪,不成叫我吐出來?”
  我格格的笑著,自然也不去碰雞腿,經過昨晚那一番大宴,誰還吃得下這個。
  失去的愛情,總是令人怀念的,這三個外國人,開始天天想念餃子,像一群失戀的人般曾經滄海起來,做什么菜侍候都難為水哦。
  我生長在一個原籍南方的中國家庭里,雖然過去在父母膝下承歡時,連豬肉和牛肉都分不清楚,可是為人妻子以來,普通的中國菜多少也摸索著做得差強人意。荷西因此很不愛去中國飯店吃飯,他總說我做得比飯店里的口味好,卻不知道,國外的中國飯店有他們的苦衷,如果不做醬糊和雜碎,那批外國人會說吃的不是中國萊,可能還會鬧著不付錢呢。
  這一回,荷西說著不吃的餃子吃出了味道,我心里卻為難了起來。
  餃子皮到底是怎么出來的,我知道是面粉。
  面粉要摻涼水,熱水,還是溫水?不知道。
  摻水揉面要不要放鹽?更沒听說過。
  听說饅頭是要發的,那么餃子面發不發?
  真買了面粉回來,是篩是不篩?多揉了會不會揉出面筋來呢?
  我跑到小店里去張望,架子上排著一大排蔬菜,這不行呢,沒听說用蕃茄、五米、青椒、洋蔥,還有南瓜做餃子餡的。
  我站著細細的想了一想,打長途電話去問馬德里的徐伯伯要怎么和面應該是個好主意,可是他老人家年紀大了,用這個長途電話去嚇他,總是不禮貌。再說,我自己有個毛病,旁人教的,不一定學得來,自己想的,倒是不會太錯。
  愛迪生不是小學四年級就給學校赶了出來嗎?我的情形跟他亂像的呢。
  求人不如求己,我來給這餃子實驗實驗,就算和不出餃子皮,錯和個小面人出來烤烤,吹口气,看它活不活?不也很有趣嗎?
  那一陣我是很忙的,女友瑪麗莎來此度假,部份是為了來看我。我堅持她頓頓在家里吃,好叫她省了伙食費。全家才四個人吃飯,可是荷西吃得重,瑪麗莎吃得輕,瑪達是個小娃娃,又得另外做營養的食物,我自己呢,吃這些人多下來的,跟母親的習慣一色一樣。
  第一頓餃子開出來,我成了個白面人,頭發一拍,蓬一下一陣白煙往上冒。
  這次的成績,是二十七個洋蔥牛肉餃,皮厚如城牆,肉干如廢彈,吃起來洋蔥吱吱響。
  大家勉強吃了一兩個,荷西變得好客气,直說做的人勞苦功高,應該多吃。倒是瑪達小娃娃并不挑剔,一旁吃得好高興,荷西看她那個樣子,惡作劇的對瑪麗莎說:“三毛這些餃子皮是用茶杯□出來的,當心吃下玻璃碴。”
  瑪麗莎本來就是個神經質的母親,這一唬,拎了瑪達便往洗手間跑,掏她的脖子,硬迫她把口里的餃子給吐出來。
  這些人這么不給人面子實在令人歎息,也因為他們如此激將,激出了我日后定做餃子大王的決心來。
  一個人,大凡肯虛心反省自己的過失,將來不再重蹈,成功的希望總是會有的。
  不再犯同樣的錯誤固然是好,動腦筋改正自己的錯誤更是重要,小如做菜,大如齊家、治國,其實都是一樣的道理。
  我初次的餃子皮是用溫水和出來的。第二次便知道可以用冷水了,因為不是做蒸餃,是做水餃。
  外國的蔬菜大半跟他們的人一般,硬幫幫的多,那么由我來以柔克剛像對荷西一樣。再硬的粗脆包心菜,都給細細的切成末碎,再拿熱水來煮軟,然后找出一雙清洁的麻紗襪子,將包心菜倒進去,擠掉水分,摻進碎肉里去。瑪麗莎堅持三歲的小孩吃豬肉太油膩,我便用牛肉餡,趁她不注意,給它混進了一大匙豬油,她竟也吃不出來,還說這個小肉牛又嫩又滑,吃起來一包香油呢!
  開始時,我的餃子們是平平的,四周用叉子壓壓好,東一個西一個躺在滿桌細細的干面粉上,如同一群沙灘上的月亮,有上弦月,也有下弦月。
  再實驗几次之后,它們站起來啦,一只只胖胖的,有若可愛的小白老鼠排著隊去下鍋。
  □面棍這個東西外國自然也有,可是我已習慣了用細長优美的長杯子做餃子皮,沒有再去換它的必要,再說,用久了的東西,總多了一份感情。
  一個多月的時光飛逝而去,瑪麗莎和瑪達已經從馬德里來了兩封好親熱的信,而我這個廚房里,也是春去秋來,變化很多,不消一個鐘頭,一百個熱騰騰的餃子可以面不改色的馬上上桌。連粗手粗腳的荷西,也能包出小老鼠來了,他還給它們用小豆子加眼睛,看了不忍心給丟下鍋去燙死。我的餃子,終于有了生命。
  這個十字港游客那么多,我開始日日夜夜譜狂想曲,想用餃子把這些人荷包里的錢全騙過來——一個餃子二十塊,十個餃子兩百塊,一百個餃子兩千塊……如果我一天做八小時,賣八小時,還有八小時可以數錢。
  餃子這個東西,第一次吃可能沒有滋味,第二次吃也不過如此,只要顧客肯吃第三次,那么他就如同吃了愛情的魔藥,再也不能离開我的餃子攤了。
  我不敢說全世界的人都會吃餃子吃上癮,可是起碼留大胡子的那一批,我是有把握的。
  荷西每天望著空蕩蕩的電鍋,幸福而又惊訝的歎道:“三毛,我們這兩個南方人,都給餃子換了北方了的胃,可怕呀!”天天說要去賣餃子,可也沒有實現過。
  以前荷西和我賣過一次魚,小小受了一點教訓,做夢的事,可以天花亂墜,真的要美夢變成鈔票,還是需要大勇气和大犧牲的。
  雖說錢是決心不用餃子去換了,可是我的手藝那么高明了,總還是希望表現一次,滿足這小小的虛榮心。
  机會終于來了,去年我在大加納利島上班的某國領事館的老板給我來了一封信,說是她近日里要陪馬德里來的總領事到丹娜麗芙來巡視一天,同來的還有几個總館里的人,說想見我這半途脫逃的秘書呢。
  她的信中又說,這一次來,完全是很輕松的觀光,沒有認真的西班牙官方的人要會面,問我丹娜麗芙有什么不气派而菜扎實的小飯店可以介紹大伙吃一餐。
  這還用說嗎!丹娜麗芙最好的館子就開在我們家的陽台上嘛!名字叫“餃子大王”。
  我一再的對荷西說:“小子,你不要怕,這些人再怎么高貴,也挑剔不了我的餃子,何況我從前做秘書的那個月,打字錯得自己都不認識,郵票把加洛斯國王倒過來貼,他們眼睛都不眨一下,是一群見過世面的人。這次招待他們,是我心甘情愿,順便也證實一下,我這個人啊,是美食大師,當初做那個秘書,實在是大材小用,所以逃了,不是上司虐待了我。”
  “你能嗎?”荷西十分憂愁。
  吃一頓飯又不是什么大事情。盲目的自夸自滿只有愚人才會,展示自己的真本實力,便不應拿愚昧來做形容。我雖是謙虛的人,可是在給人吃餃子這件事上,還是有些驕傲的,畢竟我是一步一步摸索著才有今天的啊!
  你看過這樣美麗的景色嗎?滿布鮮花的陽台上,長長一個門板裝出來的桌子,門上舖了淡桔色手繡出來滾著寬米色花邊的桌布,桌上一瓶怒放的天堂鳥紅花,天堂鳥的下面,一只只小白鶴似的餃子靜靜的安眠著。
  這些餃子,有豬肉的,有牛肉的,有石斑魚的,有明蝦的,有水芹菜的,還有涼的甜紅豆沙做的,光是餡便有不知多少种。
  在形狀上,它們有細長的,有微胖的,有絞花邊的,有站的,有躺的。當然,我沒有忘記在盤子的四周,放上一些青菜紅蘿卜來做點綴,紅蘿卜都刻成小朵玫瑰花。
  當這些過去的上司們惊歎著拿著盤子繞長桌轉圓圈的時候,我衣著清洁美麗的交臂靠在柱子上安然的微笑著。“三毛,你實在太客气了,今天你為我所做的一切,我一生都會記住。”
  我的頂頭上司,那個美麗的婦人真誠的悄聲謝我。我呢,跑到洗手間去哈哈大笑起來。
  我那里是為誰做這些事情呢,我不過是在享受我的生命,拿餃子當玩具,扮了一桌童年時便夢想著的貨真价實的家家酒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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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9-2005 01:4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赤足天使——鞋子的故事

我們的朋友,開小飯店的亞當,在上個月意外的中了一張獎券,獎金大約是一百多万西幣,折合台幣五十多万的樣子。
  這個數目,在生活這么高的地方,要置產是不太可能,如果用來買買生活上的小東西,便是足足有余了。在我碰到亞當的太太卡門時,我熱烈的恭喜了她一番,最后很自然的問她:“你買了些什么新的東西嗎?”
  卡門非常愉快的拉我回家,向我展示了她一口气買下的二十八雙新鞋子,我蹲下去細細的欣賞了一番,竟沒有一雙是我敢穿在腳上的,尤其可怕的是,她居然買了一雙花格子布做的細跟高統長靴——真難為她找得到這么難看的東西。
  我告辭了卡門出來,心里一想再想,一個多了一些金錢的人,在生活上,精神上,通往自由之路的理想應該更暢通些才是,她不用這些錢去享受生命,竟然買下了二十几雙拘束自己雙腳的東西回來,實在不明白這是出自什么心理。
  其實我個人對鞋子一向亦是十分看重的,回憶起童年時代的生活,我常常搬了小板凳坐在陽光下,看家中老佣人替我納鞋底,做新鞋,等不及的要她挑一塊小花布做鞋面。
  那時候,抗戰已經胜利了,我們家住在南京鼓樓。一幢西式的大房子里,有前院有后院,還有一個停車的偏院。童年的生活,所記得的不外是玩耍的事情,玩耍又好似与奔跑總脫不開關系,雖然不過是三四歲吧,可是當年如何跨了大竹杆圍著梧桐樹騎竹馬,如何在雪地里逃不及吃了堂哥一顆大雪彈,如何上家中假山采桑葉,又如何在后院被鵝追赶,這种种愉快的往事,全得感謝我腳下那雙舒服的純中國鞋子。那時候我們家的孩子們,夏天穿的是碎布襯底,縫上鞋面,加上一條布絆扣橫在腳面上,如同蚕豆瓣似的舒服布鞋。冬天的棉鞋便沒有橫絆扣,它們的形狀是胖胖的如同元寶似的一种好玩的東西,穿著它好似踏進溫暖的厚棉被似的,跑起路來卻不覺得有什么重量。
  記得有一年圣誕節,母親給我穿上了一雙硬幫幫的小皮鞋,我吃了一惊,如同被套了個硬殼子一般的不舒服,沒有几天,新鮮的感覺過了,我仍是吵著要回舊布鞋來穿,還記得母親歎了口气,溫柔的對我說:“外面多少小孩子飯都沒得吃,你們有皮鞋穿,還要嫌東嫌西的吵。”
  到了台灣,大人背井离鄉,在离亂的大時代里,丟棄了故鄉一切的一切,想來在他們的內心是感触极深的。可是做孩子的我們,哪懂那些天高地厚的道理,當我從中興輪上下來,進了台北建國北路那幢小小的日式房子,發覺每一個人都要脫鞋才能上榻榻米的地時,簡直沒將我高興得發狂,跟著堂哥和姐姐盡情的又叫又跳,又低頭看著自己完全釋放的光腳丫,真是自由得心花怒放,又記得為了大家打赤足,堂哥竟亂叫著:“解放了!解放了!”為了這一句可怕的共產党才用的字,我們這些也跟著亂喊起解放來的小孩子還被大人打了一頓,喝叱著:“以后再也不許講這句話,再喊要打死!”天曉得我們只是為了光腳在高興而已。
  初進小學的時候,我姐姐是三年級,我是一年級。我們班上的同學大部份不穿鞋子,這使我羡慕得不堪,每天下了課,打掃教室的時候,我便也把鞋襪脫了,放在書包里,一路滴滴答答的提著水桶潑進教室去玩。下課回家時,踏著煤渣路和雞糞,一步一刺的慢慢走著,再怎么也不肯穿上鞋子,快到家之前,舒蘭街的右邊流著一條小河,我坐下來洗洗腳,用裙子擦擦干,這才穿上鞋襪,衣冠整齊的回到母親面前去給她看。
  小學生的日子,大半穿的是白球鞋,高小時比較知道愛美了,球鞋常常洗,洗清洁了還給涂上一种鞋粉,晒干了時,便雪也似的白亮,襯上白襪子,真是非常清洁美麗的,那時候我的鞋子就是這一种,上學的路也仍是那一條,小小的世界里,除了家庭、學校之外,任何事都沒有接触。社會的繁華复雜,人生的變化、歡樂和苦痛都是小說里去看來的,我的生活,就像那雙球鞋似的一片雪白。
  球鞋也是布做的,布的東西接近大自然,穿著也舒适,后來不知為了什么,大家都改穿起皮鞋來了,連小孩子都逃不掉,如果我穿了球鞋出門,母親便會說:“新鞋子擱著不穿嗎?再放著又要小了。”
  我的回答照例千篇一律:“新鞋磨腳呢!再說穿新鞋天一定下雨。”
  少女時代的我是個非常寂寞的怪物,念書在家,生活局限在那一幢寂寂的日式房子的高牆里,很少出門,沒有朋友,唯一的真快樂,就是埋頭狂啃自己喜愛的書籍,那時候我自卑感很重,親友間的聚會大半都不肯去。回想起來,在那一段沒有身分也沒有路走的黯淡時代里,竟想不起自己穿過什么式樣什么顏色的鞋子,沒有路的人,大概鞋子也沒有什么用處了。
  再想起我的鞋,已是十六歲了,那時候,我在顧福生老師的畫室里開始學畫,每星期去兩次,因為遇見了這位改變我一生的恩師,我的生活慢慢的找到了光明和希望,朦朦朧朧的煙霧逐漸的散去,我的心也蘇醒了似的快樂起來。
  有一陣,母親帶我們去永和鎮父親的朋友鄭伯伯的鞋厂里訂做皮鞋,姐姐挑了黑色的漆皮,那几年我一向穿得非常素暗,可以說是個鐵灰色的女孩,可是,我那天竟看中了一塊明亮柔和的淡玫瑰色的皮革,堅持要做一雙紅鞋。鞋子做好了,我踏著它向畫室走去,心情好得竟想微笑起來,那是我第一雙粗跟皮鞋,也是我從自己藏著的世界里甘心情愿的邁出來的第一步,直到現在回想起來,好似還在幽暗而寂寞的光線里神秘的發著溫柔的霞光。
  灰姑娘穿上了紅鞋,一切都開始不同了。
  因為顧老師給我的啟發和幫助。我慢慢的認識了許多合得來的朋友,潛伏了多年的活潑的本性也跟著逐漸美麗的日子煥發起來。那時候,生活一日一日的复雜廣闊,不知什么時候開始,我已成了一匹年輕的野馬,在心靈的大草原上快活的奔馳起來,每天要出門時,竟會對著一大堆鞋子發愣,不知要穿哪一雙才好。
  那時候流行的鞋子都是尖頭細跟的,并不自然,也不很美麗,可是它們有許多其他的用處,踢人、踩人都是很好的工具。又因為鞋跟一般都做得高,穿上了之后,總覺得自己長大了很多,在迫切渴望成長的年齡里,它給了我某种神秘的滿足感,那已不是虛榮心可以解釋的了。
  我的涼鞋時代來得很晚,如果說木拖板也算某种形式的涼鞋,那便另當別論了。可是在記憶里,我從來沒有穿木拖上過街。總覺得將趾腳露出來是在海邊和洗澡時才能做的事情。那時候的社會風气跟現在不同,越不接近大自然的裝扮,越是一般的覺得好看,也可以說,當時的文明,是那個樣子的。十八歲的時候,做了一件旗袍,上面扣著硬高領不能咽口水,下面三寸高跟鞋只能細步的走,可是大家都說好看,我那時傻得厲害,還特為去拍了一張照片留念。三寸高跟鞋一生也只穿了那么一年,以后又回到了白球鞋,原因是什么自己也不記得了,球鞋從那時候一直到現在,我都极愛穿。
  在我進了華岡的校園里去做旁听生的時候,我的朋友強尼從遠遠的夏威夷給我寄來了一雙美麗的淡咖啡色的涼鞋,收到那個包裹的時候,真是說不出有多么新鮮高興,那時候市面上也有空花皮鞋賣了,可是完全平底,簡直沒有什么鞋面,只有兩條簡單皮革繞過的涼鞋,在那時的台北真是不多見,我在家里試穿著它們,亂動著完全釋放的腳趾,那份自由的歡欣,竟像回到了儿時第一次在榻榻米上光腳跳上跳下的心情。第二天,我馬上將它穿在腳上跑到學校去了。父親在我放學回來時才看見我那副樣子,他很愣了一會儿,最后才婉轉的對我說,“你這种像打光腳一樣的鞋子,還是不要穿了吧!別人會誤會你是中山北路那些陪外國人的吧女呢!”
  我听了父親的話倒是改了一點,從那時候起,我上學總是穿件白襯衫,洗得泛白了的藍卡其布裙,下面,還是那雙涼鞋,就算別人先看我的腳,再一始頭看我的衣,兩相印證一番,便錯不到中山北路去了。
  涼鞋真是自由的象征,我跟它相見恨晚,一見鐘情,這樣的東西踩在腳下,一個人的尊嚴和自由才真正流露了出來,人生自然的態度,生命的享受,竟然因為簡簡單單的腳下釋放,給了我許多書本里得不到的啟示。
  當時,為了這份涼鞋的感動,我死命鼓勵我的姐姐和大弟也來試試這种東西,大弟說得有趣,一個大男人,把腳趾露出來是多么難為情的事情,如果要他穿這种鞋子,他里面還是要加襪子。姐姐在當年是人人必爭的淑女,更是不肯如我一般亂來,而今,她的孩子都上初中了,姐姐寄來的照片里,居然也是一雙早年死也不肯穿的涼鞋,真是滄海桑田。這個世界變化得真快,我們還沒有老,鞋子卻打了好几十個圈子在流行了。
  离家以后我一直不再穿什么高跟鞋,那种東西,只是放在架上,也許一年一度去听歌劇了,去參加別人的婚禮了,為了對他人的敬重和禮貌,我才勉強把自己放入那不合自然的鞋子里去忍耐几個小時。好在我這一生也只听過不到十次歌劇,婚禮嗎,只有我自己那次,穿的是一雙涼鞋,我是新娘,不必去敬重他人。
  雪天來了,靴子又成了我的另一种經驗,高高長統的馬靴,總使我回憶起小時候那雙黃色橡皮長統雨鞋,台風一過,小孩子們都穿了那种有趣的東西在巷子里口止尚水。這甜蜜的回憶,使我天生的對馬靴產生了好感。在德國,長靴不是時髦,它是生活的必需品,穿著它踏著厚厚的積雪去學校,在教室休息時,雙腳往暖气管上一放,擱著烘干,跟同學們談天說地,那份舒适,女皇來了也不換。
  馬靴不用來騎馬,沙漠里的夜晚,竟也用得到它,靴子里插一把牛骨柄的小刀,外面長裙一蓋,誰也看不出里面的乾坤來。動刀子我是不會,可是在荒野夜行的時候,那份安全感,就很不相同了。
  今年夏天我照例從加納利群島飛了兩千里路去馬德里看看朋友們,當年同住的女友全有了小娃娃,拖儿帶女的,一派主婦風味,她們腳下的鞋子,卻失去了風華,半高跟素面,說不出什么道理來,三個人一個樣的鞋。
  那几日大家不停的見面,在有限的時間里,恨不能說盡無限平凡生活的哀樂,說著說著話題繞到打扮上去了,這些女友們看我仍是一雙涼鞋,就不甘心了,硬拖了我一家一家鞋店去逛,要我買下一雙四周有東西圍住的“鞋子”,我試了几次,實在不舒服,她們硬說好看,我無可奈何的買了一雙,還是說了一句:“在我們那群島上,度假的气氛濃,每個人都悠悠閒閒的,這种鞋,跟當地气氛是不稱的。”
  鞋子買了,我穿了一次,就給丟在旅館里了,平日仍是几根帶子綁在腳上,大街小巷的去亂逛。
  回家來了,荷西惊見我竟多了一雙高跟鞋,大笑了起來,硬是叫我穿了陪他出去。這种東西,我給取了個名字,叫做“百步鞋”,走一步還可以,走十步已經不耐煩了,走百步必然大發脾气,只有將它們脫下來光腳走下去來得自在,我喜歡我的心靈和我的肉体都与世無爭,鞋子決定我心情的宁靜和舒泰,這是勉強不來的事。
  我常常看見我的女友們在照片中穿著高跟鞋,我想,這是我与她們在社會上的身分不同而造成的差別,在這個社會上,尤其是辦公室里的婦女,她們的衣著和打扮,不只是為著一己的舒适,也包括了對工作環境和他人的恭敬,也許有一天,這种觀念會慢慢改變過來,舒适自然的打扮,其實才是對個人生命最大的認知和尊敬,那時候,踩一雙平底涼鞋去參加雞尾酒會大概也不會被人視為失禮了。
  秋天來了,昨日清晨微微的下了一場怡人的小雨,我出門買菜時,已經脫線的涼鞋踩進一個小水塘里,鞋底泡了水,每走一步,它們便“吱呀!”的響一聲,我覺著好玩,快走了几步,它們又接連著響了好几聲,我再想試試,在空曠無人的街道上狂跑起來,腳下的鞋,竟然不斷的唱起歌來——吱呀!吱呀!吱呀!好有節拍的。我想。無論中不中獎券,腳下的涼鞋又得再買一雙了。

  后記:蘭小春給我來信,說起夏日和她的小孩豆豆不喜穿鞋子,每給他上鞋,他可愛的小腳趾總是向里面拼命縮,努力爭取赤足的自由,結論是——豆豆十分的鄉土!
  我真慶幸這世界上還有我的同好,祝小豆豆享受赤足天使的滋味一直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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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9-2005 01:4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親不親,故鄉人

你看到的可不是我

  去年冬天我的日本朋友莫里在此地濱海大道旁擺小攤子賣東西。我常常跑去看他,一同坐著晒太陽。
  有一日我對莫里說:“你知道嗎,我在撒哈拉沙漠住著的時候,為了偷看當地人洗澡的風俗,差點沒給捉去打死。后來有人怀疑到是我,我當然死也不承認,硬賴給你們日本人,嘿嘿,聰不聰明?”
  莫里听我這么說,坏坏的抿嘴笑著,放下正在做的一條項鏈,向我伸出手來。
  我雖不知他是什么居心,還是跳起來跟他重重的對握了一下,又問:“你干嘛?”
  “呵呵!”
  “什么意思?”我緊張了。
  “這個……每當我在國外做了什么不太体面的事情時,偶爾也會變成中國人哩!”
  我听了莫里這句話吃了一惊,出口罵了他一句:“丑惡的日本人。”又往他坐著的木箱踢了一腳。
  這時荷西也下工走了過來,我還在逼問莫里:“到底變了几次?說!”
  莫里苦笑著向荷西求救,指指我,做出不能忍受的表情。荷西慢吞吞的說:“中國人日本人有什么好賴的,要是換了我在做什么不太好的事情,我一定跟旁觀的人說——噓,注意!你看到的可不是我,你看到的是那個住在我左邊公寓的那個叫做菲力的討厭鬼。”
  這一回輪到莫里和我笑得東倒西歪。

  總不能老做日本人

  政府明令開放觀光的新聞傳來時,我正安安靜靜的在給《皇冠》寫一篇叫做《小路》的文章,一打開報紙,發現這條大新聞,只差沒喜得昏了過去,那一個星期里我給父母親涂去了近五封郵簡,語無倫次。又給蘭小春去了兩次信叫她快存錢好背了小豆豆出來旅行,又寫給很多朋友明信片,總而言之一句話——快來歐洲看看吧,人生几何!
  因為父母來信首肯明年參加旅行團來歐,將在西班牙离團留下來跟荷西及我相聚一月,這個承諾又使我過度興奮而嚴重失眠,整天不停的對荷西嘮叨:“要是爸爸媽媽來了你表現不佳,當心我事后跟你拚命!”
  這种心情維持了好多天,那篇正在寫的《小路》也給丟掉了,覺得它實在無關緊要。
  這一陣中文報上提的總是出國旅游這件事,看到許多篇有關國人出國之后种种怪异行為的報導,我細細的看,慢慢的在腦子里印證,覺得報上寫的事情句句屬實,這勾起了我本身的新愁舊恨,再看某大報一位導游先生口述的《洋相大觀》,使我惊出汗來,以為是自己在夢中說的,怎么跟那人講的一色一樣呢?
  想到明年開始有那么多的同胞要頂著中國人的名字在世界各地參觀游覽,我在喜過之后反倒心亂如麻起來,鎮日思潮起伏,极度的憂念和愛國情操混成一條濁流在我的心里沖激著,人卻變得沉默不堪。每當与荷西對看時,我總是故作輕松的笑笑,一開口話題又繞著我過去對出國同胞的所聞所見講個不完。
  荷西見我如此憂心忡忡,很不以為然的說:“人,是獨立的,一個中國人不代表整体的中國人,你這么擔心同胞在外的言行,就是變相的侮辱他們。”
  “可是我是有根据的,我看過太多次像報上《洋相大觀》里說的事情,天平一樣公正的心,難道自己的同胞還會冤枉他們嗎?”
  “少數几個不算的。”荷西又說。
  “整團的中國人,整團,听清楚了!”我叫了起來。
  我在西班牙看過的國人考察團共有三次,單獨來的朋友反而多,水准也好极了,可是讓我永生難忘的同胞就是那些“團”,相處一次就夠結結實實,荷西不在場,才會說出相反的話來,
  “總不能老說自己是日本人吧!”我歎了口气。
  “你怎么可以這么說自己的同胞?”荷西暴跳起來。
  其實我是過分重視國家的榮辱才會有如此的憂念,在外旅行的團体不太可能跟當地人有更深一步的了解,別人對我們的印象也是浮面的。吃飯,行路,談話,甚而臉上的表情,都可能是別人衡量我們的標准。我過去所見到的許許多多有辱國体的同胞行為如果不寫出來覺得違青了自己的良知,這篇文字可能絕不討好,連荷西這個看不懂中文的人都不高興我寫,我的同胞們看了又會有什么樣的反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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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9-2005 01:4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們不是聾子

我們不是聾子

  兩年半以前我回國去探望父母,家人帶我去飲早茶,走進那一幢擠得水泄不通的大餐廳,一陣亂哄哄的吵鬧喧嘩扑面而來,几乎將人襲倒。鄰桌又坐了一群談生意談得拍桌對罵几乎大打出手的客人,在那樣令人神經衰弱的噪音里我們全家默默的吃了一頓,彼此沒法交談一句。出來時在街上我生起气來了,臉色僵僵的,父親長歎一聲對我說:“不要气,如果這种事也要气,身体還可能健康嗎?”
  “這是消极的說法。”我大不以為然的說。
  “咦,你要怎么樣?在公共場所說話太大聲的人難道抓去坐牢嗎?”大弟說了。
  “不安靜不給他上菜。”我說。
  全家笑得一塌糊涂,我的小侄女突然說:“我們在幼稚園就是這樣,誰吵就不給點心吃。”
  這些事回想起來心里還是遺憾,進過幼稚園的人怎么都不上餐館呢?
  在國外,我一共跟三個旅行團体有過接触(那時候叫考察團),有的是間接的友人跟團來,有次是給拉去做零碎翻譯,還有一次是國內工商界組團來,當時我尚在給一家商業雜志寫稿,總編囑我去旅館看看寫一篇訪問。
  旅館的大廳本來是一個公共場所,偶爾大聲說話并不犯法,可是同胞們一團總是二十多個人,大家目中無人的“喊話”,聲量惊人,四星高級旅館宁靜的气氛因為同胞的入侵完全破坏,一些原先在看書或閱報的其他旅客在忍無可忍之下大半向我們輕藐又憤怒的瞪了一眼無可奈何的离去。
  有一回我實在是窘迫不下去了,非常小心的微笑著向几位中年同胞說:“我們小聲一點說話好吧?”這句話說出來我臉就先紅了,覺得對人太不禮貌,可是听的人根本沒有什么反應,他們的聲量壓過了我太多,雖然我的性情并不太溫柔,可是總不能出手打人叫他們閉嘴吧!
  大聲談話不是人格上的污點,絕對不是,可是在公共場所我們會變成不受歡迎的一群,所到之處人人側目皺眉,這總不是我們所希望的吧!

  為什么不有備而來

  俗語說行万里路,讀万卷書,旅行本是增長見聞最直接的吸收方法。現在的世界跟古代不同,有關各國風土人情、名胜古跡的資料多不胜數。我個人的旅行方法是先看書,看地圖,大略了解了要去的國家是怎么個情形,然后再親身去印證一番,我發覺用這种方法去行路比毫無概念的進入一個陌生國度亂闖的收獲要多得多。
  碰見過很多游遍歐洲再來到西班牙的同胞,交談之下,他們所游所看的各國印象都很混淆,說不出什么有見地的感想,更有些人連地理位置都弄不清楚,這當然是因為奔波太烈,過分走馬看花必然的結果。可是如果在家中稍稍念念書本再來,那么游覽時間的不夠消化是可以因為事先的充實預備而補足的。
  親耳听過國內帶團來的先生將西班牙最著名的古城多雷托叫做“鄉下”,在旅館宣布:“明天要去鄉下旅行,參加的人請繳十五塊美金。”
  “鄉下”是什么地方,离馬德里有多少公里來回,有些什么古跡文化和背景,帶隊的人自己都說不清楚。
  去了“鄉下”回來的同胞在看過了大畫家格里哥的故居名畫,古城無以倫比美麗的建筑、彩陶、嵌金手工藝种种令人感動不已的景象之后,居然沒有什么感想和反應。這情形令我訝异非常,我覺得這是導游的失職,他帶領了他的羊群去了一片青草地,卻不跟這群羊解釋——這草丰美,應該多吃,可是羊也极可能回答牧羊人:我們要吃百貨公司,不要吃草。
  這只是我看見少數同胞對文化的無感,并不代表我所認識的其他知識份子,這是一定要聲明的。很可惜知識和財富往往并不能兩得,有家產的暴發戶并不一定有家教,而出得起龐大旅費跟團來旅游的往往是這批人占大多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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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9-2005 01:5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請你一定要給小帳

請你一定要給小帳

  我的兩個間接又間接的朋友跟團來到馬德里,這是一對年輕的夫婦,兩人都在台做外銷生意。他們一抵達旅館便馬上打電話給我,我一分鐘都沒有耽擱就坐車去了他們下榻的旅館。
  當我跟他們見面時,旅館正在分配房間給這群同胞,頭發已花白了的茶房將這對夫婦的兩個大皮箱提進房間,有禮的平放在擱箱架上。這兩個朋友就管跟我說話,無視于已經稍露窘迫垂手立在一旁等小帳的人。
  當時我想他們可能沒有當地錢,所以很快的掏出錢來給了茶房并且謝了他一聲。
  “什么?還要給小帳的,這种習慣不好。”那位太太馬上說了。
  “住進來提箱子給一次,搬出去提箱子再給一次,就好了。”我說。
  “我們跟團來的,說好一切全包,這种額外的開銷不能加的。”她不但沒有謝我,反而有些怨怪我的口气。
  我突然很討厭這個說話的太太,入境隨俗是天經地義的事,她如此固執,損失的何止是那几塊錢小帳。
  我也是個節儉的人,婚后每年回馬德里去一次,住同樣的旅館,里面工作的人總還記得我,原因很簡單,我离開的時候總是給小帳,連接線生都不忘記她,因為經常麻煩的人往往是這位小姐。小帳一共加起來也不過几十塊錢,換來的態度卻是完全不同的。
  堅持不付小帳的同胞太多了,我們何苦在這件小事上被人輕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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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9-2005 01:5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大家來捏水果

大家來捏水果

  我赴旅館接兩位太太去逛百貨公司,在大廳里碰到其他几位同胞都要去,所以我們大群人就上街了。途中經過一間小小的店舖,里面陳列了成箱成排鮮艷如畫,彩色繽紛的各色水果。同胞們看了熱烈的反應起來。
  那位留著小胡子的胖老板好端端的在店里坐著,突然間闖進一群吱吱喳喳的客人,連彼此照個面的時間都沒有,他的水果已經被十几雙手拚命的又掐又捏又拎起來,無論是水蜜桃、杏子、梨還是西瓜都逃不過那一只只有經驗的指甲。
  這個老板好一會才回過神智,气得個發昏,大喊大叫的罵起山門來,我赶快跟他說:“這些捏過的我們買,對不起,對不起!”
  這位老板還是狂怒著,啪一下把同胞手里抱的一個甜瓜奪了過去,瞪眼大喊了一聲:“野蠻人!”
  我听了這話也動了气,死命拉了同胞們离開,臨走時對這老板說:“您太過分了,對顧客是這樣稱呼的嗎?”
  他將玻璃門對我臉上重重的關過來,那一次真是灰頭灰臉,大家都掃了興。兩位太太問我那個混蛋西班牙人罵我們什么丑話,我照實說了,她們也很硬,要再回去對罵,我做翻譯的自然是不肯了——那位水果店的老板其實是在自衛,不能算太錯,再說先發動攻擊的是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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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9-2005 01:5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吃飯還是吵架

吃飯還是吵架

  我替一個考察團做了一點點口頭的翻譯工作,有一次全團吃晚飯的時候便硬要拉我同去,我因見同胞實在是誠心誠意,盛情難卻之下,便欣然答應了。
  二樓餐廳并不是我們中國人包下來的,四周還有其他的客人在吃飯。那一夜不知為什么全体團員相處得非常和諧親密,有人建議唱歌,大家附議,于是大合唱——《望春風》,一面拍手一面唱。
  一個人,心里覺得愉快時喜歡唱一唱歌是自然的流露,即使在一個餐廳里拍手高唱都不是什么太失禮的事,雖然這是很天真的行為。
  望過春風之后,坐在我很遠的兩個不認識的同胞大概是興致太好了,他們哇一聲同時跳叫起來,彼此甩著手臂暴喊著划起拳來。
  這一番突然而來的聲勢就像爆炸似的駭慘了全餐廳的人,兩位同胞脹紅著臉叫來叫去,別人初初以為他們是在吵架,又見手臂不停的揮著,茶房們都緊張的聚了過來,等到他們發覺并不是什么爭吵時,那份藐視又好笑的表情我一生一世都不會忘記。
  猜拳是非常有趣的游戲,可是要看場合,鬧酒更是在私人場合才可做的事。過了一會四周的客人紛紛結帳而去,臨去時厭惡的看著我們,有一個外籍客人的眼光跟我無意間碰到了,我石像似的跟他對著,四周猜拳的叫喊仍像放大龍炮似的起落著,這個人居然悄悄的對我做了一個很頑皮的鬼臉,我沒有幽默感去反應他。在當時,因為過分窘迫,只覺得一切都像在夢境中似的不真實,几几乎要流下淚來,后來這頓飯怎么結束的都不太清楚,只記得臨走時有一個同胞把桌上的煙灰缸摸到口袋里去。
  在國外看同胞划拳也只有那一次,這實在是一次例外又例外的事情,所以記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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